十、圣者,圣行,还有龙首山下的四坝滩

考察张掖的第一站是山丹县。7月15日,经过长途跋涉,沿途拍汉长城,拍祁连山,拍绣花庙,寻找胭脂山,终于到马营,下高速。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正是中午最热时。

已经下午2点。张掖市文广局和山丹县文广局的工作人员驱车带路,从高速公路旁的一个便道逆行近一个小时,前面路断,折返。我不解,询问,才知道山丹文广局工作人员发现一段山间丝绸之路古道遗址,要让我们先睹为快。这一带地方叫羊虎沟,曾为沼泽、滩涂,人畜难通,只能从山腰间经过。因为高速公路阻挡,我们只能遥望其大概形迹。

之后,到老军乡草草用完便餐,就去硖口古城。汽车在干燥得快要冒烟的花草滩里轰鸣一阵,便驰往祁连山下的平缓山坡上。硖口汉长城、明长城遗址和硖口古城堡盘踞这里。

古硖口地处河西走廊蜂腰地带,地势险峻。汉代,硖口被称为泽索谷,刘昭帝(刘弗陵)始元二年(前85),为防御匈奴入侵,置日勒都尉,屯兵设防,移民屯田。这是硖口最早设防的记载。此后,便成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明清两代扩大防守,属山丹卫管辖。明嘉靖三十一年(1553),刑部郎中陈棐奉敕巡察河西兵防时,在最狭窄处题写下“锁控金川”四个大字,说明硖口在扼控甘凉咽喉的险要地理位置。明万历元年(1573),巡扶都御使廖逢节率兵重修,加固,增设防御设施,固若金汤,又称“生铁城”。明万历二年(1574),都司赵良臣在石碑上题“硖口古城堡”。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都司甘胤在巨石上雕刻“天现鹿羊”,距今已400多年。

硖口古城为长方形结构,开东、西两门,关城与瓮城相配,东门直通石硖山口,西门与瓮城相连。硖口城堡兼有三职能,为营(驻军),为驿(邮政),为塘(传送紧急军情报告及消息)。城内官府、营盘、民宅、商铺、马号等建筑布局严谨,错落有致。城下环池萦绕,城上楼橹华具,背依汉明长城,与周边新河驿、定羌庙、水泉子驿等驿站相连,辅以列障、熢燧,防御体系严密,军事地位非常重要。(图0-6)山丹文广局朋友介绍说,硖口村附近,汉明长城内外有羊、狗、牛、鹿、骆驼等大量古岩画遗存,据鉴定,为战国时期游牧民族用刀斧雕刻成形。他还说,我们中午冒着酷暑“先睹为快”的丝路遗址,就与硖口相连。这个城的特色是丝绸之路和汉、明长城都穿城而过,更加凸显硖口地理位置的重要。凭高远望,一望无际的花草滩尽收眼底,长城宛若游龙,以金山子等10多处烽遂为支点,以古营盘、硝堆、敌角墩、栈道、接官厅等遗址为陪衬,逶迤延伸,大气磅礴,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这从清晰可辨的古营盘练兵场遗址中能明显地看出来,感觉出来。

往事悠悠,风烟如云。祁连山、大草滩、石硖口、长城、古堡,成为这片土地激越慷慨的关键词。《汲冢周节·王会解》载,3000多年前,山丹境内就有人蓄养良马。西汉,霍去病西败匈奴,曾筑土城,开始大量屯兵、养马。汉初在西北边郡设牧苑三十六所,养马三十万匹。北魏仍为牧放基地。唐代广设牧监。元、明两代多处扩建牧马营房。清康熙元年(1662),靖逆侯张勇重设永固营,筑八寨守望。继而甘肃副总兵王进宝协镇永固,10年后设置马营墩守备,屯兵养马以保边防。王进宝祖籍白银市平川区共和镇马饮水,家乡流传着很多有关他的传说。《王进宝鞭打大草滩》的故事便发生在这一带。

硖口与古道、古堡、古长城一样,日渐衰落。曾经的繁华小镇,变为现在的一个村落,(图0-7)村民大多住在城堡里。西边高大厚实的城墙上有个拱形门洞,丝绸之路沿城堡中轴线从下面穿过。过街牌楼摇摇欲坠,与城堡遥相呼应,似乎默默诉说峥嵘岁月中的曲折故事。古旧大道两边,或为闲静院落,或为上个世纪末期的平房,富有时代特色的标语依然醒目。几块清朝残碑被当成建筑材料,镶嵌到墙里面。(图0-8)有老人倚门而立,或面带微笑,静静坐在门前,如雕塑,如油画,如同古井。刘学堂、安琪等人不失时机搞人类学调查。硖口村民姓氏很杂,很可能是当年的驻军就地“复原”,扎根、生息到如今。古城附近簸箕湾墓群为清代墓群,当时驻守硖口的将领、士兵死后都在那里下葬,硖口村人会不会是那些逝者的后裔?

古城古道古关古风很容易激发人的感怀。唐朝诗人陈子昂途经硖口,写下《度硖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硖口大漠南,横绝界中国。丛石何纠纷,赤山复翕赩。远望多众容,逼之无异色。崔崒乍孤断,逢迤屡回直。信开胡马冲。亦迹汉边塞。岂依山河险,将顺修明德。物壮诚有衰,势雄良易极。逶迤忽而尽,波漭平不息。之子黄金躯,如何此荒域?云台盛多士,待君丹墀侧。”影响虽不及《登幽州台歌》,但我觉得该诗不郁结,气韵更充沛,更开阔。明人张楷《石硖口山》却透露出旅途的艰难苦厄:“白沙官道接胡羌,硗确难行是此涂。疑过井径愁马蹶,似经云栈听猿呼。两山影逼天多暝,五月风高草已枯。明日西行望张掖,一川平似洛阳衢。”明人杨一清书写《山丹题壁》两首:“关山逼仄人踪少,风雨苍茫野色昏。万里一身方独往,百年多事共谁论?东风四月初生草,落日孤城早闭门。记取汉兵追寇地,沙场犹有未招魂。”“狐矢威天下,雷霆震域中。大兵方出塞,小丑自相攻。继绝君王义。宣威将帅功。从夸宵旰虑,不复在西戎。”有伤感之悲。明人岳正《石硖晚翠》则写出了这里的美好景色:“石硖嵯峨胜禹门,万年古迹至今存。两山张掖如鸾峙,一水中流似马奔。漾树分青簪古雪,岩松插碧倚天昏。晚来叠翠光盈石,却被斜阳落日吞。”?

……古代交通条件极为艰苦,旅人往来交流,劳苦不堪。战国时代的游牧民族也可以用岩画来表达对时空交错的感受,陈子昂、张楷、杨一清、岳正等诗人尚可用诗歌抒怀,陈棐、廖逢节、赵良臣等朝廷大员也可以通过书法彰显气度,而更早、更多的商旅、使节、士卒、贩夫、牧人经过这里时,留下了什么?

日月为笔,风云为墨,大地作纸,玉石时代的历史,肯定被时光详细备至地书写着,只是我们现在不能完全解读而已。

炎热中,流汗中,颠簸中,感叹中,大家离开硖口,到达山丹县城。稍事休息,即参观山丹县博物馆。1980年,路易·艾黎决定将50多年收藏的近4000件文物捐赠给山丹县人民,为纪念这位国际友人,甘肃省人民政府拨款修建了艾黎捐赠文物陈列馆。山丹县博物馆即艾黎捐赠文物陈列馆,是一座中西结合的建筑物,按照四合院式布局,绿树掩映,庄严肃穆。六个展室分别展出路易·艾黎生平(图片、实物)、艾黎捐赠文物和山丹出土文物共5100余件,内容丰富,历史远久,主要有陶器、瓷器、铜器、铁器、玉器、饰件、古钱币、造像和古旧书画七大类。其中饰件品类最多,并有唐代胡腾舞铜人像、《大清万年一统图》孤本(图0-9)等珍品。我们叹为观止,想不到山丹县博物馆的藏品品位如此之高,尤其惊叹的是,这些文物绝大部分由路易·艾黎捐赠,肃然起敬。

参观中,作家、山丹县文广新局局长周多星忙完公务,前来见面。大家边吃西瓜边讨论路易·艾黎在山丹的种种善行。

考察团怀着崇敬心情,到路易·艾黎与何克陵园,由叶舒宪先生主持,向两位国际主义战士三鞠躬,致敬。(图0-10)路易·艾黎,新西兰人,1927年4月21日来到中国。20世纪40年代,他在甘肃省山丹县创办了以手脑并用、创造分析、理论联系实际为办学宗旨的培黎工艺学校,同当地人民一起生活9年。1953年,学校迁往兰州,更名为兰州培黎石油技工学校。艾黎无私奉献,赢得了众多荣誉头衔,包括作家、诗人、社会活动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教育家、“工合之父”、中新关系架桥人、英女王社会服务勋章获得者、北京市和甘肃省荣誉公民,以及各种荣誉学位等。1987年12月,艾黎在北京病逝。遵循他生前遗愿,骨灰一半撒在原山丹培黎学校所在的四坝滩农场,一半骨灰融入山丹土地。

我们由衷感叹,文化没有国界。这种精神也是玉石之路、玉帛之路、丝绸之路上永恒的主题。如果先民们各自为政,固步自封,文化就无法传递,链条就不能形成。

四坝滩文化遗址分布在县城正南6公里干涸的大沙河东岸四坝滩川口处。山丹文广局副局长张雳陪同我们前往。汽车穿过绿油油的庄稼地,到达保护站。前面路况差,不能前进,大约要步行5公里。

我们在弱水河床里走一阵,便上到西岸边台地。古老土地上庄稼依然忘我地生长,仿佛信心十足、精神抖擞的少年。太阳西斜,热力减退,由荒草滩、豌豆地、燕麦地构成的原野上弥漫着混合着多种芬芳气息的浓郁馨香。这是大地的气息、野草的气息、植物的气息。连续两天饱受干燥之苦的考察团成员,个个精神焕发,像鱼一样,尽情呼吸。我们始终都能看到龙首山,并且遥望胭脂山姿影。田野如此美丽,大地如此温馨,除去手机和微信,大家所看、所感、所思,应该与当年的四坝人并无二致。

路况不佳,但从保护站到四坝滩的行进极为愉快,甚至洋溢着某种浪漫情调。这时候如果队伍里出现一名或多名身着兽皮衣、脖子上挂着贝类装饰、怀抱装满水的陶罐的四坝人,我们也不感觉到惊慌、奇怪。

穿过几片庄稼地和几道砂梁,不知不觉,到达遍地碎陶、高出古老河床两三米的四坝滩。(图0-11)我们与龙首山,与祁连山如此之近!与四坝人如此之近!

四坝滩位于山丹河(古称弱水,现在俗称大沙河)西南岸至川口河东岸之间,现在,这两条河已干涸多年。历史上,这块平坦的台地三面环水,可耕可渔。民间传说龙首山与嘹高山本来相连,截断河流,致使山丹盆地一片汪洋。后来,大禹率众凿开两山连接处,导弱水西流,形成四坝滩、壕北滩和山羊堡滩等肥沃土地。专家根据考古文物研究推测,居弱水中上游的四坝滩很有可能是古弱水流域人类集中聚居地,周围的壕北滩、山羊堡滩、东灰山等都是四坝文化部落的分支或同部落分居点,他们相互往来,交流技艺,交换食物,友好相处。

尽管只是踏勘、考察,我们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脑海里不由自主闪现着四坝滩人耕种狩猎、打磨工具、烧制陶器、砍柴剁草、搭建茅屋、点燃篝火载歌载舞的生活情形……1946年,路易·艾黎带领山丹培黎学校师生在四坝滩农场像古老先民那样进行开荒劳作时,意外发现四坝文化,当学生和老师看到石器、陶器、骨器、肩石斧、石刀、敲砸器、磨制石斧、单孔石刀、石磨、石球、石坊等文物时,很可能欢欣雀跃,内心对古老文明充满了怎样的想象与猜测,他们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片古老土地的丰厚与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