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月7日下午,采访骆驼客

中午吃了一顿阿拉善特有食品:莜麦窝窝。很香很美,但说不出究竟像什么香、什么美。发到微信群中,馋倒一片朋友。

用完餐,已经下午四点。稍事休息,便到张继炼兄联系好的一家园区物业办公室采访三位骆驼客。他们由张继炼姑父帮忙请到。他们衣着朴素,沉默寡言,岁月雕刻、渗透进在脸上和表情里的沧桑若隐若现。

阿拉善政协副主席、诗人王秋才也闻讯赶来。2014年10月,阿拉善政协组织了由10名专家、新闻工作者参加的“古驼道探秘活动”,历时4天,经过孟根、雅布赖山、大红山,穿越300多公里的无人沙漠区,到达额济纳旗。考察团成员通过沿途考察,收集资料,最终要形成具有文献价值和人类学价值的专着《拉驼人记忆》。他们在阿拉善右旗共采访三位骆驼客,已委托阿右旗相关人员整理。王秋才爽快表示将来给我们提供一份资料,共享。

录音、照相工作准备停当,采访开始。我们整理录音资料时只做很小的技术改动,以期保持受访者叙述的原貌。

第一位老骆驼客,黄庭正,77岁,祖籍民勤,家乡在塔木素镇格日图队嘎岔村。民勤到嘎岔大约200里。父辈均以拉骆驼为生。他18岁从民勤到牧区,在嘎岔放1年骆驼,就开始从吉兰泰往三道坎(黄河边的水运码头)驼盐,路线为:嘎岔——塔木素——阿拉腾敖包——巴彦诺日公——苏海图——八音乌拉——吉兰泰——乌达(三道坎)。嘎岔到吉兰泰单程要走十几天时间。最多时一天走70公里路,最少也有60公里。骆驼客要自带牲口饲料。每人拉6连子,每连子有15峰骆驼。根据水源之间距离决定路程长短,不论下雪吹大风都要前进。但拉骆驼的路线并不固定,一般寻找最便利的路线前进。每次出行,都由经验丰富的老骆驼客带领。他们沿着水井走路,白天赶路,晚上休息,中途不停。到哪里就住到哪,有时候拉帐篷,有时候露宿,每个地方都有泉水。做饭时,烧火一般用梭梭。他们主要吃米、面、骆驼肉、羊肉。驼盐途中遇到过狐狸,但没有遇到狼和土匪抢劫。

黄庭正从察汗池盐池往营盘水驼过盐。从嘎岔到察汗池盐池需要八、九天,察汗池到营盘水需要五、六天。吉兰泰驼盐到乌达、磴口,需要走五天。他们一般在吉兰泰到磴口之间往返,不再回嘎查,往返一次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时间。他从嘎岔往额济纳旗驼过盐。也往其他地方送过盐,先用五、六天时间从民勤到雅布赖盐场驮上盐,再花八、九天时间驮往金昌河西堡、扁都口等地换粮食。雅布赖盐场的盐比吉兰泰品质好,当时就很有名。

当时,一个骆驼挣1个工分,比从事农业劳动挣的工分多。

黄庭正从事拉骆驼总共有十几年。之后,以农业为生。现在,他随着孩子在阿拉善生活,老家房子还在,但已经禁牧。

第二位老骆驼客,潘存摇,78岁。老家在民勤东湖镇子,祖上在牧区放羊,他17岁开始拉骆驼,挣工分。当时,潘存摇居住在巴彦诺日公通古图五队嘎岔村。刚开始拉骆驼时,一人负责15峰骆驼,后来增加到20峰,最多时,一人负责20多峰骆驼。行路中,潘存摇会自己唱秦腔、眉户、蒙古小调等进行自我放松,提醒自己不要犯迷糊。通常五更起身,摸黑赶路,走到晚上看不见路了才歇息,住在随身携带的帐篷中,一个帐篷一般住4个人。吃米饭、面食,还有羊肉、骆驼肉。

驼驼客一般只在秋冬季节活动,穿毛嘎登(毡靴子),夏季则进行休整,让骆驼“抓膘”。放骆驼时可能碰到过狼。狼不伤人,但会咬骆驼,而拉骆驼时一般碰不到狼,也没有其它大型动物。

潘存摇20岁结婚,婚后仍然拉骆驼,每个冬天驮十二次盐到河套地区,再从河套驼粮回来。他到过三盛公(水利枢纽,在磴口)、乌达(三道坎)、察汗池、营盘水、中卫等地。1964年吉兰泰通火车,他结束骆驼客生涯。

牧区有很多蒙古女人也从事驼盐职业,她们力气较大,独自能将盐口袋放上骆驼。

有些民勤男子娶蒙古姑娘,就随了蒙古人,成为蒙古人。来回走动,(不少)民勤人也懂得蒙语了。阿拉善人学汉语也是民勤人教的。

第三位老骆驼客,富羡年,77岁,老家民勤东湖镇(简称东镇)。13岁开始在民勤跟随别人拉骆驼,从雅布赖盐场往民勤、河西堡送盐。入社后,在民勤当地质队当四年工人。后来在电油厂工作。再后来,在民勤拉骆驼,吉兰泰、察汗池、雅布赖三个盐池都到过,一般从察汗池盐场向哈思哈苏木、察汗池苏木、伊克尔苏木、中卫莫家楼、营盘水驼盐。沙漠中的苏木绝大多数是民勤人。从阿奇到民勤大约500华里,需八、九天时间才能到达。

骆驼客一般五更天出发,途中休息吃饭后,还需专人放骆驼。整个过程十分辛苦。因为这是极苦的差事,东家、商家都善待。天气冷了,会配备棉衣棉裤,送盐到莫家楼后,对方接待,比较客气,称年长的骆驼客为“驼户大爷”,稍年轻的则称为“掌柜子”、“先生”。头一顿饭不要钱,还帮忙喂骆驼。

回忆拉骆驼往事,富羡年一再说苦。1967年,下了几天大雪,驼队被阻隔到沙漠中,专门派人到三道湖取来粮食,摆脱危机。

1979年通汽车后,他不再拉骆驼,在民勤种田。后来随孩子到巴彦浩特。

富羡年的二叔也是骆驼客,经常走察汗池、中卫、中宁一线;每半年要走一次新疆,路线是:从察汗池——景泰——河西走廊——哈密。通常,走长途前驼客们会挑选健壮的骆驼,从众多骆驼中“拔出来”。

……

我们切实感受着他们在苍茫沙漠中颠簸飘摇的酸甜苦辣。古今中外的驼队,大概就是这种生活模式。史载,粟特、罗马等国家的商队大多都带着小型乐舞组织,想一想他们长年累月在旅途中跋涉的单调和辛苦,就觉得理所当然。而更多商主愿意慷慨解囊兴修寺院,也折射出他们对生命意义的深刻理解和达观态度。

骆驼客

野马般飞翔的心思

很难从荒原收回

从这头到那头

从一段路到另一段路

不停地走

不停地想

风一样弛骋

花一样绽放

在岁月的褶皱中消化希望

交流过程中我提问,刘樱照相,瞿萍录音。应我们再三请求,潘存摇唱了《五哥放羊》和一首蒙古语歌,然后翻译出大意:“找了一个朋友,时间长见一面。一见面,不认识了。”潘存摇比黄庭正、富羡年机灵,我半开玩笑问他,在枯躁的拉骆驼过程中,有没有受到过某些**、思想跑过毛没有?潘存摇哈哈大笑连说没有。接着又说这个不能说。旁边坐的张继炼姑父笑着鼓励他可以说。潘存摇略显焦急,急忙用蒙古语打断。他俩用蒙古语交谈。大家茫然,懵懵懂懂。

采访结束,我再三表示诚挚感谢,并邀请他们合影留念。黄庭正似乎觉得拐棍是累赘,扔到草坪中。我急忙捡起来,双手递给他。照完相,他由衷说:感谢邀请我们照相。然后向着夕阳踯躅走去。我望着他缓慢移动的背影,无限感慨。阿·托尔斯泰说:“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每每与骆驼这样平凡劳动者交流时,我就想起这句话。

汽笛声中

他们为骆驼时代

为那个漫长时代划上句号

悄没声息?如同尘沙

没有伤感?没有留恋

只有岁月风化的笑容

在婆娑泪影中绽放

我邀请王秋才先生到宾馆,继续交流。不久,阿拉善盟骆驼研究所所长张文彬先生也被张继炼兄邀请来。一见如故,相谈甚洽。2月8日是星期天,但他还是决定亲自驾车,带我们考察吉兰泰盐场及古老驼道。

晚上喝了一瓶张继炼兄从鄂尔多斯带来的糜子黄酒。

临睡前,心潮仍难平,又作了一首诗:

骆驼客,远去的背影

2015年2月7日下午,

阿拉善左旗,巴彦浩特

三位老骆驼客

黄庭正 潘存摇 富羡年

用民勤话讲述沙海飘**的故事

偶尔也穿插一些蒙古话和开怀大笑

大多时候,他们眼睛潮湿

喃喃说苦啊拉骆驼苦啊

一段故事就是一挂风干羊肉

有滋有味

一句话或一声叹息就是锁阳、苁蓉、红柳

根系延伸很深很远

抓膘 拔 盐口袋 入社 蒙古女骆驼客

察汗池 雅布赖 乌达 兰泰 哈什哈苏木

这些词语如同古铜铃铛在大漠中摇**

空旷苍凉

诗人王秋才悄悄来,静静听,默默想

他在构思“拉驼人的记忆”

作家张继炼把土语翻语成普通话

忙忙碌碌,聚谈半个下午

然后拖着自己的背影回家,回家

半个仓促的下午

无数背影,从古至今

叠加成这些半生行走大漠的老人

这些背影,也将成记忆

像烽火台上的经幡

在历史的这头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