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件音响之殇3

素娥本想下午好好休息半天，不做衣服。可牲口没草吃了，她便拉铡刀又和忠祖铡了些草，铡草时两个人都不说话。放晚学回来的孩子一进门就放下书包来装草，收拾完毕，太阳已经落山了，只见聪聪两腮通红，指着流下来的清涕问：“什么水？” 敏敏先笑了，说：“脏水。”素娥笑着伸手一摸聪聪的额头，孩子在发烧，便说：“感冒了，鼻涕水。”然后对一言不发的忠祖说：“这娃感冒了，得取些药来。”忠祖转过脸盯了素娥一眼，又向聪聪看了看，没吱声出门去了。素娥便安排聪聪睡下，自己到厨房做晚饭。饭熟了，还不见忠祖取药回来，这么点路早该回来了。素娥安排两个娃娃吃饭，等不见忠祖，难道他把取药的事忘在脑后了？只好拿上手电筒到药铺为聪聪取药。天下起了毛毛雨，阴冷阴冷的。她来去都没有碰上忠祖，回来为吃罢了饭的儿子安顿喝了药，让他睡下，为他盖好被子，然后才自己吃饭。这时候忠祖回来了，两手空空。素娥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忠祖的衣服是干的。素娥问：“你没取药吗？”忠祖才恍然记起来，转身往外走。素娥本想趁此狠狠地骂丈夫几句，又怕这个强盗翻脸自己吃亏，只好忍了。又想不说让他再走一趟，可药不是攒着的，外面又在下雨，于是冷冷地说：“药我取来了。”说着把炕上的两个小纸包往前一拨给忠祖看，并不给忠祖去端饭。至于忠祖去哪儿了，素娥不感兴趣也不问。忠祖在地上站了一会，自知理亏，自己到厨房端饭去了。聪聪爬起来指着他的书包说：“拿来。”敏敏以为哥哥要写作业，将书包推给哥哥。聪聪拿出纸和笔写：爸爸为什么不帮助我？写完给妈妈看。素娥一看真是惊喜，从来不会造句的儿子竟然写出了一句表达完整的话，并正确地使用了标点符号。她想，自己和孩子的写话交流有了效果，聪聪会写话了。只是这句话素娥不能和孩子再讨论，提笔跟在后面写道：爸爸会帮助你的。其实她很想写一句骂忠祖的话。可是为了聪聪，她不能。聪聪看后没有任何表示，睡下了，素娥为孩子盖好被子。

素娥又为聪聪问出这样的话心里不是滋味，没料到的是这个问题后来被聪聪多次提起，她无法给孩子一个满意的答案，只能一次次回答 “ 爸爸一定会帮助你的 ” 这样的话。

第二天，孩子还没有完全退烧，不能上学。素娥于是写了张请假条，让敏敏交给老师。聪聪在家里避风休息。忠祖坐在炕上喝茶。素娥仍然做她的衣服并照看聪聪。聪聪吃过药坐在炕上翻出他的书本，看一会儿语文，又看一看数学，过了一会又拿出毛笔找出墨盒和大楷本，想写又没写。素娥一看端来小炕桌放在炕上，并将聪聪的笔墨本子放在上面。聪聪跪起来要写，却指着他的裆说：“尿。”又指着外面。素娥赶紧为聪聪戴上帽子系好衣扣，然后让他出去。素娥要跟着，聪聪摆摆手不要。忠祖看着炕桌上铺好的笔墨本子，提笔学老师的样子为聪聪题头儿，写完一页五个字要写第二页，聪聪进来了，一看摆着双手示意爸爸不要写，并从爸爸手上拿过毛笔放下。忠祖便转过身喝他的茶。聪聪仍然睡下，不一会睡着了。忠祖又拿起毛笔在聪聪的大楷本上题写。素娥想说，你别写，你那么难看的字写什么，最终忍着没说。他连续写了两页才放下毛笔煮茶，煮好茶又提笔要写。聪聪醒了，一看爸爸又在写，起身一把抓过自己的大楷本，生气地将爸爸写的三张都撕下来，撕碎揉成一团扔下炕。忠祖拿着毛笔的手停在空中，一脸不高兴，要不是儿子感冒，早给他两巴掌了，想要骂两句，却最终没骂出来，默默放下笔专喝他的茶。他想听歌聪聪要睡觉，不能放VCD，电视又没什么好看的，无聊的他又拿起往常看的预测学、风水之类的书看起来。这些都被素娥看在眼里，她想，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若一意孤行说不定往后也会有受气的日子。我一直是个受气包，已经习惯了适应了，恐怕到那时受不了的是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素娥倒替聪聪担心起来，对这样一个偏执易怒的父亲，长大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作法的儿子，能磨合到一起吗？假如产生一些摩擦，不知情的人还会认为是儿子不孝。素娥想起聪聪曾关照奶奶的那些往事，不由得提前为善良正义的儿子忧虑起来。

聪聪在家休息了一天，感冒好了，仍上学去。忠祖说要出外打工去，家里的活顾不上干。一天拖一天，七八天了，天天放开他的 VCD吵人，有时又拆拆卸卸瞎鼓捣。素娥见他天天说出门，却天天在家呆着，心想，他天天在等，看什么人来找我，好抓我的 “ 把柄 ” 。村里有些女人都这样说过：忠祖在家时，我们不敢来你家做衣服。令素娥更加烦闷的是，直接影响了她对孩子的学习辅导和对聪聪的说话训练。忠祖回家来一个月后，才被一起干活的人叫了去。忠祖背上铺盖卷走了，素娥便和孩子们一起睡，素娥这才能以着手辅导两个孩子的学习，教聪聪学说话。查看了敏敏的学习成绩，素娥问：“你的分数怎么降了这么多呀？”敏敏低声回答：“我们班有的同学比我降得还多。” 素娥一听怎么这话好像是从忠祖口里说出来的，忍着怒气说：“ 你不如就说有考零分的学生呢，你还没考零。人家得奖状得表扬的同学怎么学习，你就怎么学习呀！”素娥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孩子回到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她教聪聪说话费时费力再顾不及敏敏，只是督促她多学多练。再看看聪聪的成绩也下滑了，兄妹二人居然都没有把下降的成绩给妈妈看。素娥问儿子为什么，聪聪向妹妹一指，伸出大拇指，向自己一指，伸出小指。素娥伸手打掉聪聪的手，高声说道：“你说话！”聪聪双手捂住耳朵，说了声：“太吵。”顿了顿又说：“难听。”

素娥生气和兄妹俩不说话。敏敏边写作业边偷看妈妈。聪聪看见妈妈板着脸，故意大声干笑着给妈妈看，见妈妈没有动静，便朝妈妈说：“说话，说话。”素娥终于笑了，对儿子说：“ 就是要说话。” 却又一阵难过，心里说你要是会说话，不知让我省心多少。兄妹俩写完作业要看电视，素娥便给他们看电视动画片。聪聪要放VCD看，素娥猛然想起忠祖看过的那张黄碟片，惊出一身冷汗，丢下手中的布料，立刻赶过去按住聪聪的手不让他放。然后将一沓碟片逐张查看，却没有找到那张，这才缓了一口气，由着聪聪去放。只见他操作起来一点不含糊。还好那个强盗能记得把那见不得阳光的东西藏过，或许那是借了别人的，还给人家了。原本素娥该想念着忠祖的，可记起他的那些强盗行径来，恨得素娥骂自己：真贱，干嘛想他！真想抡起锤子把他的这 VCD砸个稀巴烂。她恨，忧虑，叹自己命途多舛，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她不由得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却背过身不让孩子看见。歌声湮没了素娥的哽咽声，她尽情地流了一会眼泪，然后拿起薄轻透的旧毛巾擦去脸上的泪渍。自己为自己开心：还好，免得我受相思之苦。VCD音量太吵，素娥于是转过身捂住耳朵故意给聪聪看，并说道：“吵死我啦。”聪聪大笑着放低了音量，却拿出话筒依样唱起来：“啊——”没有起伏，如同念拼音一样，只是拖长了声音。妹妹和妈妈一看都笑起来。素娥鼓掌助力。敏敏笑着说：“话筒的线都没接上，装样子！”便把线接上。聪聪笑着将话筒伸到妈妈嘴边等着，并说：“唱。”素娥笑着给孩子唱了两句。为了鼓励儿子多发音，素娥又把话筒推到聪聪嘴边说：“ 你唱，我喜欢听你唱。” 聪聪却把话筒转过去交给妹妹，指了指妹妹的嘴，示意让妹妹唱。敏敏也指了指自己点了点头，接过来就唱。素娥对女儿说：“对你哥哥要说，不要指。”又想起先前聪聪对着咯吱而响的门说过一句“公鸡唱”。夏天雷雨时还说过“打雷”两字。素娥于是手指自己的耳朵高声问儿子：“你听见吗？”聪聪点着头也大声说：“听见。”然后又一字一顿大声告诉妈妈：“我——听——见，听——不——清——楚。” 素娥一阵难过，呆呆地回忆起这样一幕：聪聪在婴儿时期，缺少照料，缺少营养，睡在炕上，成天被响个不停的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摇滚乐吵着，被缝纫机吵着，最终被吵成这样了。那时家中有五个大人呢。素娥又想：婷婷和敏敏婴儿时也响着缝纫机，但没听录音机，两个的听力正常。她悔恨得什么似的，伸手将 VCD 的音量关小，听着女儿的童声清唱：“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 敏敏唱完了，素娥关掉VCD，对敏敏说：“ 你哥的耳朵不能再吵了，耳朵越吵越听不见。”再不让两个孩子听它。

素娥慢慢发现，聪聪很喜欢学地理。有一天敏敏告诉妈妈说：“我哥哥的地理考了个六十分，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地理老师表扬我哥呢。”素娥很高兴地在聪聪头上摸了一把。聪聪手里拿着拳头大的地球仪，对妈妈指着地球仪说：“中国。”转到背面又说：“美国。”然后指着地面说：“我挖。”接着又指着从中国笑说：“去。”再转到美国一边。素娥也明白了，聪聪的意思是从这边挖个隧道直通美国去，哈哈大笑着摇摇头，聪聪也跟着大笑起来。素娥却浮想联翩：假设这个洞真的挖通了，假设地球成为了一颗串珠，那么隧道里的地球引力会发生什么变化？尤其是地心那里的引力方向问题，等等。小孩子真是天生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