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安静的日子2

素娥出来招呼大家吃饱,一人问素娥:“ 我听见昨天晚上忠祖又打骂你着呢,我就在家里偷着骂,把好的死了,死残的这么个坏怂。” 另外一个则说:“ 那是你的命。今日个扬场的时候要叫几个男人呢,婆娘们不会扬,扬不出来粮食就把活压下了,不好办了。你趁早叫上几个男人。” 素娥一听真犯了难,让我叫谁去呢?我敢叫谁呢?不管我叫个谁人,忠祖回来了专打听这些事,来寻我的不是。只听又一人说:“ 这个你别管,扬场的时候得几个婆娘把在家里的男人换着三几个来就成了。有两个把式前头扬,婆娘们在后头跟着就行了。你叫谁呢,谁来了,你家忠祖都给你找不是呢。” 大家又一阵笑,素娥则欣喜地笑了,然后是好笑加苦笑。她心谢各位父老乡亲大娘大嫂相助。

大家吃喝完就去抖场,素娥这才和小姑荣祖还有敏敏吃喝了些,荣祖吃完去场里了。敏敏帮着妈妈洗碗干家里的活。聪聪吃完又睡了,过了一会才从屋里出来坐在阴凉里休息。素娥看到孩子面上乏乏的很疲惫,她好后悔不该让聪聪去打麦场,更痛恨忠祖为父不仁。收拾完厨房素娥又要去麦场上,临走安顿两个孩子看门,不要聪聪干活,聪聪点头同意。过一会素娥还要过来做午饭。

下午碾完时,大娘大嫂们知道素娥做衣服忙,把扫尾的活都干得一干二净不留余地。最后三轮车没活了,将所有的粮食给素娥一车拉到家,卸下后才走了。若是用架子车拉须得三四趟,素娥因没有现钱付车费而不好意思。一袋袋粮食放到屋檐下,素娥数了数十八九袋,大家估计过有一千五百斤,比往年的要多三分之一,盘算一番今年的口粮或许够吃了。忠祖外出打工时又不吃家里的,就会少买粮或不买粮吃。大家也估计这个说够吃,四个人能吃多少,那个说不够吃,半大的孩子正费吃呢。素娥忙碌中留意聪聪,看到他玩耍着脸色也正常了,便安心了些。大家吃完晚饭散去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小姑荣祖先走一步赶回婆家去了。家里只剩下素娥娘儿们了,俩孩子都累了,不一会就睡着了。素娥疲倦得双腿实在挪不动,脚疼多时了,她连锅也无力去洗,留着第二天洗吧,于是关上门也睡下了。

素娥除了做衣服还要晾晒麦子,并督促辅导两个孩子写暑假作业,也不忘教聪聪学说话,孩子每有一点进步,便给素娥很大的信心。多半的家务两个孩子帮着干。素娥又在计议暑假就要结束了,到开学之日学费能不能攒够,素娥没把握,为此她把碾场的车费欠着没付。听说多数人也歉着。看看到了开学的日子,这段时间给学生做衣服的多,素娥的收入稍好些;家里的粮食磨了,便没有买面吃。若是按照上半年的学费算,两个孩子三百元就够了,后半年肯定要涨学费的。

素娥妈妈背着干粮带着婷婷来看女儿和外孙了,素娥看到妈妈,看到大女儿当然高兴,却又惴惴不安:大女儿也要学费。虽然自从聪聪兄妹上学后婷婷的学费由姥爷承担,但是总不能自己再只字不提不闻不问吧。何况父亲供给完素斌又在供给素屏上大学,素斌刚参加工作,工资并不高。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的素娥看着妈妈把大弟弟素斌从城里背来的衣服为孩子们穿上,孩子们打扮一新一起玩耍时,她笑了。对着妈妈,素娥总是笑呵呵的,并不提及忠祖在家里的野蛮行径,徒增妈妈为自己额外操心。却总要抱怨几句妈妈家里不支持自己考大学,百般让自己学裁缝之类的话。妈妈就语重心长地说:“ 是你的身体限制了你。你和素斌素屏他们两个学习一样好,要不是你的这腿,你也考上大学了。正在你要考的那几年,人家大学不要你这样的人,不是我不支持,不管谁人,能挣上几个钱这日子就能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三个娃大的一个你爸给你抓养着,学费也不要你的了,你们把小的这两个抓养着。我看你坐在家里这么把钱儿挣着,就算好的了。有的人想挣得很还办不到呢。多少年那么多的女娃娃跟着你学裁缝就是证明。至于一个人能挣多少钱那是命,该吃一碗的吃不了碗半。今年就比往年好多了,多打了粮食,人家忠祖又出外挣钱了。”

素娥不想和妈妈再说什么,在世人的眼里,和自己之类的残疾人就应该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就不应该过上好日子。可素娥曾经有过雄心壮志:她信心满满想成为一名诗人却毫无建树,整日为养家糊口摆弄针头线脑;她一心要让婚姻美满,却遇到了一个打人骂人懒惰蛮横的丈夫。当现实把自己的梦想砸碎,一切都成为泡影的时候,内心深处还在不甘地挣扎,她总在悄悄珍惜自己的那半本诗集,并为之暗暗添加新的内容。她把自己的爱从丈夫那里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尤其为了聪聪,她做好了忍受一切苦难的准备,包括下地狱。她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聪聪的个头已经快要和自己一样高了,机灵可爱一表人才。

这次妈妈和婷婷过来没有住一晚,婷婷在栗店那边要上学当天就回去了。晚上素娥娘儿们都睡下后,素娥睡不着,打开灯,看着孩子们甜睡的样子,稚嫩可爱的面庞令素娥更生爱怜,如今无人再说这兄妹丑的话了。想到忠祖素娥就来气。反过来素娥又想:也好,免得我受思念之苦。要是以前,我会想他想得好苦。素娥独自笑了,我不会害相思病的。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自己藏着写了半本诗歌的笔记本,看了看,觉得有几句话要写,于是提笔写道:

犁 绳

扛着犁我要去山顶

山路一步比一步难行

犁绳狠狠勒着我的肩头

犁呀也越来越沉

步履维艰望着山路延伸

瘦瘦的肩膀无法明白

柔软的犁绳缘何这般僵硬

每一步都要付出钻心的疼

我已无法忍受犁绳的勒索

还是不敢稍有停歇

只有让沉重的犁压在我身

一步一步盼着放下沉甸甸的犁

一步一步捱上山顶

那时候才可以一身轻松

不再忍受僵硬而腐朽的犁绳

眺望群山曙光照在哪个尖峰

写完后素娥看了看,改了改,然后放下。看着身边熟睡的一双儿女,心中在说:妈妈再苦再难也要陪伴你们,看着你们长大。她又想到了婷婷,虽然寄养在姥姥家,她当然会想念爸爸妈妈的,可姥姥家平平安安,比起这边时常家反宅乱,早打晚骂的家境,孩子还能过得平稳,有利于孩子的成长。想到父母亲,素娥觉得自己欠父母的太多了,人到中年了还在啃老,一心要自强自立的她实在觉得煎熬不已。两个弟弟是素娥的骄傲,可她连弟弟的后腿都拉,素娥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聪聪至今说话不行,素娥想起来心里就疼。平常素娥坚持教孩子学话,可进展及其缓慢,好不容易学了一句,又反生严重。耳聋使他听不见学不到接触的人的话,学不到小朋友的话。现在素娥才明白,平常人们以为哑巴是因为口腔或嗓子的问题而发音受阻,其实是由于耳朵听不见而学不来话,所以不会说话。素娥经常给聪聪指着书上的句子教他发音,读话,让他注意看口型,看舌头的动态模仿,不厌其烦地大声教。素娥发现自己大声教时儿子听见并学的像,她有时喊得头都疼了,教着教着有一次儿子摇着头却说:“ 太吵。你的声音难听。” 素娥笑了,于是不再高声。可是她发现自己声音低了孩子还是听不见,直到有一天聪聪一字一顿告诉素娥:“ 我——听——见,听——不——清楚。” 素娥又一次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想起聪聪在婴儿时的遭遇,当伤害逼近孩子时,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只是觉得自己吵得难受。而自己提出不要吵时,那个强盗偏偏就不听,非吵不可。那每天吵得人心烦的音响,无情地夺去了孩子的听觉,没人带的孩子却有人吵!素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裁缝呢?要是大家不圈在家里做衣服,而是干其他的事,比方忠祖去做菜贩子,孩子能躲过这种伤害吗?然而历史没有假设!现在不管忍受多大的磨难和痛苦,我一定要保护孩子长大成人。素娥伸手摸了摸左右两边儿子和女儿的头,过几天就要领着孩子们去学校报到了。她关上灯,又睡着了。

终于在临上学时攒够了两个孩子的学杂费,素娥没借也没欠交清了,孩子们顺利入学。入学了素娥又记挂着聪聪的学习。敏敏的成绩在班里还算靠前,也不稳定。聪聪的成绩则靠后,偶尔只能拿个中等。孩子拿着书来问她,活再忙她也要停下来教孩子,若孩子不问,素娥便安排聪聪读课文。刚开始聪聪只能一字一顿地慢慢读,听起来很吃力,现在虽然比以前连贯了些,可很多字读音不清晰。素娥只有几十遍上百遍地教儿子,母子俩教的学的都很累,但素娥总能感觉到儿子的进步,给她一丝安慰在心头。可孩子对造句还是一无所知,无法造出一句像样的句子,写的句子连个病句也算不上,素娥想给他改病句也无从谈起,往后的作文课可怎么学呢?只是简单的日常交流用语聪聪还是学会了不少,素娥心中总有一丝曙光。有的词语孩子又是说又是写,但容易颠倒,素娥便一边教发音,一边改顺序。

转眼又到了种麦子的时候,忠祖又扛着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吃饭的时候他拿出一双玉镯笑着交到素娥手上。素娥不免惊问:“ 谁的?”“ 给你的。”“ 哪来的?”“ 我买的,你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素娥还是不放心地看着忠祖,忠祖笑容灿烂,说:“ 我们一起干活的两个人要买剑,可他们不懂剑,让我给他们挑,我便看着给他们挑了两把。并说了几句剑的一些知识,剑身、剑柄、剑穗的用法,说得在场的人都佩服得很。那店老板更高兴,说如果我买他店里的如何东西就给我半价,我便买了这副镯子。” 素娥仿佛看到忠祖拿着剑在人前几招动作,几个亮相,赢得满场喝彩的场面,仿佛听到忠祖吹牛侃山十八般兵器都论到的声音,放电影似的在素娥脑海里联想闪过。他甚至想着:这个人如果能上银幕,是很吸引人眼球的。那挺直的高鼻梁,无可挑剔长在脸中央,形成一张精致的脸庞。素娥忽然想起今年碾场时有人说过 “ 要不是家庭拖累,这人一定不凡 ” 的话;想起夫妻二人卖菜时有个人惊呼:你们两口子!想起早先双双上市做衣服时,男女老少围观不已,被人羡慕;再看着丈夫那张一笑如花绽放的脸庞,素娥对丈夫的怨恨悄悄隐去了。她笑着对忠祖说:“ 聪聪能说很多话了,进步很大。” 边说边将玉镯戴上,十指尖尖素手纤纤,这双手在女同胞中曾经是美出名的。可现在缺少保养大不如前,而今在素娥看来都无关紧要了。忠祖说:“ 这么大了,再不说话还等什么时候!” 似乎是说把这个还真当件事情来告诉我。素娥又接着说:“ 碾场的时候把个聪聪累倒了,一垛麦一个揭完了。” 忠祖一听说道:“ 现在就要让他干呢!” 素娥一听眼瞅着忠祖心凉了半截,孩子才有多大,你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呀!只听忠祖又加上了一句:“ 男上十二有替父之力呢。”顿了顿又问:“ 娃娃一个把一垛麦揭完了,你到哪里去了?这话可能百分之百你还是听旁人说的。” 素娥一听气得说不上话来,心中恨恨地回道: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我到哪里去了,应该是我问你到哪里去了!又一想人家打工刚进家门,不能一进门就吵架,因此淡淡说了一句:“我在家里拾掇饭着呢。”再不发一言。默默拾掇一阵,便坐下来缝制衣服。手镯有些挡扰,怕磕破了,便褪下来放到抽屉里,不由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谁知道这镯子是何来历!又想到丈夫靠打工能为自己买付镯子,实在令人感动。只是素娥在戴什么方面并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