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跃文深情说母爱1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 ——王跃文《苍黄》引言《墨子·所染》

王跃文曾是湖南省政府的一名干部,1999年以一部《国画》名震中国文坛,被称为“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此后,王跃文又创作了《梅次故事》《忘魂鸟》《西州月》《大清相国》等产生强烈反响的小说。2009年7月,《国画》出版10年后,王跃文的呕心之作《苍黄》甫一面市,便荣登全国新书销售排行榜榜首。

2009年8月9日,王跃文在北京市西藏大厦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得知记者访谈的是母亲话题,王跃文愉快地说:“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妈妈的书。写我妈妈,用不着半点儿虚构。那书里,一定会弥漫着忍冬花的馨香……”

采访中,说起母亲时,王跃文几度哽咽……

“1999年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2009年8月9日,王跃文从首都机场到达西藏大厦时已是晚上10点钟,来不及寒暄,我们的采访就开始了。王跃文首先说起了他的成名作《国画》

那年,他的长篇小说《国画》出版后,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全国上下,凡书店必卖《国画》,正版盗版充斥市场。

《国画》的巨大影响也触动了某些对号入座者的神经,王跃文受到种种非议甚至不公正待遇。一时间,关于王跃文的种种传闻甚嚣尘上。有一次,王跃文竟然接到一个久未联系的同学的电话,同学在电话里惊讶地说:“跃文,真的……真的是你吗?我听别人说你……说你不在……了,我好担心啊!”王跃文在电话里哈哈一笑,说:“没事,死不了!”

当然,他最为担心的,还是他的父母。

“这些日子,母亲的电话比往日来得勤,她知道儿子写了一本书,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她硬是不在电话里问起这事,一个字也不提。只是告诉我,山上长寒菌了,味道鲜得很;还说,屋前屋后的忍冬花开了,好像比往年开得慢些,但比往年开得威武……”

说起母亲,王跃文有些哽咽。“可以说,母亲是我创作的原动力,她老人家没有上过一天学,却懂得天底下最朴素的大道理……”

王跃文深情地回忆起母亲当年率众儿女“批斗”父亲的情景。

王跃文1962年出生在湖南溆浦县一个叫万水的小山村里,共有兄弟姐妹五人,他是老四。

王跃文还未出生,当乡党委书记的父亲就因性格直爽,因言获罪,被遣回大山深处,成为不时被揪出来批斗的右派分子。

王跃文清楚地记得他看到父亲第一次受批斗时,母亲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果敢。

那天,母亲扛了一条高高的长凳,带着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去大队部开会。母亲把凳子摆在最前排,娘儿几个并排坐着,很显眼。一会儿,父亲被五花大绑押上台来。一旁有人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齐声响应。没想到,母亲也同人们一道振臂高呼。王跃文不愿意喊,母亲在旁边瞪他一眼,又轻轻踢他一脚,低喝一声:“喊!”于是,王跃文和兄妹几个也举手高呼口号……事后,王跃文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母亲说:“儿啊,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你不喊打倒他,别人就会真的打倒他……”

批斗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母亲悄悄离开了会场。

过会儿,母亲提着个竹篓子回来了,径直上了戏台。全场人目瞪口呆,不知她要干什么。母亲往父亲身边一站,指着父亲厉声斥道:“右派分子你听着!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饭也不肯吃,想自绝于人民?你先老老实实吃了饭,再来老老实实认罪!”母亲说着,就揭开竹篓,端了一碗饭出来。

谁敢违背毛主席指示?马上有人上来替爸爸松了绑。于是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睁睁望着父亲吃饭……每次父亲被批斗了回来,母亲扶父亲躺下后,就小跑着进厨房。母亲止不住泪水,但又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的眼泪,于是就不停地洗脸。

母亲将眼睛洗净之后就开始给父亲温酒,热两个小菜上桌之后,母亲就将父亲从**扶起,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你给我把腰挺直,别趴下!”父亲艰难起床后,平时不喝酒的母亲也陪着父亲喝两盅。每每看到这个情景,幼年的王跃文就会在心里油然生起对母亲的崇拜。

“母亲教会我在人生的险境要隐忍,面对邪恶,既要有斗争的勇气,又要有斗争的智慧;在困境中要坚强,挺直了腰杆做人。我在创作《国画》的时候,我也有过犹豫甚至畏惧,我知道自己写出这本书就犯了官场大忌,人生必定由此大转弯。每每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灵魂深处仿佛就有一个声音在说:‘把腰挺直,别趴下’……”

《国画》产生强烈反响之后,王跃文很想回到老家和父母安静地住上一段,可是,他又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心。

2000年10月的一天,王跃文正在家中吃午饭,门铃突然响起,他打开房门,一时惊呆了: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口,竟是父亲和母亲。王跃文一把接过父母亲的行李,忍不住发火了:“你们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突然就来了?70多岁的人了,长沙城那么大,走丢了怎么办?”父亲嘿嘿笑着,说:“你娘的主意,不怪我……”母亲不气不恼,先是看了餐桌上的饭菜,又到房间里看了看,似乎放下心来,说:“我打电话你肯定往好里说,我说要来,你肯定会把家里布置好不?我跟你爹说,我们搞个突然袭击,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儿子,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

王跃文安顿好了父母,悄悄地躲进卫生间里,就像母亲当年那样,他也不停地洗脸。他不能让母亲看到儿子的泪水,但泪水就是那样不争气,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吃过饭后,母亲开始给王跃文上课了。“你的书,我每个字都看了。有些不认得的字,我问你爹。我看你那书写得好啊,现在一些当官的人不给老百姓办事,只晓得往自己口袋里装公家的钱,这种人就是要写到书上,让上面来管他们。你写那书得罪谁了?你又没栽哪个的赃,再说那书上的事我看都是真的,东边没有西边有,西边没有北边有,北边没有南边有,总之就有。娘支持你写,万一不行,你回家写,家里有地呢,你怕什么?饿不死人!娘当初送给你的那六个字,后面还有解的,那就是:紧闭口,慢开言,开言必定有理,有理谁都不怕……”

母亲的话,让王跃文心里酸酸的,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自己血液里升腾、奔涌……王跃文清楚地记得,1984年,他大学毕业后进入溆浦县政府工作。上班前夜,母亲很郑重地将他叫到跟前,说:“儿啊,你马上就要工作,成为国家的人了,娘送你六个字,你一生都要记住:紧闭嘴,慢开言。你爹就因为多说话,吃了好多苦头,你也看到了的……”

刚走向社会的王跃文牢记母亲的“六字真言”,勤勤恳恳,从不妄言,深得领导和同事好评。1989年,王跃文任升为县政府研究室主任;1992年,王跃文又被调到怀化地委工作。

如果说母亲的“六字真言”是王跃文刚参加工作时的训诫,那么,老人家的新解“开言必定有理,有理谁都不怕”,则是王跃文此后创作的动力与信条。

“儿啊,面对困难的时候,你不要畏缩,

面对成功,周围都是鲜花笑脸时,你心里却要有所怕惧……”

1994年,王跃文调往湖南省政府办公厅工作。这一年,王跃文32岁。去长沙前,王跃文特意回到万水村和父母待了两天。一进家门,王跃文就看到自家屋前屋后的忍冬花开得正旺,母亲挎着一只竹篓正小心地摘着忍冬花。儿子来到她身旁,恭敬地叫了声“妈”。她停下手,说:“忍冬花开得好盛呢。儿啊,你看这花的名儿多好,忍冬,忍过冬天,春天不就来了吗……”

是啊,忍过冬天,春天就来了。这些道理,影响着王跃文的人格形成甚至此后的文学创作,让他受益终生。

王跃文的母亲没有读过一天书,却识字不少。建国初期,国家在农村开展扫盲工作,母亲报名参加了,扫盲老师拿一张报纸让她读,发现她竟认得800多个常见汉字,很是惊奇。原来,外婆家村里有一个小学,母亲小时候只要有空,就躲在教室外窗下听课。后来她笑说自己小时候经常去学校“捡字”。“捡一个算一个,还免了学费,多好!”听母亲说这话时,王跃文常常会眼睛湿润。

王跃文的《国画》出版后,母亲为了看儿子写的书,特意买回了一本新字典,虽然向孙子请教过几次查字典的方法,但她毕竟上了年纪,有时一个字要查上两个小时,有时干脆从字典的第一页开始找那个不认识的字。“你说那字儿怎就那么金贵呢?一个字儿在字典里,就像一颗金子掉进了沙堆里一样,怎么也找不出……”在长沙的那几天,母亲仍然要查字典认字,她对《国画》里的每一个人物都耳熟能详,让王跃文讶异不已。

2001年,王跃文开始创作《梅次故事》。为了完全进入创作状态,他在南方一个小镇上租了一处民房,将手机和传呼机全关掉了。尽管他已事先告知家里,他在写另一本书,会失踪一段时间,母亲却一直半信半疑。王跃文失踪的日子里,母亲每天早晚给他打一次传呼。小说写完后,王跃文“现身江湖”,看到传呼机上全是老家的号码,赶紧打电话回家。谁知母亲接到他的电话,却故意装得没事一样,说:“书写完了?写完了就好!”

《梅次故事》完稿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了避免某些风险,建议王跃文进京作一些小修改。听说儿子要进京改稿,母亲的神经又高度紧张起来了,她在电话里说:“没那么简单吧?改稿还要上北京?你不会又得罪什么人了吧?你去我也要去!”

“那好啊,你们两老一块儿去!”王跃文笑着说。父母亲一生没有到过北京,王跃文决定借这个机会带两位老人去北京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