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荒唐岁月里的避难所
——民众乐园散记之六
万没有想到,一时间,堂堂的民众乐园竟然成了我的避难所,那是1968年的夏天。
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我父亲混成了个“新派”的小头目,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遭到“钢派”的打击追杀。
一天,夜深人静,“翻门槛”的噩运降临到我家。
所谓“翻门槛”,就是乘人不备(一般在夜晚),纠集一伙人,突然闯进某人家,又打又砸又抢。这种严重践踏人权、泯灭人性尊严的黑社会行为,相比“抄家”更为恶劣,行动者却罩以“革命”的光环。
家里被翻了个稀巴乱,连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半包香烟也被人“顺”走了。
“翻门槛”的头儿,拿把“攘子(匕首)”对着我,要我供出父亲的去向。我虽刚满14岁,却无恐惧之感,只觉得他似乎在演戏。
对方还扬言要“斩草除根”。“草”,是我父亲,那“根”,当然就是我了,吓得老太连夜将我送进了民众乐园。
在那荒唐的岁月里,我经历了3个多月的避难生活。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民众乐园了,此刻再看见它,却是让人齿寒的另番景象,冷峻严酷,今非昔比。
原占领此地的各路造反人马已经退出,一个名为“群众专政委员会”的组织驻扎在里面,其职责相当于公安局,维持社会秩序。“群专”权力很大,把守严密,连民众乐园的职工、家属进出都要凭证,验证,俨然一级专政机构。
这壁垒森严倒也暗合“避难”的特殊要求,不用担心有人追杀进来。
园内的一些空房成了仓库,南洋烟厂成包成捆的烟叶原料堆放在塔楼上,散发着冲人的生烟叶味。各个剧场里面则是残布旧幕,破桌烂椅,无人搭理,一片狼藉。假山鱼池还在,那不理世事变幻的鱼儿们,依旧悠闲地游去游来。
无所事事的我,整天在院内枯呆着,没有书看,没有事做,聊天的人也很少,又不敢随便出去,只觉得时间在凝固,分分秒秒,郁闷难熬。
夜空下,令人厌恶的探照灯扫来扫去,一路的高音喇叭,一个接一个,相互辩论、相互嘲弄、对骂对责、此起彼伏。最讨厌的是斜对面水塔和六门,嚎叫声成夹角之势,双双直射向民众乐园,相伴着枪声、喧闹声,成天吼着,有时甚至彻夜不停,偶尔还会有恐怖的流弹打在石栏上砰砰作响。
天气炎热,摆两张过去看戏用的长条凳,我晚上就露宿在四楼平台上,靠中山大道这边是不能睡的,靠贤乐巷这边稍微好一点,只是“群专”经常来“查夜”,弄得人心烦意躁,不得安宁。
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想起往昔此时,正是演员们晨练的好时光,压腿下腰、“燕子飞”、“扫螂腿”,随处可见;“咿咿呀呀吁吁”的吊嗓子声、老生净角的豪笑、花旦小生的悲切,随处可闻。而今不见莺歌燕舞,只有春去花落。
唯一让我有点意外之喜的是,过去难得一见的名演员,如关正明、郭玉崐、李蔷华等,也时不时地可以看见他们脱去戏装的真容,而且在一个平面之上,还是近距离接触。这些名角们,当时都毫无例外地被打成了“三名三高”,都必须老老实实地按时报到,参加学习,接受批判。与之相比,王婉华的境遇似乎好一些,她偶尔还有机会上上台、亮亮相。
那年夏天,被毛主席肯定为“洋为中用”的“创举”的钢琴伴唱《红灯记》正风靡全国,成为“文革”时期与“八个样板戏”齐名的“红色经典”。
武汉跟风也紧,排练学演很及时,王婉华饰李铁梅,卢慧秋演李奶奶,陈鸿钧饰演李玉和,钢琴伴奏是武汉歌舞剧院的汪培华。
钢琴伴唱《红灯记》宣传画
观摩演出在武汉剧院,给民众乐园派了不少票,我也随着人群走去看了一看,这是三个多月中,我唯一一次走出民众乐园。武汉剧院档次高,那时就有空调设备,第一次在有空调的剧场里看演出,印象很深刻。钢琴与京剧的结合,玄妙而新奇,令人眼界大开。
有天晚上,剧组还在中山大道一侧二楼的一间凉台上,搭了个临时舞台演出,名为“为工农兵服务”。我一直在后台,看着演职人员忙出忙进。借着聚光灯往下一望,马路变成大广场,前来观看者,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黑压压一大片,估计至少有好几万人。憋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有点艺术之风吹来,人们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激动。
这场影响颇大的演出,如今不知还有几人记得?
民众乐园的职工多半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属于城市贫民阶层,比较复杂,筋筋绊绊的事也多,“封建余孽、遗老遗少”的帽子很容易被人戴上。运动初来之时,人人自危,个个胆怯,不知这回又该谁遭殃,深怕引火烧身。后来转向了,要斗“当权派、走资派”,这种“史无前例”又激起了人们的狂热和畅想,一些组织应运而生,如“文艺工人造反团”等。园里一同园外,豪情满怀,风雷激**。
新政权的标志“革命委员会”已经成立,矛盾却更加尖锐。内部职工只有几十个人,却分成了若干个派别。平日的大恩小怨,琐事碎情,在时政孵化下,又都被抹上深刻的阶级印记。一个观点,一个立场,都可能成为革命与反革命的分水岭。保护自己,攻击别人,成了家常便饭,大家随时随地都处在争斗的漩涡中。
园长叫刘启元,武汉人,被打倒了,每天拿着扫帚、撮箕四处打扫。书记李兰田,说一口北方话,南下干部,也被打倒了,安排在食堂接受改造,还有一个副职叫刘体,也跟着下了台。当时流行“三结合”,班子里必须有原来的老干部,于是,该“解放”谁,不该“解放”谁,又成了“路线斗争”的大事,各派争论不已,久而未决。
民众乐园营业演出停止后,除了会计要算帐、炊事员要做饭以外,剩下的人,其实无事可干,整天就是办学习班,贴大字报,开会发言、讨论游辩、争来斗去。
有民众乐园塔楼图案的派性纪念章
应了一句老古话:无事生非。一不小心,年幼局外的我,也被卷入斗争的漩涡之中,按现在时尚,我把它称作“抄写门”。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和我伯父一个派系的叔叔伯伯交给我一个任务,抄写会议发言记录,目的是想留个“副本”,从中查找问题,作为日后攻击“对头”的证据,那时无复印设备,只有用手抄。他们夸我字写得好,又闲得慌,正好派点事我做。那段时间,我便在一个小房间里,干着抄抄写写的勾当。
此番抄写下来,我的草书识别能力见长,还学了点行草技巧、速记知识。记录者字迹流畅潇洒,有许多新花样,巧板眼。“资产阶级”,写成上面一个“次”,下面加个“及”;“无产阶级”,写成上面一个“无”,下面加个“及”,一个字能当四个字。一个“门”字,里面转一圈往外一提,请教别人,答曰:“问”字往外一提,“问题”也,我觉得十分有趣。还有“苏社帝”,开始以为是人名,后来才弄清楚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简称。总之,每每都有意外。
在民众乐园呆了三个多月后,外面的风声渐渐平息,培红中学也“复课”了,我这才告别了“避难”日子。
一年后,“抄写门”曝光,我被人叫进了民众乐园,问讯人说我参与了整“黑材料”,要我交待,我则一脸茫然,不知南北。此事最后如何了断,我也懒得打听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整整四十一年了,记忆清晰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