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娱乐人和教育人
——民众乐园散记之五
民众乐园的曲艺场,也是我经常进出的地方,那里的节目,短小精悍,幽默滑稽,很对我的口味。
来民众乐园演出的剧团坐的是流水席,演个几个月就走人,换下一拨,只有大京班、小京班、杂技团和曲艺团不同,它们属于留鸟,常年都在园内。
曲艺团和园里的关系更不一般,武汉市说唱团的前生就叫民众乐园曲艺组,属民众乐园领导,1953年9月组建武汉市曲艺队,直到1959年才划出直属市文化局领导,1961年迁至清芬路,后正式成立武汉市说唱团。曲艺的演出剧场一直在三楼,另外,塔楼里还辟有专门的书场。
毫不夸张地说,民众乐园在滋养、促进地方曲艺艺术发展方面功不可没。
曲艺是说唱艺术,很杂,包括说、学、逗、唱、耍、变、练、弹等百戏杂耍,过去没有统一的名字,解放以后,才把它们统一归在了曲艺麾下。
说不准它的历史有多久,前辈古人讲一个笑话,学几声鸟叫,模仿一下他人动作,都应该是曲艺的萌芽。它根植于民间,受到民众欢迎,却一直难登大雅之堂,有人甚至讥讽其为“叫花子艺术”。
老武汉,旧的曲艺演出形式很杂。
最低级的叫“拍门”,走街串巷,逐户沿门,叫唱一家,讨得几文。其次叫“摆场”,北京人叫“撂地”,划个圈子一围,开始表演。过去的老黄鹤楼空地、四官殿火场、鹦鹉洲头,大智门的渣滓堆,江边河滩等,都是这些民间艺人的集中之地。再就是遍布武汉三镇的茶馆、酒肆、书场,这相对比较固定,且无风雨之忧。
能够进戏楼,剧场自然是最高级的了,那里保障性大,又规范又规矩。虽然早年间的汉口楼外楼、老圃等娱乐场所也有曲艺演出,但唯有民众乐园一直坚持到最后,为时最长。
摆场子卖艺的钱是靠“打”来的。观众的流动性大,有的纯粹看热闹,看完了就走,表演者无奈,要生存,就只能演一段儿收一回钱。拿个笆箩,有钱的帮个钱场,无钱的帮个人场,一边说好话,一边点头作揖,祈求观众赏点饭钱,钱“打”得差不多了,再往下演。
留住人首先要吸引人,靠什么?靠绝活,靠一招鲜,靠真本事,内容方面则尽量要迎合观众的口味,噱头多一点,笑料重一点,甚至加点色素来点黄等。在娱乐和教化之间,很明显,旧时的曲艺是把娱乐摆在重中之重的,至于什么“忠孝节义、良善诚信”之类的说教,是顺便带出来的。
老艺人自谋自生,自主营业,什么赚钱就演什么,在五六十年代的舞台上这就不行了,那时强调思想政治,净化表演内容,突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教育功能摆在了首位,娱乐功能则次而又次,演什么不演什么不由演员、市场说了算,弄不好要挨斗挨批。
民众乐园曲艺队“赴朝慰问演出光荣归来”汇演节目单观众看戏看节目,只想娱乐一下,放松一下,没有多少人是抱着受教育的目的进来的。在政策和观众之间,演员们努力寻找着结合点,这做起来实在不容易。
曲艺演员的特点是多才多艺,他们通常能够自编、自导、自演,从民众乐园的曲艺节目中,也能体会到他们的探索努力和相应的舞台变化。
王鸣乐是湖北大鼓的名家,他唱过一个叫《打喷嚏》的小节目。有个收荒货的,打了一个喷嚏,就说家里老婆在想他,另一个很羡慕,回家责怪老婆不贤惠,不想他。老婆无奈,知其有个喜欢用袖子揩鼻涕的习惯,就在他袖子上抹了些胡椒,让他一路喷嚏不停,差点从桥上掉了下去,全场哈哈大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个老笑话,《笑林广记》上面就有。一个传统小段,逗大家乐一乐,谈不上什么教育。
还听王鸣乐唱过《一车高粱米》,这是根据同名山东快书改编的,讲的是朝鲜战场的故事,志愿军驾驶员舍弃一车高粱米,将一车敌人开了回来。最后一句我还记得:“一车高粱米换了一车苕东西”,鼓槌“嘣嘣”两下,云板一放,节目结束。敌人愚蠢,我们聪明,这就有鲜明的阶级立场了。
老武汉人把单口相声叫作“打滑稽”,搞笑是相声的灵魂,听相声就是寻开心。一段相声,垫话儿太长,或者包袱皮儿太厚,上台半天不见人笑,这台子就算砸了。
如何让人们在笑声中受教育,夏雨田先生作出了很大努力。他瘦瘦长长的,我听过他讲“计划生育”的段子,说自己的孩子多,受苦受累,骨瘦如柴,洗澡的时候,把身上的排骨当搓板,一举两得,边说边做,加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全场不乐都不行。
夏雨田还创作了《女队长》,宣传点是当年的热门:大公无私。说“女队长”挪用“公”款,把家中买收音机的钱贴出去给队里买抽水机,“哗啦啦,丰收啦;哗啦啦,一百八,两人的钱,一人当家”……,说女队长的丈夫叫“干子”,不叫“豆腐”,还引出了一段忆苦思甜。
时年武汉相声队伍,人才济济,在南方可谓是首屈一指,既有“王树田、康立本、陈松林”这样的大家,也有“董铁良、薛永年、夏雨田、胡必达”这样的新秀。董铁良出身于梨园世家,1949年随祖父董俊峰,父亲董少英定居武汉,他师从康立本,擅长贯口活、子母哏等。另外还有比较罕见女相声演员,她名叫李祝英,艺术功底扎实,表演大方得体,在台上也很受人欢迎。
最受人敬仰的是潘占奎先生,他的单口相声一直是压台节目。
潘先生患有类风湿关节炎,脚不大方便,好几次晚上演出开始很久了,我才看见他拄着拐杖,穿着长衫,缓缓从民众乐园的边门中进来。人们看不到他上台下台,大幕一开,老先生已端坐台中,掌声响过,徐徐开讲;演出结束时,双拳一抱,用纯正的汉腔言道:“节目到此结束,祝观众们晚安”,大幕闭合。
方言单口相声名家潘占奎
潘先生有 “南方笑话公司经理”的雅称,有“马路笑匠”的戏称。论“讲”论“逗”,风格近似于马三立,刘宝瑞;论“学”论“唱”,则与侯宝林有一比。什么“整冠捋髯”、“抖袖端袍”,无一不精;什么“京汉楚评”、“男腔女调”,无一不神。可惜讲的是方言,受地域、观众范围等诸多因素所钳,其成就和影响远不及“侯、马、刘”。
他改编创作的段子有一百多,一段小笑话,一个小场景,一群小人物,活灵活现,引人入胜。我喜欢听他讲“孔夫子、苏东坡”,讲“缺把子姑娘、苕儿子”,讲“除四害、不识字的苦”等。
潘先生的新剧目《追车》,是个应时之作,新旧对比,歌颂新社会新风尚。主人公是个胖子,爱骑自行车,旧社会买辆车被人生生地抢跑了。解放后,又买了辆车,一天,又被人骑走了,原来是场误会。胖子抱着西瓜追车,马路上追成一条线。尽管,潘先生表演十分卖力,比起他的一些老段子,舞台效果差多了。
曲艺演员在民众乐园剧场上表演湖北渔鼓(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北是曲艺大省,单是以湖北命名的曲种就有“大鼓、渔鼓、道情、小曲、评书”等,在民众乐园演出曲目很丰富,不管是武汉说唱团,还是武昌区曲艺队,每天在舞台上亮相的都多达十余种,还经常轮换。
为了丰富曲种,艺人们不懈努力。武汉说唱团曾推出过新款的“方言对口相声”,用武汉话表演,后来夭折了,据说“方言”本来是相声的一种表演手段,方言相声,被人批为不伦不类。
1958年有个全国曲艺会演,湖北小曲,湖北渔鼓都是那年经过改造完善而始定名的。大概是65年吧,有一段湖北渔鼓,叫《大刀风云》,讲的是周红泉忘本回头之事,男女对唱,开始几句通俗流畅,印象蛮深的:
“河边磨刀沙沙沙,
惊动那鸭子嘎嘎嘎,
周红泉忘本回头好好好,
社员们笑声哈哈哈。
掌声叭叭叭,
欢迎他他他,
你看他站在台上说不出话,
眼泪唰唰唰”……
湖北道情,是周维、邹远宏等人在借鉴诸多民间演唱的基础上,创立的新曲种,曾经在荆楚城乡风行一时。小时候,听过一段湖北道情叫《道士怕鬼》,前面一段还记得:“有个道士他姓陈,名字叫做陈不仁,家住汉阳陈家村,赶鬼念经最有名”。
民众乐园曲艺演出节目单(上世纪六十年代)
“**”中,湖北道情仍受欢迎,武汉许多业余宣传队争相编演。有段讽刺“百万雄师”的派性段子曾在江城流传:“有个老几受蒙蔽,名字叫做老倒霉,从前参加了联合会,七变八变变成了黑乌龟”……长短皆宜的湖北评书也不断出新,它叙事性强,扣人心弦,它地方味浓,亦庄亦谐。说唱团团长李少霆是评书名家,何祚欢是后起之秀,自不必说,还有新艺评书队,沈邦寿《智闯鄱阳》、王启高的《江姐上船》、熊克武的《战斗在敌人心脏》都反响甚佳。
顾伯年、顾耀宗独门绝活“单弦拉戏”,别具一格,经久不衰。外埠曲种,如张翠华的京韵大鼓、何玉凤的太平歌词、王秀兰的河南坠子、周弘的山东快书等,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精品。
另外,还有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1970年7月武汉说唱团曾莫名其妙地并入武汉市杂技团,称为“说唱连”,颇有点拉郎配的意思,直到1972年5月才恢复原团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