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名园与名字

——民众乐园散记之七

民众乐园是仿效“上海新世界”修建的,其定位都是综合性的平民游乐场,经营理念和基本格局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是,它长期徘徊于“官办”和“民办”之间,政治色彩要明显一些。

它曾经改名十余次,每次名字的更迭,似乎都暗含着某些历史的讯息。

民国八年(1919年),“新市场有限公司”发行的股票最初名为“汉口新市场(HanKow New World)”,从诞生起,它就有着复杂的军政背景,其后的岁月也不单纯。1926年10月,武汉成为大革命的中心,“中央人民俱乐部”、“血花世界”等园名,弥散着浓郁的革命气息,那时国民政府在此举行过许多重大的政治活动。1930年汉口水灾,已经亏损不堪的民众乐园在无奈中由官办发还民办,1931年重新开张,更名“兴记新市场”。

民众乐园的地理位置和在民众中的地位影响,注定它在政治上是不会寂寞的,抗日救亡运动展开时,这里再次成为革命的大熔炉。1938年武汉沦陷后,被日寇池田龙兵站占用,1939年 3月又重新开业,沦为日本人粉饰太平的工具。抗战胜利后将其没收,改叫“和记民众乐园”。

解放后定名为“民众乐园”,这个名字不会更改了吧,事实再次击碎了人们的祈愿。

汹汹而来“**”,首先是从文化界、教育界开刀的,批京剧“海瑞罢官”,揪“三家村”、斗“黑线人物”、抄“四旧”,一步一步延伸扩大。象民众乐园这样的“老树蔸子”自然是首当其冲,在劫难逃。

园名受到红卫兵的质疑和批判,他们说这个名字阶级色彩模糊,表现的并不全是为工农兵服务,必须改正。无奈,当年的负责人就在门口摆张桌子,公开征求“革命群众”的意见,设点征名。为了突出所谓的革命性,最后将“民众”改为“人民”,将“乐园”改为“文化园”。

改名换姓,无助于摆脱厄运,它仍被人批成是牛鬼蛇神的“黑窝子”、封资修的“烂泥潭”,一番乱剁乱砍后,这个普通市民的文化娱乐中心很快就被勒令停业,关门了事。

戏不让唱,剧不让演,只有一楼的“新闻电影院”,偶尔放场吧“新闻简报”,从贤乐巷那边的小侧门进出。“文化”没有了,“人民”也进不来,偌大个“人民文化园”,成了空壳,天天唱《空城计》。

闲置出来的演出场所受到一些造反组织青睐,“钢工总”来了,“钢二司”来了,“新华工”也来了,这里成了最有名的造反派“战斗堡垒、大本营”。高大壮观的圆形塔楼一度成为武汉三镇的聚焦点,“文攻武卫”变成了“武攻武卫”,流血不断,混乱不息。在昔日繁盛热闹的舞台上,人们改装乔扮,粉墨登场,演绎着另类的人生悲与欢。

“7.20”事件后,“钢、新”两派逐渐撤出了民众乐园,不久,“群众专政委员会”住了进来。

那段时间,园内的员工除了参加运动以外,别无他事,日常就是学习文件,斗批改,你斗我,我整你。

“武汉市人民文化园革命委员会”制作的纪念章(正反面)七十年代初,无事可作的民众乐园员工大部分被安排到了武昌县的金口镇,成为“五七干校”的一份子。

当时文教界的很多人士都曾在这条“五七道路”上走过,它的全称是“五七干部学校”,古今中外,所有冠之以学校之名的,“五七干校”恐怕是最奇怪的,也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学校”。它几乎都建在僻远的农村,说是“干部学校”,但目的决不是培养干部,其“学生”是当时已经定性了的,但又不能统统扔进监狱的“走资派、坏分子”,再就是各地文化教育事业单位的一些普通职员和教师。

所幸的是,金口就在武汉上游,相距不很远。金口镇历史悠久,西汉初年,武汉地区第一次建县,即沙羡县,县治在涂口,也就是今天的金口,其后千余年来,声名久传,曾有“江南第一古镇”,“小汉口”之称。这里有留云亭、槐山矶驳岸、摩崖石刻等名胜古迹,有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传说,还有国民政府修建的中国最大的水利工程“金水闸”,还是一代名舰中山舰的纪念地。

这一切,那时是无人提及的,人们只知道那里有个金口农场,有一大片亟待开垦、耕种的土地,还有劳动与思想改造。

1971年夏天,我去金口“五七干校”玩了十几天。那双层小客班轮和武汉过江的轮渡船差不多,逆水而上,沿途还停靠了沌口、军山等码头,远虽不远,坐船仍要好几个小时,到金口起坡后,还要走一段路。

所谓“五七干校”,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生产队。我伯父在金口时已经快六十岁了,也跟着大家一起干农活,锄地拔草,担粪浇水。除了繁重的体力农活以外,还要学习,改造思想,还要搞运动,斗私批修,相互揭发,弄得人人自危,个个神经紧张,不知自己哪一天就会变成“运动员”。

民众乐园的那些“同学们”,老老少少,几乎没有人干过农活,痛苦之中也有一些趣事。

有位同志爱抬杠,硬是不相信水车车水比挑水浇地的效果好,跟人打赌,结果挑了一天的水,还没有完成任务,比别人车水的差一大截,累得要命,打赌也输了,白赔了一包“游泳”。

还有一位老先生,高度近视,打赤脚下田,腿打颤,别人薅秧就拿一根棍子,他拿两根棍子还站不稳,结果把一田的秧苗弄得一塌糊涂。若不是他平时老实出名,说不定就当成了破坏分子。

他们住在一排简陋的平房里面,很拥挤,食堂伙食一般,很少“打牙祭”,有电没有自来水,和当地乡民共用一口水井。水井很浅,拿桶可以直接打,城里人不懂,初去之时,有人就在水井里面涮衣服,弄得井水满是肥皂味,吃不成,因此还差点和乡民打了起来。乡民骂道:冇想到,世界上还有这苕的人!

我在金口的那十几天却很快活,白天钓鱼、玩水、掏麻雀窝,晚上打着电筒抓“蝌蚂”(青蛙)。

直到1973年,民众乐园这些人才结束干校生活,重回武汉。农民的角色实在不好扮演,这恐怕是“五七干校”给人们最大的教育和收获。

无人能预料民众乐园何时恢复营业,上面也不能老让人干拿工资不干活,于是就进行了分流。除少数留守人员外,大部分人另行安排工作,分派到武汉市其它文化事业单位。我伯父就是那个时候去了武汉图书馆。

1979年,有关部门恢复了“民众乐园”之名,八十年代初,在市民的强烈要求下,维修和改造后的民众乐园又重新开张了,一些小剧场改建成设施齐备的大型娱乐厅,并冠以“白云、黄鹤、知音”等具有地方特色的名字。

老武汉人期待二度梅开,奇迹重现,然而,饱经风霜的民众乐园逐渐失去了它的魅力,艺术欣赏的多元化,娱乐享受的多选性,社会发展的功利元素,都使它难以独领**,昔日的辉煌只剩下一次次回忆,一个个梦幻。人们无可奈何地叹惋着一个时代的逝去,人们又心甘,情不愿,无法抛弃美好的幻象。

时空步入九十年代,由新加坡公司在此投资改建经营,正名为“新民众乐园”。??

《民众乐园》戏报(1982年2月)

不知离开多少年后,我又一次站立在这座雄峻的建筑面前,迎接我的是冰凉的陌生和蠕动的浮躁,我无法适应它的改弦易张,也无法欣赏它的今日风采,尽管我努力地纠正着自己的顽固和任性。

外部躯壳仅存,内囊全然改变,当年的“精气神”**然无存。整体覆盖着时尚的玻璃幕瓦,色调怪诞,不见天日,使人烦躁郁闷,除了“环艺影院”有一丝旧影在飘忽以外,其余均是流行的无序堆积。

有人称赞它是当代潮流先锋的最新焦点,在我看来,文化卖点的点缀,光怪陆离的商品,矫揉造作的装饰,证明这里充其量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新新卖场。

它不是“新民众乐园”,而是“新民众商场”。

文化的民众乐园,武汉只有一个,经营的民众商场,武汉有无数无数,为什么要毁灭“唯一”,而去建造“无数”呢?

塔楼依旧挺立,像个百岁老人在述说着百年沧桑,不管来往的过客听与不听,他仍在絮叨着,说着这个城市、说着这座园子,说着这里曾经的人……旧日人家,小孩得病发烧,昏迷不醒,家人便至空旷处,大声喊着他(她)的名字,据说这样就可以把迷失的灵魂呼唤回来。如果民众乐园也有灵魂的话,谁,又将于何处,为它“招魂”呢?

1989年国庆节,再次改建后的民众乐园大楼与广场音乐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