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京班和小京班

——民众乐园散记之三

常年在民众乐园演出的京剧团有两个,大京班和小京班,实际上,这种称呼只是援依旧例,并不十分准确。

中国戏曲的男女分班由来已久,老辈的武汉人把京剧男班叫做大京班,把京剧女班叫做小京班,也叫坤班。“大和小”,更多意义是性别区分,并不单指形制规模。

大京班的前身是周信芳任总团长的中南京剧工作团,那时的武汉京剧正处在巅峰时期,梅兰芳大师把“北京、上海、武汉”并称为中国京剧“三鼎甲”。1952年中南军政委员会撤销,剧团归属武汉市文化局,遂改名武汉市京剧团。虽然早已男女同台共演,因为有小京班在,人们还是习惯叫它大京班,以示区别。

中南京剧工作团合影照

“大舞台”是大京班的主要演出场所,国内京剧界的名宿魁首大多在此献过艺,扬过名。1949年7月,武汉解放不久,军管会就接管了民众乐园,大舞台改名“民族歌剧院”,1950年改称“中南京剧院”,1952年改为“武汉京剧院”。但不管是外部的人,还是内部的人,仍然叫它大舞台,这名头响亮。1980年重修后,更名江夏剧院。

当年的大舞台,档次是很高的。它处在民众乐园的后半部分,和群众电影院(新舞台)、杂技场(雍和厅)鼎足而立,中间有大块空地,外观典雅豪贵。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进门之前,须上八、九级台阶,大门两侧各有一只浮雕金凤,凤凰的造型极为生动,羽翅飘逸,吻喙朝上,是否寓意“凤鸣九天”,就不知道了。

剧场里面穹弧圆顶,音响效果特佳,坐在哪个点上,都能听得清楚分明。观众席象把优雅的折扇,有二千多个座位,全是单人座椅。楼下分为“特座、正厢、偏厢”,楼上分为“花楼、楼座”,区位不同,价钱不一,但都远高于民众乐园二角的通票。如遇名角献艺,票价还要上浮,比如1962年8月,张君秋的主戏,最高票价为1元8角,个人限购2张,还不售团体票。

大舞台的日常管理,虽然都是民众乐园的工勤人员,但即便是园内职工也是不得随便进去的。

我一小就喜欢传统戏剧,虽听不懂戏词,看不明剧情,但红进绿出,唱念做打,锣鼓丝弦,文场武场,都让我有种莫名的抑制不住的兴奋。

《戏剧新报》广告,周信芳与两大弟子同台演出《战长沙》、《薛家将》等。

最喜欢的还是大京班的“猴戏”。有“南猴王”之称郭玉琨是我儿时偶像,他演的猴王机敏诙谐,神采奕奕,猴姿夹杂人态,活泼掺伴灵顽,最绝的是舞金箍棒,耍起来就像飞旋的花伞,有人把它比作“棍花”,还有人说连水都泼不进去。猴戏的剧目也多,什么《水帘洞》、《闹天宫》、《火焰山》、《真假美猴王》,一听戏名我就热血沸腾,可那时“大舞台”,就是眼前的南天门,要想进去,如上青天。

有回上演《五百年后孙悟空》,把我急的过不得,心里发痒发躁。大舞台右侧有道木楼梯,供散场时楼上的观众临时之用,站在半道,从窗户中可以窥见一小块舞台,听得到场内的喧闹。实在憋不住,我就踮着脚在那里斜着朝里看,看几眼,歇一歇,聊以解馋。

在大舞台的门口“候”了几天,终于找了个机会闪了进去,守门的伯伯叫黄喜云,估计她可怜我,发了个善心,装了个马虎。我进去一扫,运气真好,居然有空位。坐下来时,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将舞台盯着瞧。渐渐,我仿佛忽剌剌飘入仙境,全然忘却潜在的危险和随时的不幸。

郭玉琨在《闹天宫》中饰演美猴王

前面的唐王送玄奘的场面没赶上,幸喜后面的“收四徒”一个没拉下。猎户打虎救唐僧,唐僧五行山放悟空,舞台上轰地一响,山石布景炸开,一团烟雾骤起,腾的一下,猴儿已然飞上了天空。大京班的“机关布景”那可是有名的神奇,老伯父常以连台本戏《封神榜》为例,说那里面灯光烟火频频,特技变幻重重,令人眼花缭乱,我神往已久,今天总算看到了一小点“尖板眼”。

我第一次知道,在大舞台看戏还有个规矩,叫中场休息,人们看累了,伸伸胳膊动动腿,上上厕所喝喝水,放松一下。在民众乐园的其他剧场无此一说,那里不对号,位子都是“抢”来的。休息时,我脑袋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别人看出我没有买票。

这辈子最精彩的一场戏,因为感激,我记住了那位守门伯伯的名字。

戏迷看戏是享受,咵戏更是滋润,海阔天空,信马由缰,说至精妙处,则如酒醉一般,使人忘身忘形。闲来无事时,老伯父喜欢跟我咵戏,解说剧情,评论角儿,指三点四,一副投入得意的样子。

除了汉剧,他也爱京剧,喜麒派老生。“麒麟童”的唱腔念白,汉味很重,如“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发音的调值和武汉话基本一致。麒派在汉影响深远,大京班的高百岁、陈鹤峰,均是享有盛誉的麒派高足,董少英也很有名,兼有“麒派、马派”之长,当时一些人戏称他是“骑马派”的。

老伯父从旧时代过来,身上总会带点老派老味的影子,讲义气,崇尚关二爷和岳武穆,爱看红生戏,他经常称赞高盛麟的武功底蕴和表演技巧,说得最多的是《挑滑车》。还跟我讲过当年高盛麟戒大烟的趣闻,人们把高盛麟关在二楼小京班的一间化妆室里,只送饭送水,任凭他大呼小叫,左翻右腾,一概不理。老伯父笑道:他武把子好,憋得天天在里面吊毛,抢背,打筋斗。

旧时艺人,特别是名角,精神压力大,体力透支多,吸食鸦片是比较普遍的。有当年的强制戒烟,才有后来的一代宗师。

须生谈得最多的是关正明,他也是天王级的人物,大京班的台柱子。关正明学过谭余,喜欢钻研音韵,自成一格。听老伯父说,在排练样板戏时,他犟得很,非要按自创的新腔来演唱,结果在文革中,被扣上了“破坏样板戏”的帽子,让人给整惨了。不过,老伯父似乎不大推崇他的唱腔,说他喜欢“咬腔咬调”,一个音在口里转来转去,“紧裹”,有点卖弄。当年我是不懂,现在细细品听关正明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里面每个字都唱得很实,很讲究喷口,但确实有点拖泥带水,不及马连良先生的舒展流畅。

高盛麟在《古城会》中饰演关羽

还有旦角“一苹(杨菊苹)三华(陈瑶华、李蔷华、王婉华)”,架子花面张宏奎,名丑高世泰,小生高维廉、老生于宗琨等等,总之,当年的大京班名角如云,流派纷呈,璀璨如玉,灼灼其华。

就连跑龙套的也不一般。有个小哑巴,聪明活泼,跟斗翻得喽喽转,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还在一起玩过,奇怪的是,他耳朵听不见,不知是如何踩准锣鼓点子的。

作为全国一流剧团,大京班的编创队伍十分齐整,拿手好戏层出不穷。除了根据传统剧目整理改编而成的本头戏以外,还有许多新编的历史剧目,如《武则天》、《蔡文姬》、《烈山崖》、《闯潼关》等。编演的现代题材剧目也多,先后演出过《春姑拾斧》、《柯山红日》、《惊雷》、《红嫂》等,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豹子湾战斗》。

《豹子湾战斗》是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我有幸看过,是不用掏钱的内部观摩票,伯父想办法弄来的,这让我也曾光明正大地迈进“大舞台”。

高百岁演一个陕北老大爷,露脸便是“碰头彩”。“碰头彩”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尊重名角,礼节性的“叫好”,二是出手不凡,激赏性的“叫好”,那天可以说是二者兼而有之。伴着“急急风”的锣鼓点子,一个普通的圆场,他居然走得舞台轰轰作响,那正宗麒派唱腔声声灌耳,余音回**,略带沙哑却更显阳刚硬朗。到底是角儿,那神情、做派、韵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和大京班相比,小京班就平淡得多,但并不简单。

京剧的坤角专班大约产生于清同光年间,上海应该是发祥地。过去女演员受歧视,进不了大班,坤班演的戏被称为“髦儿戏”,这多少带点蔑视。

唱戏,没有过人的真本事,当年是难以在大武汉立足扬万的,敢来此闯码头的女伶戏班,要么仗有背景靠山,要么就是大牌翘楚。

在武汉,“髦儿戏”创造过骄人的业绩,比如孟小冬就曾在汉口连唱三个月不熄火,红得发紫;花脸云中雷,名副其实的声震如雷,传说她在老圃唱戏,四官殿都听得见。总之,坤班技艺扮派,样样不让须眉,且有亲和力,少有摆谱,因而大受三镇戏迷、玩家和达贵们的追捧,其票房和影响曾一度有超越男班之势,无怪时人惊呼“阴盛阳衰”。

上海等地的坤伶专班逐渐退出了舞台,武汉水土养人,直到解放初,一个名叫银都的“髦儿戏班”还活着。1954年,一色坤角的京剧团成立了,演员人均年龄不足20岁,大名“武汉青年京剧团”,但人们仍然叫它“小京班”。

坤班制式的存留,在全国京剧界仅此一家,也只有武汉,还有大京班、小京班的说法。

除了不多的时间到外省和武汉其他剧场巡回演出外,小京班基本上是在自己的主场活动,民众乐园二楼靠中山大道一侧,紧挨塔楼处就是她们的大本营,在我记忆中,好像一直没有挪过窝。

女须生,女花脸和男旦一样,在程式化的舞台语汇中,将双性同体的心灵感悟告知与人,这种置换,延续着京剧的某些传统和定势,夹带着对社会对生活的思辨和认识,抑或还有并非刻意为之的人生实验。

民众乐园“戏报”,几乎每期都有小京班的剧目公告,在1963年8月21日到31日的十天之内,上演的剧目高达20余个,有折子,有全本,而且大多是京剧的看家戏,重头戏,如《状元媒》、《除三害》、《借东风》等,由此可以窥见其实力的确不凡。

武汉市青年京剧团演出剧目(1963年8月21日至31日)小京班以自身的才华魅力,以自有的别具一格,抢眼热人,争取了一批粉丝,赢得了一席之地。在迎接鲜花和掌声的同时,她们也经受着生活的磨练和时代的摆布。

传统的做工戏,唱工戏,可以尽得精髓,淋漓尽致,若论武戏则明显不足。虽然坤角也有过武生名宿,但人数有限,整体实力大打折扣,女人毕竟缺乏阳刚之气和男性的爆发力。小京班的武戏很少,即便有,也无法和人相比,老道的戏迷,一看就知道哪个场面火候不到,哪些地方掐头去尾。

从六十年代开始,团里招进了一些青年男演员,他们主要跑龙套,挑不了大梁。后来有所发展,小青年伢们也陆续演了些《三岔口》、《十字坡》、《挡马》之类的精短武戏。

坤角演帝王将相,有人探路在前,亦有一套受人首肯的表演程式,应该是轻车熟路,坤角演现代人物,尤其是塑造“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

女扮男装,姑且不言“神似”,仅就“形似”而言,便雄关难越。传统戏,扮相已然程式化,无人见过真正的古人,也就无所谓象与不象;现代戏,台上台下一个样,稍有不象,就会让人感觉十分别扭。

小京班试图创造一个全新的“女演男”,没有同行者,没有现成的经验,一切靠自己,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

武汉市青年京剧团《党的女儿》戏单

那时女人不兴留短发,更无人敢剃光头。一头厚发紧紧裹在头套里面,粘胶贴在脸上,冬天稍好一些,夏天简直就是火烧油煎,那滋味一定很难受。我有时窜到后台,看她们卸妆休息,头套一取,灯光下,清晰可见腾腾热气,即使是寒冬腊月。

在生存和发展面前,别无选择,小京班只能无奈转身,只得努力求索。那些年,和其他剧团一样,她们成功改编、移植、上演了许多现代剧目,如《江姐》、《党的女儿》、《红管家》、《沙家浜》等,得到了观众的承认,也维系着剧团的完整。

文革一开始,似这样“女扮男”即刻被人安上了“丑化英雄人物”等诸多罪名,小京班被断了后路,判了死刑,完全没戏了。

民众乐园停业了,其它剧团哪里来的哪里去,只有大京班和小京班无处可走,它们的本场就在这里。

和当时许多文艺团体一样,小京班很快便陷入了内部的是非纠缠和残酷的派性斗争之中。记得那些时,在园子里,总会听到二楼传出的争辩声、吵闹声,过去好端端的人,现在都似乌眼鸡。有人被打成“黑线人物”,有人惨遭无端的迫害,有人在武斗中被打折了双腿……1970年元月,在冬日的萧瑟中,这个最后的京剧坤班彻底结束了历史使命,编制撤销了,剧团散摊了,部分演员下放到武昌县,和县楚剧团合并组建新的武昌县京剧团。

时年多是四十岁左右,在一个令女人惆怅和感慨的年段里,离乡别亲,重觅生路,她们的凄风苦雨可想而知。粉墨春秋,舞台波澜,谁说人生不是戏?

改女造男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

和大京班相比,小京班没有什么大腕名角,没有什么卓文华章,然而,即便她是一颗流星,我们也不该忘却这颗民族艺术流星的瞬间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