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曾经的极乐园

——民众乐园散记之一

早年间,外地人来武汉,有两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长江大桥,二是民众乐园,这二者都是老武汉的名片,老武汉的骄傲。

谁家来了客人,请他逛民众乐园,又体面又受人欢迎,对于老武汉人来说,这就是待客的一道好菜。

对于我们家来说,民众乐园则是一棵大树,一棵靠了几十年的大树。

最早要从我们家的老太说起。听说老太的娘家曾是富裕之户,后来家道中落,她很早就从汉阳县老家下到汉口。社会的动乱,亲人的不幸,家境的困顿,使她饱受熬煎。她有一个妹妹(我叫她小姑太),家住贤乐巷永福里(贤乐巷有相当部分过去是民众乐园的产业),妹夫姓王,是民众乐园(当时叫新市场)的一个大股东。凭这个关系,老太很早就迈出家门,在民众乐园打杂做工。

有些称呼老太一辈子也改不过来,如“新市场、戏子、花鼓戏(楚剧)、洋油、洋火”等,一些票证过了使用期,她不说“过期”,而说“死当”,这个老词,来源于过去的当铺。

老太在新市场帮那些戏子们洗洗衣服、做做杂事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她精干整洁、做事麻利,肯下力,能吃苦,因此很受人好评,在新市场唱过戏的一些人,包括一些名角都认识她,对她很客气,也很尊重。

老太一生看了很多戏。爱看戏,也懂戏,还喜欢谈戏,也擅描述表达,信手一拈,便是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最喜欢的是花鼓戏,她所说的花鼓戏就是楚剧,一出《大访友》,能一字一句地从头说到尾,常说:“那往日的花鼓戏呀,真是迷(méi)死人啦”。

一些梨园界的趣事、戏子们的轶闻、江湖上的把戏,也常挂在她的嘴边,有根有据,有名有姓,我至今还记得不少。

老《新市场日报》报头

我父亲解放前也在民众乐园做,解放后,翻了身,在派出所当警察。那时的民众乐园地位特殊,是由市公安局和文化局共同管辖的,听老街坊们说,我父亲威风得很,一手拿铐子,一手拿棍子,在街上昂进昂出,味蛮大,很少理睬人。后来,他因故离开了民众乐园。

时间最长的是我的老伯父。他最初在满春戏园做事,后来也转到民众乐园。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1970年,年近六旬,还随着单位整体下放到金口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1973年回汉口,民众乐园此刻已经熄火多年,无事可做,很多人便重新安排工作。

不知为什么,解放后填表,我伯父将自己的年龄少填了10岁,虽然后面改了过来,但人事部门同志坚持说,真实年龄必须以解放后填写的第一份表格为准,其他均不作数。老伯父争也无用,辩也无效,后来调到武汉图书馆工作,就这样,他您家在那里又混着干了十年。有天碰到唱楚戏的钟惠然,钟先生诧异道:您家还在上班?

八十年代初,武汉的戏剧界龙腾虎跃,很兴旺了一阵子,主打剧种京、汉、楚都有在全国叫得响的看家戏,民众乐园顺应百姓吁求,又重新开张了,虽气势规模大不如从前,好歹也听得见锣鼓响,算是那个事。老伯父说,他还想回去上班,那时快七十岁了,这个心愿当然是无法实现了。

对于我来说,民众乐园则是我儿时的乐园,是我另一个学堂,几多的快乐和梦幻曾在那里回**,它为我赢得了许多孩子们的羡慕,它是我卑微心灵的神父。

在一大二公的体制下,所谓的行业待遇普遍流行,这好象是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卖肉的可以弄点猪油渣吃,卖米的可以搞点粮食脚子,营业员可以买点不要票的货。民众乐园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戏,于是,职工自不必说了,连家属们都可以随便进,任意出,看些不要钱的戏。

从有记忆开始,民众乐园就是我脑海里的定格,对于它的内部照顾政策,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用得这么尽,这么足。

那时,学业负担不重,作业量很小,也不用整天担心输在起跑线上,我的课余基本上是在民众乐园里面度过的。老伯父无子女,视我如己出,有时看戏看晚了,就在那里睡,第二天一早,要两个过早钱,夹着书包匆匆往六渡桥小学赶。

有天晚上,不知怎地,我在哈哈亭内围廊长凳上睡着了,醒来之时,已是半夜,园里黑黢黢的,一片静谧,树影摇曳,不见人踪,我害怕极了。当我跌跌撞撞敲开老伯父宿舍的门时,倒把睡梦中的他吓了一大跳。

在那里,也有我的“学友”,他们都是些家属伢们,和我般长般大,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游戏,谈天说地。高兴起来,就学着唱几句京腔楚调,哼两段道情大鼓,或者拿着棍棒演演“武打”,端着架子走走“圆场”,偶尔还来个“小翻”,打个“八叉”,摊个“一字”什么的,十分开心。

这里面也有群分类别。我的些朋友都是“巷子里的伢”,他们大多就住在附近,什么贤乐巷、文书巷、积庆里、桃源坊等。过去民众乐园和武汉京剧院有处职工宿舍,就在解放大道的新华路口,几栋楼房围成一个院落,那里的伢们就叫“宿舍里的伢”,他们显得要斯文,有涵养一些,还有说普通话的。新华路离民众乐园有点远,再加上家里管得也紧些,这些伢们来得不很“勤”,不象我们,基本上就泡在园子里。

我象一只小老鼠,有时间就在民众乐园上上下下到处乱窜,我又象像一只蜜蜂,在百花从中飞着、舞着,自主地吮吸着各种营养花蜜。 京汉楚、越豫评、采茶黄梅、木偶皮影,由我挑,任我选;戏不好,看电影;电影不好,听曲艺;曲艺不好,看杂技,还有象棋、电视、台球以及各种游艺、展览等。园子里有一个不小的阅览室,有杂志、报纸、画报,有跳棋、军棋、珠子棋,那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跨进初中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几乎没有上什么课,读什么书,接着下放农村,参加工作,若论正规的学校教育,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学毕业。后来,为了要面子,评职称,通过函授,我拿到了大学本科毕业证,其实自己心里清楚,那纯粹是混文凭。

我的学识基础,有相当部分是受教于传统戏剧的。应该感谢民众乐园,我常常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忆想着她的启悟,醉情于她的乳香。我的眼是她教我睁开的,我的求知欲是她为我拨动的,她给了我许多学业外的知识,也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行旅的勇气。

每个人都拥有一本记忆的相册,人生说起来也很简单,有的就是几张照片外带几句解说。当繁华和喧嚣逼人颤抖时,当忧伤与孤独催人麻木时,舔舐童年夭折的梦幻,不是纠缠,而是冬眠的慰藉。

徐志摩有康桥,鲁迅有百草园,史铁生有地坛,林海音有城南……,我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浮云。

土耳其有个诗人叫纳齐姆。希克梅,他说过一句话:人生有两件东西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

我,尤其不会忘记民众乐园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