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复课闹革命(下)

除了上课,各种各样的活动不少,体育竞赛,文艺汇演经常有,班与班之间赛个篮球,打打乒乓,学革命样板戏,演活报剧,诵枪杆诗,说三句半,跳个舞、唱个歌等。

有才华有本事的老师学生都不愿放弃机会,一个个争相上台表演。记得有位老师演国民党反动军官,叼着烟,翘着腿,简直象极了;有个小女生唱《远飞的大雁》,声情并茂,婉转动人,后来,听说她被部队文工团给招走了。

会也很多,有忆苦思甜会、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讲用会、批判斗争会等。有天学校请了一个老贫农来作报告,食堂做些糠菜饼子给我们吃,边吃边放歌曲: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把冤伸……听人说,那天猫头鹰亲自到食堂督阵,他嫌糠放少了,在和好了的面渣里面又加了几大瓢糠,说这样教育作用会更大一些,结果吃得我们一个个愁云满面。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档节目叫“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相当于今天的新闻联播,晚上七时播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般是在这个时间播发,每逢此时,我们都要从家里赶到学校学习,这叫学习落实最高指示不过夜,有时还要上街游行,庆祝欢呼,那次“庆九大”游行我们就搞了大半天。

运动还在延续深入,一斗二批三改,清理阶级队伍,一个个甄别,有人定了性,有人还没有。工宣队不准一些老师上课,怕他们在课堂上“放毒”。学生很多,我们一个年级就有十三个班,师资很缺,一些中师毕业生也被分到中学当老师,主要是武汉第一师范学校,湖北省实验师范学校毕业的,都很年轻。

政治老师姓江,省实师的,家庭成份很好,是造反派,一脸正气。她上课用的是武汉话,有次给我们讲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其中有个成语“不寒而栗”,她大概把“栗”看成“粟”,读成“Suo”,还望文生义地做了一个“抖缩”样子,说是“不冷但怕得缩成一团”,还说这个成语很形象。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当场指出这字是“栗”字,她不信,还好课文下面有注释,有注音,明明白白地写着“栗(lì)”,她这才一脸尴尬地把话扯到一边去了。

其实,她稍微备一下课,也不至出此差错。有天做作文,我故意问她,“衙门”的“衙”字怎么写,她居然想了半节课,也没给我个答案,只是说,好熟的字一下子给忘了。

我的培红中学学生证

还有一回在课堂上,我和一位姓陈的学友谈起了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他念起了这首诗,我说曾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看过长江,水天一色,十分壮观,远远望去,船儿仿佛驶向了天际,消失在云端,和诗中所写十分吻合。谈到热烈处,陈同学便在本上写了“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句。正好被政治老师发现了,就说我们喜欢封资修的东西,给我们下了一个可大可小的结论:“思想意识不健康”,还问我俩的家庭成份,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对她随随便便了。

我那时年龄不大,没什么见识,但也觉得上这样的课,简直是浪费时间,还不如不上,不如自学,心情郁闷极了。

就象在浩瀚的沙漠中突现一泓清泉一样,我也曾享受过一堂至今仍觉得精妙的好课。

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临时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因为换老师就象换衣服一样,换得忒勤,我们起初并没在意。那位男老师将近五十岁,头有点秃,不修边幅,衣着随意,一口“弯管子”普通话,一听就是黄陂人。

复课闹革命时的课本

那天讲的是毛主席诗词《念奴娇·昆仑》,他不经意地从“念奴娇”的源来慢慢讲起,肚子里面有货的人,一言一语就是不一样,渐渐地我们被他吸引住了。他声音不大,道出来的每个字却仿佛有磁性,把我们往他那边吸;每句话又好似生有翅膀,直往我们耳朵里飞,课堂上居然出现了少有的安静。

他讲完后,看了看我们,想是要我们提问。我举手问道:“这首词读起来怎么不押韵?”他眉毛一扬,顿了一下,说“这个同学问得好,问得好”。接着解释说,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入声”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已经没有了,分别归并在其他声调中,所以,用普通话读,自然不押韵。

继而,他眼睛一亮,言道:“在我们黄陂话中,还保留着一些古音、古韵,特别是入声韵的字,黄陂话里面都有。”我追问:“这首词如果用黄陂话读,将会怎样?”他得意道:“那就很具神韵了”。

课本目录

在一班人的极力怂恿下,他半眯着眼睛,右掌半举,仿佛作倾听状,缓缓用纯正的黄陂话哦呤道: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整个课堂凝住了,停了一会儿,才扬起了一阵阵欢笑声。

真没想到,这首词的韵脚“色、彻、鳖、说、雪、截、国、热”,用黄陂话读竟是如此切韵,简直是妙不可言。

在武汉本土幽默宝库中,黄陂话至少占有半壁江山,对于“汉味娱乐”来说,无“陂”不“快乐”。过去我们看黄陂话,只是把它当作玩笑的源泉,现在看来,里面的名堂还真不少。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有关“入声韵”方面的知识,这节课至少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知识终归是知识,它是有力量的,是掩埋不住的,有学问的人终究是会受到人们尊敬的。

燥热的感觉飘走了,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那时上课,几乎每节课都有人闹,都无法正常上下去,唯有那位黄陂老师的课例外,大家不约而同忘记了嬉闹,自然而然地听他讲,听他读。后来他大概感觉到了什么?问我们上别的课怎么样?得知具体后,仿佛很着急地说:“你们也该闹我的课?”我们愕然,他拱手言道:“你们闹啊!不闹,就会显得我跟别人不一样,那…那不就脱离了群众吗?”,说这话时,眼底竟露出了丝丝寒意。

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里,随便显露自己的知识是件让人后怕的事,不过这一点,我们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位老师只教了我们一个多月,随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那时的教育方针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还要学工、学农、批判资产阶级。因而,学校偶尔还组织我们到附近工厂参观,走走看看,搞点小劳动,这就算“学工”了。1968年底,知识青年已经开始下放,老师说,到时候我们都要下去,那就不是简单的“学农”,而是要“扎根农村闹革命”了。

我在培红中学读了三年半书(1966年9月至1970年2月),那时就隐隐感觉到,这个学校藏龙卧虎,实不简单,有许多才华出众的老师,只是处在那个年代,才被扭曲,被异化,表面的东西并不是本质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