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复课闹革命(上)

无课可上,无书可读,“玩”成了唯一。这样的晃晃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直到1968年的秋季学期,“复课闹革命”才开始在武汉各学校全面铺开。

天天玩也让人生厌,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读书,说实话,还真有点怀念课堂,虽然,“复课”后面还有个缀词“闹革命”,但总比完全不上课强。于是,在同学之间互相传递、邀约、动员下,大部分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教室。

原来谁也不管,现在管我们的突然又多了起来,有校革委会,有部队来的支左官兵,还有工宣队。学校原来的校长是个女的,姓刘,东北人,南下干部,现在已被作为“三结合”的对象从牛棚中解放出来,进了学校革委会,不过,她不怎么管事,好像只是一个摆设。三方之中,主事的是工宣队,当年强调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学校重地,必须占领。

羊子满山跑惯了,再赶回圈里,想管也不那么容易了。听话的叫“小绵羊”,不听话的为“小闯将”,几年运动下来,一些学生的造反意识得以强化,加上多日未受拘束,野性十足,一句不合,便拳头相加,校内校外打架斗殴、违纪犯科的事不断出现,几乎天天有新闻听,有热闹看。

老师们多数不敢管,不愿管,怕引火烧身,救火队的成员基本上是工宣队和解放军,他们也忙,常常这边火未熄,那边又燃烧起来。一出事,就开会,违纪之人在台上接受批判,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老实砣子则跟着挨训、陪斩,一陪至少是十几分钟。

工宣队长很瘦,很严厉,同学们暗地里叫他“猫头鹰”。猫头鹰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工人,很辛苦,很负责任,没有什么文化,却喜欢开会,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表演。训起话来,颠来复去就那几句,怪学生“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学习,就很危险,就要变修,就不能接革命的班,就会变成“不齿于人类”的资产阶级。我们在下面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有时只觉得他在台上连吼带叫,根本没注意在讲什么。

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学什么呢?基本上是政治说教,学科知识少得可怜。原来的物理改叫“工业基础”,化学变为“农业基础”,我们戏称为“公鸡(工业基础)、母鸡(农业基础)”,语文课只教毛主席着作和诗词、社论、批判文章,政治课好像也是学这些,只是不教生字。

俄语课是友谊路中学的传统强项,据传,很有几位老师俄语教得相当不错。我们不喜欢俄语,特别讨厌弹舌音,学不好,不愿学,想学英语。那个时候,苏修是头号敌人,于是就跟工宣队说,学“英帝”的语言总比学“苏修”的语言好,这个要求工宣队居然答应了,培红中学至此一律改教英语。

没有英语老师,工宣队就叫原来教俄语的老师改教英语,在他们看来,那不都是些外国话吗?

这下可苦了那帮俄语老师了。学校有位姓陆的教师,是混血儿,父亲中国人,母亲是俄国人,妻子也是俄国人(他妻子在28中教俄语,大冷天,我看见她还穿着裙子行走在解放大道上)。俄语等于是陆老师的母语,教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英语他从来没有学过,现在要改教英语,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子,勉为其难。

在工宣队面前,他又不敢謽,只好边学边教,现买现卖。每次上课前,先请教别人(培红中学总有几个会英语的),然后自己学,自己练。那时候又没有录音机,怕忘记了,就用汉字记在下面。“毛主席万岁”,他就写上“郎利弗千门毛”;“老师”就写上“梯切儿”;苹果,就写上“艾颇”。

有次他可能是讲忘形了,居然把这一“秘诀”告诉了我们,全班粲然。大家都觉得这个点子不错,一个个赶忙试将起来,一时间,学习热情高涨。只是没有统一标准,学生们读起来八仙过海,千奇百怪。比如说“跟我学”,有人记“弗罗米”,有人记“坡罗米”,我则记成“菠萝蜜”。

好在那时不兴考试,也没人检查教学质量,就这样,无可奈何地教,古怪荒唐地学,倒也混得过去。

培红中学同学合影

早自习,叫天天读,不能读别的,只能读毛主席的书,上学别的东西不带可以,红宝书即《毛主席语录》那是必带的。

每天早上要“早请示”,请示完了再上课;每天下午放学前要“晚汇报”,汇报完了才放学。别的课上不上无所谓,这些则是必做之“功课”,且无人敢不认真。

“请示汇报”的标准动作是:先将《语录》用右手拿至胸前,然后呈45度角向上扬起,口中齐念:“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念一次,动作重复一次。有个老师动作不标准,站在前面,拿着《语录》上下直来直去,惹得我等想笑又不敢笑。

不知是谁的创造发明,有段时间,社会时兴跳“忠字舞”,全民跳舞,敬献红心,学校的课间操改为跳忠字舞。对于众目睽睽之中跳舞,学生有的觉得难为情,有的觉得很好玩,有的则乘机疯疯打打,整个场面滑稽可笑。

忠字舞用的是《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曲子,一招一式虽然简单,无奈有文艺细胞的毕竟少数,多数人手臂僵硬,步调混乱,节奏踩不准,动作不到位。结果,任凭工宣队喊破了嗓子,操场上仍是乱七八糟,群“学”乱舞。实在推行不下去了,跳了一段时间就没有再坚持。

没有任何教学计划,课程总在变,有一天无一天,学生愿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师也是走马灯似地换,今天在讲台上上课,明天也可能在舞台上挨斗,有的老师甚至在课堂上活生生地让人揪了出去。

教室里排练节目

教我们数学的老师姓王,戴副眼镜,很文静的样子,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我早就听说过哈军工是高干子弟云集的地方,一打听,王老师果然是出身不凡,其父是老红军,老革命,是首长一级的人物,在我来培红中学之前,曾坐着轮椅到学校做过报告。

文革中,王老师的父亲倒了,传闻他曾跟着王明反毛主席,是有名的莫斯科中山大学“28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当年一共29个人,称为“28个半”,她父亲那时年龄小,观点不明确,就是其中的“半个”。后又听说“半个”是指另外一个姓徐的,姓徐的那时候是团员,只能算“半个”,而王老师的父亲就是“一整个”。

这个冤案使她受到牵连,不过,课还让她上。有次讲数学题,她习惯性地问同学:“最后得数是几呀?”一个同学怪声怪调地嚷道:“28”,另外一个同学接腔说:“不对,应该是28.5,28个半”,全班哄堂大笑,王老师气得拂袖而去。下次上课,她又来了,照讲不误,仿佛把上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王老师实际为人很平和,常跟我们谈笑,甚至一起玩纸飞机,性格也颇为直率。有次她刚理了个发,大概不大满意,操着纯正的京腔说道:“妈的,跟老子整成这个样子”,看见我正好走进办公室,她连忙停了口,伸了伸舌头,望着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