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两个“独行侠”

——十二岁的“串联伢”(下)

搭上了一乘闷罐子车

上海老虹口车站,鼎沸的人声,躁动的人流,交错着有序和无序。

检票员提醒我们,车厢有男女之分,切莫上错车。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但以前看过类似《特快列车》的电影,我心下狐疑,从未听说过坐火车居然还有男女之分?

到了车前才知道,原来是一列货车,闷罐子车。武汉夏天最难熬的日子,是那种高湿度、高温度的闷热天,上烤下蒸中间闷,现在称为桑拿天,过去无桑拿这一说,武汉人就叫着“闷罐子天”,由此可以推想坐闷罐子车是何等滋味。

满车坐的都是蜷曲着的学生,乱哄哄的,最角落的地方还放有一个大尿桶,以供人们不时之需,我这才恍然,车分男女是何等必要和英明。在这个铁制的大方盒内,汗味、尿臊、体臭以及一些莫名的怪味弥散着,几十条鲜活的生命经受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邪气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他心情比我好,笑道:这火车开动的声音好像是“裤子垮了,裤子垮了”,这家伙在哪里倒是不失本色,最令人难以忍耐的是,列车仿佛是头年迈的病牛,气喘吁吁地走着,走一步,停三步,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在惨黄的灯光下,有人不断猜测该到了哪里,有人时不时地大声咒骂着,也有人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只觉得昏头搭脑,瞌睡“流”了的,“目参”一下瞌睡,惊醒一下,弄得人十分烦躁。在迷茫的暗夜中,只盼早点到站,然而,列车却好象驶在了一个永无终点的轨道上。

天亮时分,恶梦被打断,一问才知道到了苏州。前面终于有消息传来,说是司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已经到了非睡不可的地步,叫我们下去到苏州溜溜,下午五点以前赶回来就行了。

无梦无语之苏州

生于苏杭,死葬北邙,真没想到,我居然神奇般地飘到了苏州。

“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苏州如诗如梦,只可惜,那一年,我十二岁,还不到做梦的年龄,那一年,文革狂飙骤起,也不是做梦的年代。

此刻的苏州,不是一个白墙青瓦,碧水环绕,婉约清新的地方,和上海一样,已陷入颠倒和疯狂之中。大街之上,漫天的大字报、散乱的嚎叫声、浓郁的火药味,让优雅的古城几乎面目全非,找不到一丝梦的影子和温馨的韵味,只有在小弄堂里,青石板上,才能听到一些细细的吴侬软语,才能扫视一下正常人的生活、才能感受一点小桥流水的自在。

我和邪气背着行李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哪里热闹往哪里钻。苏州是古老的,沿街还有不少陈旧的鼓皮房,小店小铺格外多,到处可见哗哗的流水,花草树木不少,这些印象至今残存,总体感觉比上海要亲切一些。

有件趣事至今记得。大街上陡现一座高塔,威严巍峨,问其名,答曰:“不是塔”。怪哉,明明是塔,怎么说“不是塔”?一连问了几个人,回答都一样。后来才知道,此塔名曰北寺塔,苏州话的“北”和“不”都读若“bǎ”,我们却误以为是“不是塔”。

终于到了南京

回到车站才得知,那俩闷罐子提前开走了,我们被甩了。别无他计,我和邪气,还有一些同船过渡者,同样被车甩下的人,聚集在一起,赖在车站不走,拿着车票逢人就申诉,讲理、求救。直到半夜,几位车站工作人员,才将我们塞进了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这次是一辆名副其实的客车,一看就知道基本上都是串联的队伍,但人多得出奇,比武汉的高峰车还要挤,连靠背上,行李架上、厕所里坐的都是人。我们扭曲地站立着,勉强保持着身体最起码的平衡,不断用力呼吸着,象坛子里的腌菜一样,动弹不得。

幸好列车没有怎么耽误,到南京时天还没有亮,终于告别了那铁棺材匣子般的列车,我们同时舒了一口长气。

在虎踞龙蟠的怀抱里

这次如愿住进了大学——南京体育学院,只是偏僻一点,搭乘5路车到终点站孝陵卫后,还要走好长一段路,而且校门离驻地也还有不短的路程。

我们住在一个训练场馆内,房顶很高,空间很大,没有床铺,打地铺,不过稻草铺得很厚实,很软和。条件是差一点,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能够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我们没有什么怨言。

相比而言,南京的接待要好一些,至少态度不是冷冰冰的。每天发一张票,免费供应早餐,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虽不如北京全免,但比上海的一毛不拔要强,学校早上还安排汽车把我们送到南京最热闹的新街口,尽管是那种敞篷的大解放,却可免去一段行路之烦。

我们带的钱和粮票不多了,校方说可以借,手续很简单,写张借条,写清楚学校、姓名就可以了。我借了10元钱,10斤粮票,其中还有5斤全国粮票。听邪气说,全国粮票里面带有油票,到食堂搭伙可以不用再交油票,此说至今尚未得到证实,不过,那时我很高兴。

早点回武汉有点困难不可能,北上京城更是想都不要想,我们被告知,恐怕要在南京呆一段时间了,因为运力太紧张了,实在安排不过来。无所谓了,借到钱借到粮票了,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底气足了,在南京玩玩岂不更好?

南京交通图

早起有薄霜,风儿一阵紧一阵的,我这才意识到深秋临近了。家里穷,买不起毛衣,就穿一身空心的卫生衣裤,有点冷嗦嗦的感觉。南京的绿化很好,尤其是法国梧桐很多,此时,枯黄的桐叶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挂在树上,别有一样风情。

夫子庙没去,没能领略秦淮河的灯影浆声,除此以外,市内稍有点名气的地方、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看了总统府,游了玄武湖,爬了灵谷塔,逛了新街口,进了南京大学,也摸了古城墙。

所到之处,处处翻腾着革命的烈焰,处处迸裂着时代的吼声,忽喇喇的大字报,矛头直指江渭清、彭冲、杜平等所谓的走资派。中山陵的大字报,多是质问为何还保留有蒋介石的题字,雨花台的大字报则为先烈们冷落待遇而激愤。

玩得最高兴的一次是到了紫金山天文台,开眼界了,看了不少感兴趣的东西。去的学生很多,爬山有点累,但只有站在紫金山上,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虎踞龙蟠。

因虱子而战

在南京,还差点跟别人打了一架。一个河北保定的,一个东北的,分别睡在我们两边,做邻居。那位东北大哥说话的腔调和本山大叔差不多,有天见他正在认真地捉着虱子(武汉人叫sé zǐ),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虱子,我觉得十分好奇,看入神了,他嘲笑道:送你几个养着玩,咋地?我们差点闹了起来。

第二天从外归来,保定的那位说,他亲自看见东北娃把虱子往我们被窝上扔,说得我身上痒痒神。“事”可忍,“痒”不可忍,邪气比我“绿“一些,冲上去就要打架。(绿:音lóu,凶猛、鲁莽而不计后果。我估计这个词应来源于“绿林好汉”的“绿”)这边的闹声惊动了另外一帮人,听口音,好亲切,原来是汉口安静街中学的。文革中,安静街中学改为要武中学,我想,好了,“要武”的来了。果然,一位大哥听完了缘由后,上去就是一掌,接着对东北伢说道:“你个婊子养的要么样撒,不服周我们出去丢两跤?”结果,东北伢服周了、瘫腔了、告饶了、用东北话来说就是“草鸡了”,终于承认自己不该“随地乱扔虱子”,但矢口否认是有意扔的。

旁边有人劝架,带和,说算了算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很感激那位“要武”大哥拔刀相助,他见我年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在外面要放“狠”一点,该“斗狠”的时候要“斗狠”,千万莫掉了我们武汉伢们的底子,说得我头直点直点地。

坐着货轮回武汉

在南京呆了十余天后,才拿到回武汉的船票,货轮人民17号被临时抽来运送串联的队伍。船上一个负责模样的人反复解释,说准备不足,条件差,希望革命小将原谅。

正如他言,船上有许多不便和尴尬。货轮只装过货,从来没装过这么多人,没有舱位床铺,我们全部睡在一个硕大的货舱里,食堂小,饭菜供应成问题,门前从早到晚都是排队买饭的人。最麻烦的是厕所小,不方便,尤其女厕所,听人说,这条船原本连女厕所都没有,因为船员都是男的。船上没有广播设备,同东方红6号相比,清静了许多,整个气氛显得十分沉闷,绝没有来时的那种豪气和**。

我们旁边有两位来自北京的大学生,一男一女,估计是一对恋人。还带有令人十分羡慕的照相机,他们很会玩,一路上,一直在述说着各地的新闻趣事,几个月来,已经游览了大半个中国,还准备去许多地方。我说,中央不是已经下通知停止大串联了吗?那男的答道:管他的,我们玩自己的,赖一天是一天,这种不要钱的好事,千载难逢。

其 后

回家以后,才知道,那帮滞留上海的同学,对我和邪气的叛离很不满,一个个跑到我家里“戳拐”,说我“丢了、失踪了、再也不回来了”。说得家里人心发慌,特别是我家老太,天天往培红中学跑,见老师就问,当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了。老太被这帮同学唬得不轻,害惨了。

后来,兴起了徒步串联,听说也很好玩,我们几个同学又开始策划,准备去韶山、井冈山,这一次,家里人说什么也不准我出去了。

都说我火好,小学只读了五年,文革一开始,就一脚踏进了中学的门,正赶上了不要钱的大串联,我也一直这样自我安慰,这辈子别的便宜未占到,唯一就捡了这串铜钱。有时也扳着指头盘算,串一回联,等于上几天学,又等于读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