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海滩来了个“小串联”
——十二岁的“串联伢”(中)
在上海江东中学
第三天的下午四时许,船到上海。当上海的鳞次栉比、壮观亮丽出现在人们眼帘时,轮船明显向一边倾斜了,由此可以猜测,船上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到上海,都不约而同地涌向了一边。广播停止了革命宣传,大声喊着,叫大家不要一边站,以保持船体的平衡,船员们也一个个跑出来把人往另一边疏散。
船停靠在十六铺码头,码头边就有个“红卫兵串联接待站”。第一件事当然是联系住宿了,我们希望住在大学里,得到的回答是,中学只能对口中学,结果,不但分在中学,还把我们安排在浦东,怎么说好话,都是一脸冰冷,不可更改。
当年的浦东就是乡下,和今天简直是天壤之别,无法可比。搭乘64路,在南码头坐轮渡过黄浦江,上岸后还要走一截田间小路,这才到达我们的驻地——上海江东中学。好在路程不长,到市中心也还方便,只要一过黄浦江,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江东中学此时更名为红军二中,规模、形制和武汉的培红中学几乎一样,连名字都带个“红”字,让人倒有几分亲切感。学校别的东西没有,多的是教室和课桌。教室就是我们的招待所,靠墙一字排开的课桌就是我们的床铺。
第一天晚上都很兴奋,不停有人在说话,在发表自己的感慨和高见,但对“革命串联”该干些什么,大家则是一头雾水。什么是“革命”?找谁去串联?我们这个自发的群体,连个带队老师都没有,也没有形成领导核心。聊了半夜,也不见权威性的意见出笼,最后只好达成这样的共识,革命靠自觉,个人自己行动吧。
哪里好玩那里玩
三个一群,五个一组,我们这二十几只小老鼠,就整天在大上海毫无目的地窜来窜去了。晚上见面,则是经验交流,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去了什么地方,好不好玩,搭几路车,要注意什么,该怎么去走?总之,哪里好玩哪里玩。
开始,我年龄小,跟着大同学跑,不久,我就发现他们并不比我知道得多。我喜欢看书,有关上海的书看了不少,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艾明之的《火种》、还有《东风化雨》,工人作家胡万春的一些短篇等等,不敢说很了解,至少,上海的一些地名并不陌生。他们只知道南京路,而我还知道淮海路、四川北路;他们只知道外滩,一大会址,而我还知道虹口公园、城隍庙。结果,我的建议逐渐受到了重视和欢迎。
1966年上海地图
我建议去西郊公园,有人说,在武汉看过动物,有什么好看,去了以后,大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园。那时,武汉还没有独立的动物园,最集中的不过是中山公园后面的那点小地方,动物少不说,也没有立体感。上海西郊动物园的猴山、虎穴、蛇馆、鸟园则让我们这些童性十足的学生伢大开了眼界,不说别的,那几只会说话的八哥就耗去了不少时间,我们几乎呆了一整天。没有去的同学,后悔不已,第二天一早忙着跑去“补课”。
我建议去上海电影制片厂,看看人家怎么拍电影,看看特技是怎么产生的。那时上影厂已经由三家并为两家,即天马厂和海燕厂,在徐家汇,相距不远。 去了以后,大失所望,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外,什么也没有看成,还好几次被人呵来呼去的,因为是串联的小将,人们还算客气。
记得有幅大标语从三楼一直挂了下来,是批判王晓棠的。大字报也数王晓棠的最多,说她是资产阶级的娇小姐,《英雄虎胆》中阿兰一角就是她本质的反映云云。那时,和王晓棠齐名的、经常与之相提并论的男演员叫王心刚,他的大字报却不多。看来,出名的女人更容易受到攻击一些。还有一张“勒令”,勒令某知名导演(名字忘了)二十四小时内搬出他的“狗窝”。
我还有一个建议,去海边,看大海,我说,上海上海,就是要看海。结果一打听,这里离海边还远得很,要自己掏钱坐郊区的车,还要转几次车。最关键的是,上海人自己都说,上海的海边尽是滩涂泥巴,实在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我这才打消了念头。
行在大上海
在上海,我花二分钱买了一张地图,它给我带来不少方便,这张地图至今还保存着。那时,坐车不要钱,就凭介绍信、学生证,甚至什么都不凭,凭一口外地话就可以免费。有时,售票员还关切地问,到哪里下车,我只好稀里糊涂地答道“终点”。任何车次都有终点,这样回答总归是不错的。下了车,看看到了哪里,再转车,再到终点,反正不要钱,有时就这样一整天来回倒腾着,借此也阅尽了昔日“十里洋场”之风光。
毕竟是武汉人,对上海的高楼大厦没有太多的惊叹,只是觉得上海到处都象“江汉路”。要说新鲜感,也有。上海的有轨电车,以前没见过,很有趣。电车沿着轨道行进,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人们跳上跳下,别有一种风情。当年,上海的公汽起价是三分钱,有轨电车要贵一分,起价四分。我喜欢坐有轨电车,摇摇晃晃的,响声也好听。不想,有次碰到一位女售票员,硬说有轨电车不属于“串联”之列,生生地把我赶了下来,这位大嫂也太认真了。
再就是,大街上有些马路不是常见的水泥柏油浇成的,而是用很大的鹅卵石(武汉人俗称“马蛋骨”)垒成的,看样子很坚固,排列也整齐,不很平整,高高低低,折射着历史的沧桑。
类似的路武汉也有,比如说,老清芬路,早年的交通路,都是一些长方形的小花岗石铺成的,小花岗石有规律地斜嵌着,很美观,特别是下雨,油光油光的。很遗憾,这样的路,在上海,在武汉,现在都成了老人们的记忆了。
到上海,肯定少不了逛商店,有些名店如“上海一百”等逛了一遍又一遍,干逛,什么东西也不敢买,也买不起,真是“过眼云烟” 的繁华,没有银子,就过过眼瘾。
食在大上海
家庭条件差,贫穷让我学会了自觉和节俭,带的钱不多,第一紧要是顾肚子。街上餐馆东西贵,学校食堂也不便宜,东撮一点,西沾几口,没有吃过几顿正儿八经的饭。上海人天生秀气,稀饭一小碗,油条一小根,烧饼一小个,总觉得没有爽快地吃一顿。渐渐,和我一样,同学们开始怀念起家里的饭菜了。
我吃得最好的一次,是在国际饭店附近弄堂里买过一只油炸麻雀,吃得最多的是阳春面,八分钱,二两粮票一碗,贵倒是不贵,只是除了葱花、咸盐、几滴油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佐料。再就是“糕团”,糯米制品,满大街都是,花色品种很多,从四分到一毛,甜丝丝的,味道还可以,我每天都要买几块。
武汉的“冰棒”,上海人叫“棒冰”,比武汉的硬,一些人拿着“棒冰”敲打着木箱,口里“棒冰、棒冰”地叫卖着,天气凉索索的,我还是照顾了不少冰棍生意。
也“革”过一次“命”
在乱走乱逛、随心随意之中,也有插曲,有一件事情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在大街上,突然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操着上海普通话,上前追问我是支持哪一派的,我吓了一大跳,才来十几天,鬼知道上海有哪些派别,这问题答不好会惹麻烦的。幸亏我还机灵,答道:我是支持你们这一派的。对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紧接着说,那好,帮我们刷标语,说完,便把一个又酸又臭的浆糊桶塞到我手上。唉,没想到,在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中,在人流如潮的上海滩,我竟被人抓了“壮丁”,不,应该是十二岁的“嫩丁”。
无奈,我只好忍气吞声,拿着一把破扫帚,沾着浆糊往墙上抹,然后,帮他们贴。一条标语是:打倒曹荻秋,火烧陈丕显,另一条是:常溪萍就是右派,就是叛徒!曹、陈我知道,一个书记,一个市长,上海的父母官,所谓的走资派;常溪萍是何方神圣,就不知道了。
标语贴完后,又要我发传单。学着电影里面的样子,我把传单往天上用力一甩,在人们的抢接中,我赶紧乘乱溜之大吉。
这是我在上海唯一一件和所谓“串联、革命”扯得上关系的事情,至今想起仍觉得好笑。
困在上海、逃离上海
到上海十余天了,初来的激动和兴奋在不断消减,口怨和腹诽日趋增多,同学们牢骚不断,有的说“苏州河水太臭了”,有的说“阳春面远不如热干面”、有的说“国际饭店也不象别人说的那样,高得让人望掉了帽子”,有的说“菜没有味道,连包子都是甜的”。总之,都觉得上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有点失望,至于上海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大的意见就是上海串联接待工作太差了,欺生,东西贵,听说在北京串联,吃饭根本就不要钱。于是,大家都很向往北京,“抬头望见北斗星”,都想早日到达红太阳居住的地方。
有关部门答复,全国各地去北京串联的人太多了,运力、住宿、接待都很紧张,现在要去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回武汉,也要等,票也不好搞。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回答,完了,我们有种困在上海的感觉。
一个意想不到出现了。那天下午,蒙蒙秋雨下着,我和一位姓黄的同学没有出去。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张去南京的火车票,叫我和他一起去,脱离大部队,“私奔”?对于上海,实在厌倦了,管他的,去就去,天塌不下来,我一口答应了。
黄同学比我大两岁,有个外号叫“邪气”,刚进培红读书,上俄语课,俄语老师姓鲍,身怀六甲,还挺着肚子坚持上课。黄同学为了显示他的胆子大,等老师一出门,便大声喊道:大肚子蛐蛐,你往哪里跑!不料老师并没有走多远,这样,黄同学便得了个“邪气”的雅号。其实,他不“邪”,人还蛮好的,见我年龄小,很是关照。
一床被窝,一个书包,便是我全部的行李。担心其他同学回来要阻拦,我和“邪气”一路小跑,过江搭车,直奔虹口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