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漫忆小同窗

若以时间论,小学同学离现在最远,但划痕却是最深。相逢即缘,同窗几载,缘分不浅;渐行渐远的往事,回拉回放,我心中常会漾起波澜。

班上和我最谈得来的是外号叫“珠子”的同学,个子很高,白白净净的,一个十足的小帅哥,我曾和他在一个舞台上演过节目。他学习成绩很好,歌唱得不错,爱玩也会玩,最喜欢打珠子(玻璃弹球),打得很“飞”很“油”,是常胜将军。因为姓朱又会打珠子,就被人戏称“珠子”。

珠子有很多种玩法,玩得最多的是“进老虎凼”。我们在学校操场的墙根下,在小街的巷子头,挖有一个一个的小凼子,“一凼、二凼、三凼”等,循序而进,老虎凼则设在最险,最难进的地方。珠子打进老虎凼后,就具有吃人的魔力,被它击中的珠子,就要变换主人了,也就是说,自己手里的宝贝,随时都可能成为别人掌中之物。

他父亲在武汉汉剧院上班,是个编剧,曾参与由陈伯华、王小楼等大师主演的汉剧电影《二度梅》的编写工作,电影《二度梅》编剧一栏中,他父亲的名字排在龚啸岚的后面。

那时年龄虽不大,说起戏来,我跟珠子还是很谈得来的。汉剧院的老窝子叫美成,就在六渡桥小学对面的清芬路。老美成很有名,原名丹桂舞台,建于1913年。1926年重建,改名美成戏院,是一个有近百年历史的老剧场。珠子带我到美成去过一次,看了几出折子戏小戏,其间有当年走红的汉剧《借牛》,虽系小型汉剧,出演的却俱是名角,陈伯华、童金钟、李罗克。对李罗克的印象最深,陈伯华说“借牛”,他打岔说“借油”,还问:是借点灯的油,还是炒菜的油,我觉得他演的蛮滑稽,蛮有趣。作为回报,我带珠子去过一次民众乐园。

小小学生,也百人百样,有做好事的,严以律己,也有不干好事的,放任自流,那时候也有所谓的问题学生。特别是个别男同学,喜欢在“地下”称王称霸,随心所欲,他们各自自封“大王、二王”,摹仿江湖排座次,有的还结成小帮帮,其他同学便是这些“王爷、侯爷”发泄欺负的对象了。

班上那位“大王”很厉害,全校都有名。学习成绩差,个子不高,嘴上、手上的功夫却很行,爱骂人,喜打架,整天神来神去的。大家都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他乱改歌词,唱道“学习雷锋,三栗角,好榜样,三巴掌”。所谓“栗角”是一种打人的动作,就是将手掌拳起,然后用中指的顶尖部猛击人的脑壳,此谓“挖栗角”。他边唱边打,我就无缘无故地挨了他“三栗角”,另一个同学受了他“三巴掌”。我俩心里气得“筛”(sái 发抖),口里不敢犟,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忍气吞声地成为别人的下饭菜,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向老师求救。于是,这位“大王”免不了“挨批评、罚站、作检讨、请家长”。

过去,满春路口有座江汉一米厂,厂长是武汉市当年闻名的劳动模范叫张时富,班上那位“大王”的父亲就是江汉一米厂的工人,苦大仇深,是厂里的骨干。他儿子请家长是家常便饭,害得他一次一次往学校跑,儿子如此不争气,他怒火满腔,好几次在公开场合撵着打。学校走廊是木质的,木栏杆,木地板,父子俩跑起来噔噔直响。老子一旦追上儿子,脱下鞋子就是一顿猛抽,有次把脸都打肿了,老师们拦都拦不住。看着“大王”挨打时的痛苦表情,又让人心中好生不忍。不过,这位同学不记打,乖不了几天,过后,依然故我,还是神得不得了,后来连女同学都敢去撩去惹。

当年学校升留级制度很严格,升级留级,一律凭考,决不含糊。班上有位同学,家住积庆里,小学没毕业,就已经16岁了,不知留了多少级,人是好人,很老实,就是读不进书。学校按当时的政策动员他下放农村,后来他下放到天门县,好象是多宝区的一个什么畜牧场。同学之间有感情,舍不得,我们就给他写信,四个同学四封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平信邮资8分,四人平摊,每人2分。后来我还单独给他写过信,邮资独付。

说起留级,还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明智。张明智唱湖北大鼓,成就不凡,在武汉市是家喻户晓,他也是六渡桥小学毕业的,比我要高几届。张明智读小学时也留过级,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六渡桥小学(2006年)

最让人回味的,最有意思的还是有关“吃”的故事。虽然那年月缺吃少喝,但只要有点好吃的,大家都会带到学校来,同学之间分享分享、品尝品尝,今天你吃我的,明天我吃他的,礼尚往来,自觉自愿。男同学之间相互讨要东西吃,似乎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好玩的事,没有人会去想这样丢不丢人,校园中,教室里,经常会听到“搞点来吃(qí)撒”的声音。谁吃东西无人讨要,反而说明他人缘不好,肯定平时很“屁”(小气),不逗人喜欢。女生喜欢“装姐”,矜持一些,一般不会这样主动讨要,但她们之间也有分食之事发生。

让我最早知道“伊拉克”的不是美伊战争、萨达姆,也不是两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史,而是一种叫“伊拉克蜜枣”的东西,也是同学给我吃的,甜“蜜蜜”(mī、武汉人形容极甜)的,好吃极了。我至今也未弄明白,当年的武汉市怎么一下子到处都有这种伊拉克蜜枣卖,后来为什么一下子又几乎绝迹了。

饥饿能催人早熟,我这是从社会学角度思考得出的结论,不知有没有生理学上的依据。

班上有个河南伢,年龄不大,却显得很成熟,很会当家过日子,有时说话象大人,突然来一句,笑死人。武汉是个移民城市,极具宽容性,相对广州、上海而言,武汉人基本上不排外、不欺生,唯独喜欢嘲笑河南人。过去河南灾多,一有灾,人们就顺着汉水、京汉铁路跑到武汉来,遭武汉人心烦。河南伢是后来转学来的,开始一看见他,我们就拍掌唱道“河南胯胯,挑担??(bǎ bǎ 粪便)……”河南伢很懂事,性格很好,无论怎么取笑,他都不发恼,还是贴着贴着跟我们玩。

有天,有个同学买了一个汪玉霞的喜饼,几个人围着正准备说“搞点来吃(qí)撒”,河南伢突然大发议论:“吃个饼,划不来,吃俩馍,喝碗水”,然后拍拍小肚皮说道,“满(mēn)饱,满饱”。河南伢的意思是:同样花一毛钱,买饼子只能买一个,吃不饱,不如买两个馒头,再喝点水,就能吃得很饱很饱。河南话简洁,明快,脆嘣嘣的,“满(mēn)饱,满饱”说得太搞笑了,太有意思了,让人差点笑破了肚皮。在哄笑中,欢乐**突起,我们一个压一个地把河南伢压到了最低下。这是个游戏,叫做“压摞摞”,是一种极度开心的表现。河南伢也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满(mēn)饱”。以后一见他,我们就拍拍肚皮,口里学道““满饱,满饱””,河南伢仍旧呲着牙齿,跟着一齐笑。

吃饱是当时人们最大的愿望,孩子也不例外。不求味道,只求能饱,最低生活要求,河南伢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有点令人心酸。是生活让一个孩子过早地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早地学会了自我克制,也是生活让一个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童年的天真,过早地象大人一样去思维。人生的“起跑线”究竟该在哪里?

珠子、大王、那位小学未毕业就下放了的学长大哥、河南伢……,闲来无事之时,我偶尔也会想起当年的小同窗、小学友、小对头,但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我,是否想起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