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汉腔与京腔
不管外地人怎么评价武汉话,住在古三皇的老居民们都一直以说武汉话为荣。
老一辈从四面八方走拢来,口音有点复杂,有变味的家乡方言,有弯管子武汉话,也有比较纯粹的汉腔,而年轻一排,则是一口清脆响亮的汉碟子。
大武汉话好听,这是老街坊们从心底涌出来的共识,他们还有理论依据,还能举出诸如“差一票成国语”之类的街传巷议,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则源自于我的老伯父。
老伯父在戏园子里面混了几十年,他您家一生坎坷,这辈子别的福没有享到,戏,是看够了的。若论谈戏,在三皇街可以挂头牌,出了三皇街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斜对门有个小青年叫圆子,有天无意中说了一句:“这汉剧听起来怎么象京剧吖?”被老伯父喝住:“不懂,就莫在这里瞎款!”,圆子一头雾水。
老伯父说:“只能说京剧听起来象汉剧”,那不是一回事吗?还是不懂。继续开导:“是儿子象老子,就不能说成老子象儿子,汉剧,是京剧的老子!”似懂非懂。
陈年故事开了锣,老伯父打开了话匣子。
汉剧历史悠久,往先叫“楚调”,徽班进京,其实里面有不少是楚调艺人,唱着唱着,红了,火了,市井百姓,王公贵族都爱上了这一口,连皇帝太后老佛爷都离不开。于是,在天子脚下,一个新的剧种,汲取四方营养的京剧就发芽了。开始徽班称雄,慢慢楚调占了鳌头,特别是余三胜、谭鑫培等湖北籍的艺人对京剧贡献最大,所以,京剧的板式,腔调、韵白等都存有明显的汉剧骨架。
有一年,陈伯华率人进京演出,连周总理都说“京剧是从汉剧来的”,陈伯华碍于梅兰芳、王瑶卿等名家的面子,讲客气,说“我们不敢这样说”,周总理马上说“我敢说”。
汉剧《哭祖庙》
继续发问:过去老武汉人把京剧叫什么?当然不晓得,叫“一锅熬”,我们都笑了。一锅熬是一锅熬,不过主菜还是汉调。
想当年,京剧初到武汉,不为人们所熟悉,单挑单演,观众不多,没有什么人看,就只好和汉剧搭班,搭汉剧的镶边,一出戏里有京有汉,因为同宗同源,所以配合起来很容易,既自然又默契。大杂烩生命力强,后来,京剧的实力越来越雄厚,发展也日趋成熟,京汉同台就基本绝迹了。
高兴起来就谈戏,谈起来就一套一套的,看见听者有兴趣,老伯父越谈话越多。接着念了一句京剧台词,《失空斩》中,诸葛亮:“我把你这胆大的马谡啊”,像不像武汉话,像,圆子和我们直点头。再用北京话念一念,那真叫不是一个味。京剧舞台上有没有北京话,有,《失空斩》中那两个白鼻子老军就是说的北京话。
循循善诱,老伯父说,京剧的正角、要角都用湖广韵,而那些丑公子、丑婆子、丑丫头、丑地保、丑太监之类的配角、丑角,则是清一色的京片子。从过去,到现在,都如此。
小结设问:这又说明什么?标准答案是“武汉话有味,好听”。此刻,我们小一排的这才恍然大悟,才知道武汉话竟有如此一份“光荣”。
京剧《徐策跑城》
老伯父的此番说教,也很快传遍古三皇,街坊们过细一想,还真是那个事。于是,越发喜欢自己的方言。
记得小时候,经常听老伯父哼戏,有汉剧,也有京剧,他喜欢泡壶酽茶,端个小杌子,坐在门口边喝茶、边哼戏、边润味。
汉剧唱的最多的是“小薛义在学中懒把书念,怀抱着圣贤书转回家园……”,《三娘教子》中的一段。我听多了,耳熟,虽不会唱,但这唱词我至今还能默写。
这多年来,小街上不断有外出谋生之人,我就是其中一个。有位大姐早年去了新疆建设兵团,难得回一次,探亲回来一口京腔,有些婆婆好奇,专门找她扯“野棉花”,为的是听她说话的那个味。谈完家常,则摇摇头,瘪瘪嘴,不以为然,背后议到:山西驴子学马叫。
我到宜昌工作38年了,乡音未改,在老街坊眼里,是热爱家乡的典型,一口汉腔,回去一次表扬一次。
其实,出了自身,还另有原因。
我工作生活的葛洲坝虽地处宜昌市,但自成一体,在所辖大约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少见本地方言,流行的却是一种“次武汉话”。当然,不能说是很地道,过细听来,多少有点变味。
葛洲坝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东北、山东、福建、安徽、四川等,还有湖北各地的,最终把武汉话作为通用语,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这种现象在湖北其他地方也有,比如十堰之二汽、潜江之江汉油田、远安之066、均县之丹江口等,还有青山的红钢城,武昌的武重,日常生活使用的均是“次武汉话”,其词汇虽然有个别差异,但调值完全是模仿汉腔的。
这也许是我的口音基本无变化的一个外围原因吧。
有个外地朋友对我说,武汉话像吵架,很冲,我纠正道,武汉话象唱戏,很亮。
武汉话平声多,普通话里面不少仄声字,在武汉人口里都是平声。平声字有个特点,发音干脆,响亮,象迸出枪膛的子弹。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部队里操练,教官们的口令“齐步走,向前看,向后转”等,都是变音之声。每字平行发出,一字一音,听起来威武雄壮,粗狂有力,充满阳刚之气,用仄声是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向前看”,普通话是“去声、阳平、去声”,如果不变,完全按此声调司令,定然了无精神,软绵无力,再有本事的教官也调动不了积极性。“齐步走”,普通话为“阳平、去声、上声”,照此一喊,下面的人准会跟着号令扭了起来。
有的武汉人说话声音大,快,不注意场合,再加上平声多,因而会产生一些误会,让外地人有吵架的喊觉。
过去没有麦克风,唱戏完全靠真功夫,腹内乾坤,气出丹田,湖广韵亮亢激越,二黄调韵味醇厚,从中都可以窥见武汉方言,湖北声腔的蛛丝马迹,由此看来,说武汉话象唱戏,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