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走街的、串巷的

小商贩,小手艺人,前面都冠之以“小”字,小打小闹,似夹缝和石罅中顽强寻觅阳光雨露的小草。

规模不大,所作有限。最高等级者莫过于“开个铺子”,一钉嘎门面,卖点杂货食品,守点小生意,做点小手艺。次一点,就“摆个摊子”,摆的最多是早点摊,在街旁边,巷子口,甚至家门口卖早点,时间一过,卖得差不多就收摊子。还有摆地摊卖日用品的,武汉人叫“挖地脑壳”,城管一来,一个个惊得象燕子飞,跑得飞快。再次,就“挑副担子”,比如收荒货的、剃头的、转糖的等。最小眉小眼的是“提个篮子”,一天多少也能换点油盐钱。

“篮子”和“担子”就形成了走街串巷的主体,象提线木偶一样,常被人提进提出,相伴他们身影的是五花八门的吆喝声, 古人称这种声音为“市声”。

小巷深深,市声悠悠,从早到晚,少有歇息。人们家居生活似乎也离不开这些常客,也从中得到不少的便利和乐趣。

早上叫卖者,多半是卖过早的。

60年代初,有个瘪嘴爹爹卖发糕,将“板篮”两头系根绳子背在肩上,发糕上面盖一层棉被保温。“板篮”是指那种比较厚重,比较扎实的篮子,轻巧一点的,带点工艺性的篮子叫做“花篮”。过去老人们习惯带“洋”字,火柴叫“洋火”,煤油叫“洋油”,轮船叫“洋船”,土豆北方人叫“洋芋”,武汉人叫“洋苕”。解放都十几年了,瘪嘴爹爹口音还改不过来,开口还是“洋糖发糕”,惹得一排伢们跟在后面学,他喊一句“洋糖发糕”,我们就接一句“吃了不长包”。

还有个大冶金牛镇的婆婆提个花篮卖麻花,便走边叫“麻花五分呀”,“油炸枯麻花”,麻花以炸“枯”为佳品。大冶地处鄂东南,接近赣方言,金牛一带的话尤其难懂,婆婆的叫卖声,听起来让人发笑。街上有位金牛老乡,每次都要买她两根麻花,同她谈几句的家常。平时说话还听得懂,她俩用金牛话谈起家常来,则如“两个黄鹂鸣翠柳”,我们完全不知所云了。

其后,串街的一般是卖日杂用品的,收荒货的。

有个老头将所卖之物全部挂在身上,像个刺猬,边走边吆喝:“青篾梢箕,刷具筷子,还有条帚,围桶盖子……”,走一路,唱一路,唱的有腔有板。

收玻璃瓶子的,喊:“玻璃瓶卖”,猛一听,象是“剥你皮卖”,有点恐怖。

卖腐乳的男人,肩扛一个坛子,坛子外裹篾条,其人面相凶恶,满脸横肉,我小时候常把他同大人嘴中的“麻胡子”联系起来,听到他的叫卖声,便早早地躲了起来。

有专卖“汪玉霞”法饼的,这种法饼是用碱面做的,白中带黄,稍带点甜味,有大小之分,小的三分钱一个,大的卖五分,不管大小,面上都有个红印,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玉”字。

一中年男子卖“安全牌”,“安全牌,安全牌,不见了,有人送回来”,声音洪亮,韵律十足。这是专给儿童挂的小牌牌,上面刻有姓名,家庭住址,随卖随刻字。三皇街的“憨砣”小时候就不见过,多亏了安全牌,别人根据上面刻写的地址把他送回来了。

记得有个男人怪声怪气地叫卖“印色油”。“印色油”就是印章用的印泥印油,他的吆喝声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尖声尖气,拖泥带水,一口娘娘腔,有点不男不女,有人还说此人有断袖分桃之好,即武汉俗呼的“屁鸡”。因此,六渡桥一带的人以后就把“姨娘”之类的男人称为“印色油”,对一些小气行为也斥之曰:屁得像个“印色油”,没想到“印色油”还成了老汉口的乡土典故。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瘦弱娇巧,身材很好,长年身着旗袍,脚穿高跟鞋,手托一个盘子,叫卖着“长江牌牙膏牙刷、戴春林香粉、三叉老牌钢针”,偶尔也带两条“青龙牌肥皂”。那时几乎没有人敢穿旗袍,她这一身装扮就显得十分打眼。象“迅哥儿”眼底的“杨二嫂”一样,我年龄小,对女人的美和丑没有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归属于美女之列。

“旗袍”说一口“弯管子”武汉话,轻言细语,慢条斯理的,到三皇街来得多,就跟街上的人熟识了,走累了,人们请她坐一坐,歇一歇,喝杯茶,她爱拿个小花手帕扇风,扇起来香气袭人。……有人说她是日本人,也有人说她是朝鲜人,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就不知道了。**开始后,就再也没看见她了,人们传言她是个女特务,那个托盘是个发报机云云,传的绘声绘色。估计也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冤案故事。靠卖点牙膏香皂何以维持生计?这个女人的确象谜一样,让人好奇,但其不幸是肯定了的,只是不知她又有怎样一个曲折惨淡的人生。

晚上,卖“宵夜”的,什么“油炸臭干子、藕丸、袱子酒、桂花汤圆”之类,喊声不绝……小街整日里手艺人也多,剃头的、补锅的、修鞋的、修绷子床的、磨剪子铲刀的……,川流不息。

这些总可以给人带来新鲜和刺激,街上的人喜欢凑热闹,一家做点什么,大家都围了上了,有的开玩笑,有的帮着讨价还价。

戗剪磨刀的老人

我最喜欢的是扯糖,转糖和炸米泡的。 扯“糯米饧糖”,一分钱二分钱都扯,边扯边唱“糯米饧糖,越扯越长”,只到扯得发白发亮才将它吃掉,糯米饧糖绵香可口,又好吃又好玩。

转糖就是“熬糖稀子”在石板上作画,这种糖不好吃,略带有一点苦味,我感兴趣的是“转”,能试试自己的运气。三分钱一小转,五分钱一大转,转糖的规矩是“半转不算,压线重来”,格子宽的是“五砣、八砣”,格子窄的是一些“猴子、仙桃、马”之类的平面线条糖画。最难得的是大转里面的“四大天王”——“板龙、关刀、飞机、花篮”,是立体的,这四种的格子最细,几乎只有一道缝。

转糖的

至今记忆忧新的是,有回我居然转了一个“板龙”,旁观者都欢呼起来了。“转糖人”怕费时,不愿做,要用80砣糖来换,我不干。最后他大概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做了一条“板龙”,“板龙”做得真是活灵活现,龙口含的珠子还能动。我拿回家中,引得好多人前来观看,此事让我“乐”了好几天。

“炸米泡”就是“爆米花”,这恐怕是当年最好的最常见的零食了。炸米泡的人一到,人们就带着柴火(武汉市1982年才取消“柴火票”,“炸米泡”要自带柴火)围了上来。所炸食物有大米、玉米、高粱、年糕等,五分钱一炸,要糖精另加三分。这是一种膨化食品,打开转锅时会有一声巨响,加工好了的食品就迸进布口袋里,然后解开布口袋另一头的绳索即可取出。

有次,不知是哪个害人精,偷偷将另一头的绳索提前解开了,炸米泡的人高喊:“米泡响了……”,“轰”的一声,由于另一头是开的,一锅玉米花全部飞了出去。于是,炸米泡的人骂着,玉米花的主人怨着,孩子们叫着,跳着,抢着抛洒在地上的玉米花,一旁的大人们则笑弯了腰……市,交易,做买卖,城因市而立,先有市而后有城。小巷市声悠悠,恰似城市之影,走街串巷之人,却系城市之根。有人说这就是城市的流动风景,此话应该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中国,在曾经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