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讨债鬼”和“小宝贝”

俗话说儿多母苦,对于家道贫寒者来讲,更是如此,有钱人可以请保姆,无钱人只有自己一个个地带。虽说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萝卜多了难得洗泥,一份爱,那么多个孩子分,疼爱的指数自然就降低了。

独子家庭里的孩子是心肝宝贝,多子家庭里的孩子就是“讨债鬼,小劫数”了。

孩子多了,管理比较粗放,简单,多数顺其自然,放任自流,基本上不怎么管。要管就念恐怖经,用“鬼”唬伢,不准小孩玩得太晚,说黑巷子里面有鬼等着你,不准小孩游泳,说水里有鬼专门扯人的胯子,鬼气拂拂,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有“鬼情”发生。

“懒婆娘喂猪,吃也是三瓢,不吃也是三瓢”,许多孩子就这样被喂大了。奇怪的是,这样喂大的,反而一个个生龙活虎,百病难侵。

在三皇街,你常常会遭遇到、并且真正体会到“骂是爱”。街上的一些女人们喜欢随意,甚至胡乱称呼自己的孩子,借以倾吐生活的怨气。人们往往不在意这些称呼的确切含义,如果从字面上认真咀嚼一番的话,还是蛮有一说的。

最普遍、最流行的称呼是“小讨债鬼”,几乎天天可以听到。这种称呼还说得过去,前世欠人钱财不还,今世化为子女索要,老辈人都这么说,可以理解。现在养个伢,从出生到读书、买房子、结婚生子至少得个几十万、上百万,大人平时节衣缩食,这时候却格外大方,出得心甘情愿,唯恐未竭尽全力。此般光景,的确象是陈年旧债未清,今生专门到世上来向你讨债的。

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劫数”的,似乎也有点道理。养儿育女,事关一家人的幸福。子女们争气的还好说,碰上一个吸毒的、赌博的、犯法的、虐待老人的,疯狂追星的(现在伢们追个星,也要闹得家人卖血、卖房子),对于大人来讲,那还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躲不过,避不开。

街上有个长子婆婆,儿子媳妇都在岳阳的一家军工厂工作,几个孙姑娘跟她在汉口住,长子婆婆对她的孙姑娘有个独有的称呼是别人所没有的,叫“小凤阳婆”。凤阳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过去,凤阳人打花鼓卖艺的多,汉剧有出《打花鼓》,对他们还是蛮同情的。不知凤阳人何时得罪了长子婆婆,让她有此称呼。

有些称呼,问题可能就很大了。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抽筋的”,要是真的抽起筋来,那还不把人急死。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杂种”,细细一想,这岂不是自己骂自己?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短阳寿的”,这就有点恶毒了。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砍脑壳的”,这就有点恐怖了。

说得比较的还有“小筑(zóu)匣子”的。这话一般人误以为是“瞎子”,咒人眼瞎,其实不是那回事。匣子,过去指一种用料单薄,未经加工的简易棺材。沈从文先生在《边城》中写道:“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咀撑去”。这里的“匣子”,就是这种棺材。

战争,饥荒,尸横遍野,饿殍载道,一些兵营,善堂、社会机构等打扫战场,出面收尸,做善事,他们当然没有条件用正宗的好棺材了,也就是几块板子钉个匣子。有时一个匣子要装几具尸体,尺寸不够,装不下,就把人铆起来往里面“筑”,武汉话“筑”,就是用力往里揣,这就是所谓的“筑匣子”。

匣子拿出去装尸时,没有盖子,三块长板子,两块短板子一钉,“三长两短”就这样常被人用来指非正常死亡。说孩子死无葬身之地,被人“筑匣子”,这样咒自己的孩子,岂不残忍?

男人有怨苦,喝闷酒,抽闷烟,把怨往下压,往内挤,时间一长,容易形成内伤,容易生病。女人其实活得更累,但她们有怨苦,往外排,向上送,想办法让它变成怨气放出来,因而,身体的损伤小一些,女人一般都比男人活得长。说到这里,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有些女人要怨天怨地,说东道西了,因为她们找不到其他更好形式来宣泄心中的怨苦,有时只好找孩子出出气了,于是就有了这些听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称呼。

这些,仅仅只是一种称呼而已,只能听听,不可当真。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它只限自家人用,外姓旁人是不能叫的。如果你不信邪,听到哪个伢的妈喊他“小杂种”,你也跟着一起喊他“小杂种”,前脚喊,后脚他的妈就会出来跟你拼命的。

我小时候还真有点羡慕那些独儿子,在家地位高,吃得好,穿得好,还经常有点零花钱。现在回想起,独子也有说不尽的难堪和烦恼。在严密的监控之中,在热切的期待之中,他们必须循规蹈矩,严格按父母的意愿去生活,去努力,远不如我们散淡自由。

长命锁

汉江,人们习惯叫小河,离三皇街不远,一到夏天,我们总会找些时间三五成群跑去游泳。回来时,太阳把小肩小腿晒得黑黑的,大人用手指甲一抠,一道白印子,马上就知道玩了水的。不过处理起来却很宽松,一般骂几句,最多打几下,然后嘱咐一定要小心一点。独儿子是没有这种机会的,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也不可能私自下到河里去。

我们班上有个外号叫“南霸天”的独儿子,小学快毕业了,还带着项圈和长命锁,这玩意儿我们要么没有戴过,要么早就不戴了。南霸天是个宝宝,家里生怕他有不测,“十岁”都做过了,还不让把项圈脱下来。如此,少不了遭同学嘲笑,项圈也经常被人扯来拉去,弄得“老南”很心烦。别无它计,只好阳奉阴违,一到校门就脱下放在书包里,放学再把项圈戴上。

关于项圈,鲁迅先生在《故乡》里有说明,闰土“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武汉也有此俗,只是叫法不同,武汉人称之为“狗框”。“狗框”实际是民俗学上所称的“以贱言贵”,是一种反训。除了套颈子的以外,武汉还有婴幼儿套手套脚用的,小一点,带有铃铛,叫“手框、脚框”,其意义一样。

狗身上许多部位可以用来骂人,如狗嘴、狗腿、狗头、狗眼、狼心狗肺等,但老武汉说小孩“狗头狗脑”,却是正儿八经的祝福之语,它通常和长命百岁连在一起。旧时拜年,人们双拳一抱,言道:“恭喜您家老人们越老越仙健,小伢们一个个狗头狗脑”,俱是吉祥好话。

现在讲科学,倡导优生优育,人生的起跑线在不断地往前压,“零岁方案”都晚了,还要胎教,有人甚至断定从新的生命诞生的第一瞬间起,竞争业已开始。我们做孩子的时候,没有这等福儿可享,大人们第一要务是把孩子养活养大,其他便是次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