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一个士兵恶狠狠地说:“给老子闭嘴,你以为老子没长眼!把他绑了,眼睛蒙上,带他去见连长。”
另一个士兵抢过他的图囊,随手一翻,说:“这么多地图,你小子如果是奸细,够活埋十回八回的了。”
有个士兵有些见识,说:“大伙儿嘴上留点德,到了连部,一问就清楚了。”对华连智说:“你还真运气,你刚才走过的可是雷区,没被地雷炸死算是菩萨保佑了。”
华连智听了这话,暗暗吃惊,也不反抗,任由他们反绑了双手,被推搡着磕磕绊绊约莫走了两三里**,听着**上哨兵问了几声口令,人声逐渐增多,又上了一个山坡,跨过一道门槛,这才把眼睛上的黑布拿掉。
华连智睁开眼,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站在一个堆杂物的小院子里。片刻之后,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屁颠颠地跑进来,连声说:“误会,误会!”
那个军官自我介绍说是暂7旅第一营一连的连长哈天彪,对身后几个士兵说:“你们这班兔崽子,瞎了狗眼,连军部的长官都不认得?还不快松绑!”
几个士兵连连点头哈腰,七手八脚地替华连智解开绳索,哈天彪双手交还他的证件和图囊,说:“卑职管教无方,请长官恕罪。”请华连智到连部休息,连部就设在一户人家的瓦房之中,他又从厢房拿出烟枪烟灯和鸦片招待他。
华连智皱眉不接,哈天彪还在相劝:“长官,您一**劳顿,受点小小惊吓,抽上一口,保管赛过活神仙。您先歇着,我已经通知了周营长和旅座,为你设宴压惊。”
正在这时,有人进了大门,说:“哈连长,兄弟奉命来向你要两个人。”
哈天彪陪笑着对华连智说:“您先歇着。”出了厢房,对那人说:“季连长,你这话可让兄弟我糊涂了,你们三营和我们一营,那是井水不犯河水,向我要什么人?”说完冷笑一声。
那人说:“昨晚俺营三连的胡来喜和崔马狗跑到了你们连。高营长说了,人各有志,在三营呆不惯的弟兄,如果想另谋高就,他决不拦着,但这两人是犯了事的,被人告发了怕受处罚,才逃到你们这里来。俺要带他们回去听凭高营长发落。”
哈天彪向天打了个哈哈:“什么犯事不犯事的,高克平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明白吗?多半是他把手下的兄弟逼急了,才出的这档子事。你要人,一来我不知情,二来我也做不了这个主,这事你叫高大炮跟我们周营长说去!”
那人说:“昨晚上有人亲眼看到崔马狗进了你的连部,他跟你是热河老乡,你哈连长会不知道这事?”
华连智听这人说话耳熟,再一听到“高克平”的名字,更无怀疑,出了厢房,两人四目相接,都是一怔,那人又惊又喜,紧紧握着华连智的双手:“华二少爷,原来是你!”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季初五。
原来季初五离开武汉后,就投奔了于学忠的第51军第114师,找到了高克平。那时武汉会战正酣,第114师驻守在大别山北麓的叶家集、杨柳店及六安一带与日军交战,在外围迟滞日军进攻武汉的行动,所以季初五找到这支部队也没费多少工夫。武汉失守后,第51军一直在大别山一带活动。两年前,他们随部队越过陇海**和津浦**向敌后进发,准备到鲁南打游击,部队行至半途,在皖北宿县一带遭到日军阻击,高克平和季初五所在的第683团担任后卫,与日军激战,掩护全师突围,结果团长王鹏举牺牲,部队被打散了,他和高克平等兄弟流落到豫皖边境,被汤部收编。
两人互道别来之情,倒把个哈天彪晾在一边。哈天彪没想到这个集团军政治部的中校居然和季初五相识,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这当儿,一营的营长周顺章得到消息,也来到连部,和华连智寒暄了几句。
周顺章因满脸麻子,人称“周麻子”,原在第87师华连诚的手下当过班长,淞沪会战时因为企图**战地医院的护士被押送军法处,后来乘看守疏忽之机扒墙逃走,跑回河南老家投奔了表舅曾兆熊,曾兆熊当上暂7旅旅长后,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营长。第87师在上海和南京元气大伤,人员换了几遭,当时国民党军队并没有规范的军籍管理,战乱之中,他的旧事竟无人追究。
周顺章一见华连智,便觉得有点面熟,想了想,才发觉他和华连诚有几分相似,微觉尴尬,但随即宁定,说:“今天真不巧得很,曾旅长刚去渡口视察河防了,明天才能回来。今晚就让小弟做个东道,为华兄接风洗尘。”
华连智说:“不必麻烦了,兄弟只是随处走走看看,算不得公干,诸位军务在身,不便过多打扰。”看到哈天彪还站在旁边,便问季初五:“那个胡来喜和崔马狗究竟犯了什么事?”
季初五说:“前两天胡来喜和崔马狗还有几个人一起私自下山,到县城吃喝玩乐不说,还在妓院闹事,打伤了人。”
周顺章问哈天彪:“这两个家伙在你这儿吗?”
哈天彪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昨晚上……我……我到县里公干去了……”
华连智问:“你晚上不在军营,去县城干什么事?”
哈天彪说:“找……找黄县长催一批军粮。”
华连智不语,昨晚黄县长明明和他在一起,这哈天彪显然在说假话。
周顺章咳嗽了一声,对华连智说:“这事兄弟会查清的,一定秉公办理。”又对季初五说:“高营长能征善战,这一点兄弟一直很敬佩,不过就是为人处世不咋的,对下属过于苛刻,对上头又太跋扈,搞得部队离心离德,这也不好嘛。哈连长,你说说看,像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头一回?弟兄们受了他的委屈,跑到我们这边来寻个安生,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我们也很难办哟。”
哈天彪点头如同鸡啄米:“周营长的话一点没错,这高大炮是不像话,兄弟我也不是没在他那儿呆过,那是有亲身体会,他平素虐待大伙儿,克扣军饷让弟兄们饿肚皮不说,打骂下属那是家常便饭,娘的,他神气个啥?就不怕打起仗来挨黑枪?”
两人一唱一和,对高克平大加指摘。
华连智见季初五脸皮胀得通红,嘴唇一动,欲言又止,知道另有隐情,便说:“这样吧,我到三营走一趟,会会这个高大炮。”一拉季初五的袖子,两人一起出了门。
周顺章跟着出来,说:“晚上还请华兄到旅部用个便饭,我代表旅座尽尽地主之谊。”
华连智正待推辞,周顺章又说:“这是旅座在电话里吩咐过的,华兄如不肯赏脸,兄弟也不好交待呀。”
华连智只好点头答应。
周顺章说:“这里到三营有好几里地呢,骑马去省力。”提高嗓子大喊:“副官,把我的马牵过来。”
华连智和季初五骑着马上了**,只见营地周围三三两两的士兵来来往往,勾肩搭背,神态懒散,**边还有人就地架锅,杀猪宰羊,搞得乌烟瘴气,他不禁暗暗皱眉。
下了山坡,就是一片无人的枣树林,季初五一马当先,华连智也跟着快马加鞭,但他军校学的是政训和步兵,不会骑马,马一奔驰,他就驾驭不住,被摔下马来,好在是沙土地,才没有受伤。季初五赶紧折了回来,拉回他的战马,说:“二少爷,当官不会骑马哪行?你紧踏马蹬,夹紧马肚,挺腰直立,不要把屁股实坐马背,马跑得再快也不会摔下来。”
华连智暗自惭愧,照他的指示要领去作,果然得心应手,不再摔倒。
一**上,季初五说起高克平的事情:
“高大哥能打仗,讲义气,原来在于司令的第51军就因战功当上了营长,刚过来的时候,他一**上收拢了不少散兵,有两千五百多人,被汤军团编成了一个新36团,由他当了团长。但是上面却不知怎么有个规定,像这样的团,不是嫡系,也不算主力,最多只能按照一千五百人的标准发放军饷和补给。两千五百张嘴按一千五百的人头发粮,部队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曾旅长原来在牛脊山当过土匪,后来招安进了县保安团,抗战爆发后,他当了保安团的团长,正遇到汤司令招兵,就投靠了汤军团。起初,他的部队编成了新23团,实际不到一千人,却也照一千五百人的团发粮饷,吃空额那是明目张胆的。其实汤司令的很多部队都是这样,当官的个个喝兵血,吃空额,没有几个师是满员的。曾旅长胆子特别大,倒卖上面发放的军需物资,军毯一弄几百条偷出去卖,就是武器弹药也敢卖,听说还走私烟土,靠这个发了大财。曾旅长送礼出手很大方的,而且能搞到日占区的贵重物品,很得上司的赏识,认为他有能力。他的部队也很少训练,官兵们乐得清闲,没事打麻将、推牌九,请假到磁水县城甚至郑州城里逛一逛也是家常便饭,部队也省下了训练的开销。下面的军官也跟着沾光,像哈连长、周营长他们,在县城里都养着姘头,昨晚上哈连长不在营房,八成就是去县城会相好的了。只是部队纪律松弛,驻地附近的百姓被他们扰得好苦,买东西从来不按价给钱,老百姓要买卖公平,就说‘要是日本人来了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军官们胆子更大,常常白吃白喝,还**妇女。
“而高大哥在上司的那里可就吃不开了,他没钱送礼,又没后台,谁也不拿他当回事儿。部队日子过得苦,还要天天训练。高大哥脾气不太好,管束又严,苦死也不准扰老百姓,违反者军法从事,决不容情。因为粮饷不足额,一天只有两顿稀饭,部下有很多怨言,倒像是高大哥吃了弟兄们多少军饷似的。看见旁边的新23团那边人人足额发饷,待遇好得多,有些家伙夸嘴说什么‘天天过大年,夜夜入洞房’。这样一来,一些收编过来的散兵,有关系的军官找各种门**调到汤恩伯嫡系部队去,再不济的,也都跑去了新23团那边,哈连长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然不会说高大哥的好话。
“到如今,除了一些原来第51军的老弟兄还跟着高大哥,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五百多号人,一个团也缩编成了一个营,高大哥的团长也变成了营长。曾旅长有上司撑腰,又有钱,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一下子扩充到三千人,今年刚拿到暂编第7旅的番号,当上了上校旅长,还把高大哥的那个营也吃了进去。”
华连智见季初五娓娓道来,口齿清晰,比之几年前大有长进,人也精神多了,夸他说:“当上了连长,水平见长啊。”
季初五有些不好意思:“俺算啥呀,和真正的有水平的连长比,差得远了。”想起了老连长华连诚,心中一酸,说,“二少爷,你要是能来我们这当头儿就好了……唉,只是这部队乱七八糟的……”
说着便到了三营防区,华连智见这里的官兵举止还像个军人的样子,没有那么多喧哗吵闹,军营的气氛也比较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