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当竹崎廉志捧着义志的骨灰盒登上列车时,随着列车长一句话:“圣战英灵正乘坐本次列车!”车厢里所有的乘客都站起身来,一起为他让座。
到了京都火车站,再搭乘汽车去八幡乡下的老家,此时是初夏季节,**边的菩提树和樱树长势茂密,葱翠欲滴,山涧的清泉汇聚成小溪,潺潺而流,鸟儿在枝头欢唱。
竹崎廉志步履轻快,俨然是凯旋归来的将军,哼唱起自幼就吟唱的歌曲《元寇》:“弘安四年夏,国难临头,元寇忽必烈倾巢出动,我镰仓好男儿毫不畏惧,决心讨伐元寇,向天下昭示正义……”
竹崎一家据说是镰仓时代著名武士竹崎季长的后代。竹崎季长在抗击蒙元入侵的文永和弘安之役有英勇表现,曾潜入元军战船割取元将首级,他也是个画家,著作《蒙古来袭词绘》一直流传至今。竹崎家的老大竹崎忠志就处处以先辈为榜样,连绘画的爱好也照搬不误。
来到村口,得到消息的村公所组织乡村小学校的小学生们整齐列队,在女老师的带领下,喊着口号挥舞着太阳旗,欢迎“征讨暴支的英雄”。
竹崎廉志用力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走到村公所门口,猪谷村长以及村里的地主、商贩、教师代表们济济一堂等候在此。竹崎廉志以立正姿势敬礼,扯着嗓子大喊:“陆军第16师团曹长竹崎廉志报到!”可惜的是他没有得到一枚勋章,此时真恨不得左手臂的伤口再长再深几分。
猪谷村长年逾古稀,撑着拐杖,张开缺牙漏风的嘴巴说:“辛苦了!全村出征支那的勇士,你是第一个回来的。打得很艰苦吧?”
竹崎廉志说:“支那人一盘散沙,很好打,皇军所向无敌!”看到胸前兄长的骨灰盒,略觉尴尬,补充说:“当然,也有一些抵抗。”
此时,他真有点担心村长问起他是如何受伤的,不是在战场上负的伤总觉得对不起大家。
好在猪谷村长没有问这个问题,说:“好好养伤,争取早日返回战场。义志君已经进了靖国神社,成为了护国之神,是我们全村的骄傲。全村的男儿都要以他为榜样,为天皇效力!”
全体人员拼命鼓掌,接着是小学生鲜花,教师讲话,合影留念,简短的欢迎仪式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竹崎廉志在欢迎的人群中没有见到崛川百合子,只看见了四兄弟中最小的弟弟竹崎武志。武志一身黑色的学生装,满脸英锐之气,昔日的鼻涕男孩已经成长为四年级的中学生(注2)。他说:“武志,长高了嘛,现在已经是堂堂男子汉了!”问起了百合子的近况。
竹崎武志回答:“百合子的父亲做生意赔了钱,被债主逼得自杀了,就在两个月前,她哥哥带着她参加满蒙开拓团去了满洲,听说那里土地很肥沃,而且日本人不需要交纳农业税费,还可以按月领取口粮。”
竹崎廉志的心**,弟弟接着又说出了更令他吃惊的话:“父亲快不行了,知道你这两天要回来才坚持住,否则挺不到现在。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周围的人一直没告诉他和妈妈义志哥战死的消息。”
竹崎廉志匆匆赶回家,见家门口用竹竿悬挂着三色鲤鱼旗,这是父母表示期望儿子成为勇敢坚强的武士的愿望(注3)。他鼻子微微发酸,回想起小时候,每年的男孩节,家里都要插鲤鱼旗、吃粽子和柏饼,母亲缝制武士服装的玩偶,父亲则给他们兄弟四人削竹刀,告诉他们“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拿起真正的武士刀为天皇效命”,所以他总是盼望着快快长大……竹崎廉志一进门,就见到了望眼欲穿的母亲和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竹崎勘太郎看到儿子胸前的骨灰盒,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一丝悲痛,脸上显露出的是异样兴奋的神采。他挣扎着坐起来,叫老伴拿出箱底存放的日俄战争时的旧军装,披上这件发着霉味的军装,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尸山血海的旅顺口战场,吟唱起乃木希典的诗作:“肥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几春秋。斗瓢倾尽醉余梦,踏破支那四百州”。他又拿来清酒,不顾老伴苦苦劝告,执意要和儿子干杯,说:“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死而无憾!来,为皇军的武运干杯!”喝了几杯酒后,头一垂,终于咽了气。
竹崎廉志将那包人肝做成的药粉恭恭敬敬放到父亲身边,脱帽立正,垂首哀思。
竹崎武志拉着三哥来到门口,看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哽咽地说:“你们在部队的几年里,妈妈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身体不好的时候,每天都去神社参拜,祈祷她的三个儿子武运长久。父亲和二哥接连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竹崎廉志低头不语,过了会儿问:“听说你考上了东京师范高等学校,真了不起啊。以后有什么打算?”师范学校不要学费,这对不富裕的竹崎家来说是很有**力的。
竹崎武志说:“我学的是音乐专业,以后当然是成为音乐老师。”
竹崎廉志拍了拍了弟弟的肩膀:“老师是个不错的职业,帝国的希望就寄托在老师的身上。只是,痴迷音乐的你,不要忘记自己可是武士的后代!”
竹崎武志点了点头:“我们的教育主张是‘和魂洋才’,努力学习西洋的先进技术,同时也要培养大和魂。”
竹崎廉志说:“你从小就喜欢吹尺八,选择音乐专业看来真是对**了。”
竹崎武志说:“是,所以也想找一个学音乐的女子作为终身伴侣。”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尺八,“以后,可以用这个为你们唱军歌伴奏。”
竹崎廉志一挺胸:“只有太平洋的波涛声,才能为皇军的雄壮军乐伴奏!”
竹崎武志问:“战争就快结束了吧?”
竹崎廉志“嗯”了一声,说:“很快就要占领武汉了,这样,支那所有大城市基本上都丧失了,支那抗日运动垮掉那是早晚的事。”
1938年10月,各**日军突破了中国军队的外围防线,逼近武汉。在长江南岸地区,至10月22日,阳新、大冶、鄂城相继失守,24日,第11军波田支队已推进到距武昌仅三十公里的葛店附近,第9师团推进到武昌以南的贺胜桥,第27师团进至咸宁东北地区。长江北岸地区,第6师团于10月21日陷浠水,24日晚占黄陂,第116师团于10月21日攻占了兰溪,24日已推进至距武汉仅三十五公里的阳逻附近。大别山北麓地区,日军第2军占领固始、潢川后,10月12日攻占信阳,然后第10师团以一部沿平汉铁**南下,主力则在平汉**以西经应山、安陆、云梦、应城向汉阳、汉口迂回。至10月24日,日军已对武汉形成了东、北、南三面包围的态势。与此同时,日军为策应武汉会战,切断中国的国际运输线,抽调第5、第18、第104师团及第4飞行师团组成第21军,与海军协同,于10月12日在广东大亚湾登陆,10月24日占领广州,切断了粤汉铁**。
10月16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决定放弃武汉,组织部队撤退,分批撤离党、政和地方政府机关,疏散城内的老百姓。
武汉是守不住的,中日双方都很清楚。实际上,早在8月初,政府便发布公告,限非战斗人员8月以前全部撤离武汉。
华连智已经接到中央军校特别政训班的入学通知,这期政训班由各部队所挑选的中级军官组成,学制两年,入选的重要标准之一是“忠于党国、忠于领袖”,目的是培养长期抗战的军政骨干,据说许多入选军官都立有战功,或是和高官、将领有裙带关系,毫无疑问,这批人毕业后将成为未来国民党军队的政治支撑力量。华连智能被选入其中,显然是高层关照的结果。华连智虽然内心深处对国民党存有芥蒂,但思之再三,却不由得他不去,而父亲也是极力赞同。
华宜农非常清楚,对儿子来说,这个经历等于是开辟锦绣前程的敲门砖,这对全家也是大有好处的。因为华连智和华连诚的原因,他们家已经被报纸称为“抗战模范家庭”,名声鹊起,连企业迁往重庆之事也变得顺利了许多,相关部门纷纷大开绿灯,这些都是用金钱买不到的。
同时接到入学通知的还有华连信,那是他通过武汉的八**军办事处申请,获得了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入学批准。当全家风风光光地为二哥庆贺时候,他只是将这个消息悄悄留存心中。他明白,在周围人看来,去中央军校,和去西北一隅的延安,不可相提并论,没必要弄得尽人皆知。在他内心,延安虽有万山阻隔,**途遥远,但“宝塔映朝阳,延河闪金光”的山坳圣地,才是指引中国抗战走向胜利的灯塔,才是中国未来的希望真正所在。
8月后武汉形势日益吃紧,八**军办事处加紧组织武汉的青年学生北上延安,对于青年人才的渴求和笼络,国共双方都是一致的。华连信没有马上走,二哥已经去中央军校报到了,家里能干活的儿子就他一个,他一直忙着协助父亲将工厂迁往重庆的诸项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