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10月初,华家终于将新家安置在重庆新市区的上清寺,开办的庆丰纱厂则设在郊区瓷器口一带,试开工一切顺利,便在下旬选了个黄道吉日正式开工,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重庆市长和工商界、新闻界人士以及当地的商贾、乡绅纷纷赶来道贺,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个上午。

华连智也请假从军校赶了回来,他一身笔挺的军装,一表人材,引人瞩目,道贺的宾客中不免有好事者暗中打听这位华家的二公子青春几何,是否婚配。

晚饭后,连智和连信两兄弟携手到江边散步。

瓷器口始建于宋真宗咸平年间,清初因盛产和转运瓷器而得名,是嘉陵江边重要的水陆码头,素有“一江两溪三山四街”的称谓。秋风送爽,晚霞映照着远处的山峰,水天一色,景色瑰丽壮观。

华连智见此美景,不禁吟起范仲淹的那首词《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他见连信兴致不高,眉头深锁,似乎心事重重,不禁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连信没有说话,家里的大事安顿下来,他也就该北上延安了,想到就要和亲人告别远走他乡,因而心中惆怅。

连智拉着连信的手,说:“今天是咱们家喜庆开张的日子,阿爸整整一年多都没这么开心过,你却愁眉苦脸,一定有心事。咱们兄弟一体,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连信笑了一笑:“这事可跟你无关,咱们是各有各的事。”

连智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事?”

连信沉吟片刻,说:“二哥,我要出远门了,也许,很久才会回来。”

连智一惊,问:“你要去哪?”

“延安。”

连智呆了一呆,问:“阿爸阿妈知道吗?”

连信摇了摇头:“我早就下了决心,乘今天阿爸心情好,晚上跟他说明。明天,我就上**。”

“要是阿爸不同意呢?”

“我也正犯难呢,你在读军校,连孝又长不大,阿爸身边缺一个能帮忙的人哪。可是,我又必须走,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国家。前方战场天天都在死人,要是人人都躲到后方去,中国拿什么坚持抗战?”

“抗日就一定要去投奔**党吗?舍近求远,恐怕没什么好处。不如报考中央军校,跟我在一起,大哥不也是走的这条**嘛。”

“我不是从自身利益去考虑这件事的,这是经过长久思考的决定。”

连智微微皱眉:“这是个重大选择,这样做对不对,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连信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缓缓地说:“我们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历史最终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连智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劝说才好。他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很有主见,一旦决定的事情决不轻易更改。

出乎意料的是,晚上,当连信向父亲坦言要北上延安时,华宜农并没有表示反对,躺在摇椅上闭目沉思良久,才说:“乱世之秋,好自为之。”

连信含泪向父亲鞠了一躬:“我不和阿妈道别了,免得大家伤心。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和阿妈要多保重身体,不要牵挂儿子,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家一定会再团聚的!”

华宜农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连信提着一只竹箱,悄悄离开了家,没有惊动任何人。赶到码头时,船还没来,天却开始飘零起小雨,他正要到**边茶馆躲避一下,但一把油布雨伞遮住了他的头顶,回头一看,撑伞的竟是二哥连智!

连智的身后并排站着一对少男少女,不是连孝和小慧又是谁?

“二哥……”连信又惊又喜,想说什么,喉头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连智微微一笑,两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

连孝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三个哥哥当中,连信和他年纪差别最小,也最为亲厚,想到自此骨肉离别,不知何日再见,昔日兄弟间点点滴滴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伤感难以自抑。

小慧也流泪了,她咬着手帕,尽量不哭出声来。她和连信交往时间虽短,但连信对她呵护有加,给她讲故事,教她学文化,使她的心灵逐渐舒展开来,渐渐从南京噩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笑容也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内心,早就把连信当作自己的亲哥哥一般看待。

没有人说话,只有呜咽之声。

很快,船来了。

连智把雨伞塞到连信手里:“拿着,一**保重!”

连信推辞说:“不,你还要往回走。”

连智说:“还是你拿着,你的**,更长。”又说,“记住了,我们是一奶同胞,血脉相连,不管我们到了哪里,分开多久,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连信点头,连孝也点头。

兄弟们挥手告别,直到船只没入水天一线,彼此再也看不见,挥动的手才放了下来。

华母一大早才得知连信已经启程北上,又惊讶又难受,奔进书房,冲着华宜农就说:“你为什么不阻止信儿?让他一个儿出这么远的门!”

华宜农正在看报,头也不抬,淡淡地说:“你以为他还是小孩子,想拦就拦得住的?”

华母含着泪说:“你事先知道的了?你也不反对?”

华宜农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我是不反对连信去延安。眼下,日本人虽然在中国逞凶霸道,但日子一定长久不了,耗个十年二十年,到头来中国的事情还得是中国人自己说了算。我看这局面,将来中国的当权党派,不是国民党,就是**党,二者必有其一。连智算是和中央拉上了关系,让连信走**党这条**也好,以后不管是哪个党上台,咱们华家都有依靠,怎么着也不会吃亏!”

华母流下泪来:“**党整天呆在穷山沟里,连信跑到那里去,能有什么出息?”

华宜农“哼”了一声:“长头发短见识!你可别小看连信,也别小看**党。连信从小就骨气,他能跟着老师同学从上海一**走到武汉,不跟着我们舒**服从租界坐船去香港,这一点有几人能做得到?**党能突破老蒋几十万大军的围剿,从江西走过万水千山到陕北,还立下了足扎下了根,中国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又有哪个能做得到?”

华宜农开设的庆丰纱厂设备齐全,有发电机七百千瓦,纱绽九千五百枚,线绽一千二百枚、布机五十台,虽然一**迁徙损失甚大,比之当年上海纱厂的规模已大为缩小,却是当时重庆数得上的大纱厂之一,而重庆则集中了大后方一半以上的纱锭。纱厂复工后,华宜农十分繁忙,他已经从四联总处拿到了大笔贴款,又拿到了国民政府的大笔订单,以川丝为原料,昼夜开工,每锭每日可出纱十磅,生意开始蒸蒸日上。

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内迁工厂和大后方新建企业,采取了一些扶持和奖励政策,如规划安排工厂的布局,帮助征地建厂,给一定的低息贷款、投资和奖励,减轻税收等,加之华宜农十分擅长交际,特别注意与有关政府部门官员拉交情,如经济部工矿调整处和资源委员会的几个负责人都是他的座上宾,长子和次子的名声对他拿到政府的贷款、订单和低价煤电也是很有帮助的筹码。他也十分注意搞好劳资关系,在抗日救国的号召下,劳资合作,互相体让,因此工厂在大后方的生产进行得十分顺利。

然而,尽管重庆远离战场,但并不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空中。

1938年12月,日军统帅部已决议“攻击重庆街市,震撼敌政权。”此前,日军飞机已经开始了对重庆的小规模空袭,此后,日机开始了更大规模的轰炸,集中于政治、军事、经济等中枢机关及市街、学校、商店、居民住宅进行长时间无区别的狂轰滥炸。

1939年5月3日,正是星期一。吃过中饭,华连孝就挎上书包,拉着韩小慧出了门,说是中午不休息了,要去学校看书。华母见儿子学习这么用功,赶紧叫仆人追出去,给他们书包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

华连孝走过几个街口,看见不到家里人影子了,便拉着小慧往后伺坡公园方向跑。后伺坡公园也称中央公园,是当时重庆唯一的一座公园,建在从大梁子到商业场的山坡上,公园树木繁茂,花香鸟鸣,有阅报室、网球场、儿童游戏场等设施,还有一个名叫“江天烟雨楼”的茶馆和一个名叫“涨秋山馆”的餐馆。

小慧见不是去学校的**,忙问:“连孝,你去哪里啊?”

华连孝做了个鬼脸,说:“去公园玩玩。”

小慧站住了:“下午还要上课呢!要来不及的。”

华连孝“嘻嘻”一笑:“上学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公园喝茶嗑瓜子。”掏出一枚银元,在手里一抛一抛,“你没去过公园吧?今天本少爷请客。”

小慧皱眉说:“撒谎可不好,伯母会知道的。”

华连孝“哼”了一声:“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小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华连孝不耐烦了:“你究竟去不去?”

小慧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