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连孝吃了几口烤鱼,嫌刺多,把筷子一扔,不吃了,要再来个灌汤鸭,连信皱起了眉头:“连孝,你今年多大了?”

连孝撇了撇嘴:“你属猴,我属猪,你又不是不知道。”

连信说:“嗯,你今年十五岁了,也该懂事了。很多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都在辛苦干活养家糊口,你也要懂得……”

连孝把耳朵捂住,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听不听!你也来阿爸那一套!我怎么没看见哪个小孩子像你说的那样?”

连信指着餐馆里一个端着盘子跑进跑出的小姑娘:“眼前不就有一个吗?你看人家还没你大呢,可人家从不喊饿喊累,也不会浪费粮食!”

连孝脸上有些发烧,不再多说什么,夹起烤鱼又吃了起来,一边打量着那个小姑娘,只见她身材苗条,俏丽可人,挂着汗水的脸红扑扑的,灿如朝霞,可能刚从事跑堂这行,给客人端菜倒茶,手脚虽然伶俐,脸上却没什么笑容,不会打招呼。他心念一动,又想出了歪点子:“不是你,我也不会被三哥说了,得让你吃点小苦头。”

结帐出门时,连孝故意落在后面,背向着那个小姑娘,等到她端着盘子走近时,猛地一个转身,两人撞在一起,那个小姑娘惊叫一声,盘子“乒乓”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汤水四溅。连孝叫了起来:“哎哟哟,你把我的衣服弄脏啦!”

餐厅里的人都把眼光转过来,那个小姑娘红着脸连声说:“对不起。”听口音不是武汉本地人。

连孝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这衣服很贵的。”

掌柜也大声责备:“怎么连个碗都端不好?”

那个小姑娘噙着泪水,满脸惶恐,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瘦小的青年汉子从后堂赶来赔不是,他满脸满手都是灰,看来是在后堂烧火的伙夫。

连信走在前面,没看到连孝捣鬼,说:“没关系,没关系。”拿出几角钱放到柜台上,说:“两人撞到一起,说不上谁的责任,这算是我们赔打碎的碗钱好了。”拉了连孝就要走。

那个瘦小的汉子望着连信,忽然说:“你……你不是华家的三少爷吗?”

连信站住了,有些疑惑地说:“你是……”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那汉子激动地说:“俺是季初五啊,原来你大哥手下的兵,在上海伤兵医院俺见过你,那时你和二少爷一起来慰问过俺们。”

季初五带着韩小慧辗转千里,历经万苦,来到武汉投亲,谁知汉口济安堂药店已经在空袭的大火中焚毁,帐房的林先生也就是小慧的舅舅被烧死了,季初五一下子傻了眼。两人此时身无分文,只好到一家小餐馆打工,暂且落脚维生,本来季初五不让小慧干活,但小慧执意要替他分担,也跟着在餐馆帮忙。谁想到,居然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遇见了连信连孝兄弟俩。

连信这才记起,当时医院伤兵很多,季初五瘦瘦小小,并没有多大印象,可季初五对华连诚的两个兄弟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见到他们不由地就生出亲切的感觉。

季初五说起别来之情,此时,连信和连孝方才得知大哥已在南京牺牲,而且是以如此悲壮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不禁泪流满面,连孝更是放声痛哭。

连信脸上泪痕未干,向着季初五深深致谢,感谢他在最后时刻对大哥的守护。

季初五眼眶也红了,拉住连信的胳膊,哽咽着说:“俺没有用,保护不了华营长,只能做这么点事……”

连信见季初五和韩小慧两人身上衣裳都打满了补丁,想到他们一**上颠沛流离,举目无亲,又见小慧年纪小小已成孤儿,流落在外,实在可怜,便说:“季兄,你和小慧妹妹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到我家去。你和我大哥是一口锅里吃饭、一条战壕里打鬼子的好兄弟,又对我大哥有恩,我爸妈一定会欢迎你们的。”

季初五举起袖口擦了擦眼泪,摇头说:“苦日子俺过惯了,不好给你们添麻烦啊。眼下这时局,你们也不容易的。”

连信顾念他和大哥的交情,执意相劝:“不麻烦的,我阿爸开了工厂,也要人帮忙,你过来干活,我们家决不会亏待你的。”见季初五还有犹豫之色,又说:“你也要替小慧妹妹想想,她一个小女孩儿在外受苦受累,去了我家,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季初五看了看小慧,点了点头。

小慧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连信说:“小慧妹妹,你不愿意吗?”

小慧抬头看了一眼连孝,又赶紧低下头来。

连信说:“小慧妹妹,我们兄弟四人,都是男孩儿,我阿爸一直想要个女儿,你这么勤快懂事,我阿爸阿妈一定喜欢的,说不定就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呢。”拉了拉连孝的袖子,叫他道歉。连孝还没从丧兄之痛中缓过神来,只顾着抹眼泪,没理会哥哥的意思。

当下季初五领着小慧,跟着连信兄弟俩到了安仁里华家。

华连诚殉国的不幸消息传开,华母悲痛欲绝,拍桌大哭,华宜农呆坐良久,不言不语。华连诚为人忠厚,在佣人们心目中,四兄弟中他和连信两人最得好感,噩耗传来,华家上下顿时悲声一片。

季初五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只是垂手站在一边,小慧乍见这么多人,紧紧依偎在季初五身边。

连信见状,拉着季初五和小慧,把他们带到偏厅坐下休息,叫仆人端来茶水和点心。

过了许久,华家的哭泣之声渐渐减低,开始忙着为华连诚布置灵堂。华宜农夫妇将季初五和小慧请来,详细询问起华连诚殉国前后的情况,也问起了小慧的身世。

华母拉着小慧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端详了一番,说:“可怜的孩子,你读过书吗?”

小慧怯怯地点了点头。

华母说:“那你写几个字我看看。”当下佣人端来笔墨和白纸。

小慧呆呆站在桌边,却不去拿笔,幼时父母询询教导她读书识字的声音犹在耳边,泪水一时模糊了她的双眼。

季初五忙说:“小慧,快写啊,你爸爸不是时常教你读书写字么?”又向华母说:“老夫人,她这孩子可聪明了,从小就……”

华母摇了摇头:“你让她写,光说有什么用。”

季初五不敢再说,小慧也感到了华母语气中的不悦,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来,写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正是南宋诗人陆游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华宜农见小慧字迹娟秀工整,行书流畅,在这重男轻女的社会尤为可贵,而字里行间所洋溢着抗击异族侵略、收复失地的强烈呼声,又似乎和她的稚嫩外表有些不相符,可见这孩子幼小的心灵经历重重磨难后的成熟,不禁连连点头:“好字,好孩子!”沉吟片刻,又说:“我看,让这孩子留下来,咱们供她读书,也好和连孝做个伴儿。”

华母脸有犹豫之色,说:“这合适吗?”

华宜农把烟斗从嘴里摘下来:“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孩子聪明伶俐,别看她是女孩儿家,但我看比连孝懂事多了,是可造之材。我是叫连孝这不争气的小子以后有个学习的榜样!”

华母说:“连孝还小……”

华宜农把烟斗“啪”地敲到桌子上:“还小?像他这么大时我一个人就在上海滩闯码头了!小慧年纪比连孝还小着一两岁,你看连孝写的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跟人家比差到哪里去了?这小子就知道吃喝玩耍,不务学业!都是你惯的!”转头对站在一边的连孝说,“看看你大哥,看看连智和连信,扪心问问,你还是华家的儿子吗?比不过哥哥们,你还有说嘴,以后要是连这个小妹妹也比不过,我看你还有没有脸进这个家门!”

今天拿到连孝在学校的成绩单,除了英文、算术得了“甲”,其余功课不是“乙”就是“丙”,老师的评语也很差,尽是“懒惰、贪玩”之类的字眼,刚刚又得知长子战死在南京,华宜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数落了连孝一番。

连孝满脸胀得通红,华母也不好再说什么。

华宜农向小慧招了招手,小慧走近几步,轻声喊了声:“老爷。”

华宜农温言道:“小慧,你以后不要喊我老爷,喊我一声伯伯就可以了,你安下心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好好念书,好不好?”

小慧回过头去,望着季初五。

季初五大喜过望:“小慧,还不快谢谢华老爷!”就要给华宜农磕头,身边的连信赶紧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