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6月上旬,服务团终于到达汉口,华连智听说此时汤恩伯已经升任第31集团军总司令。他已经是身心俱疲,在日记中记录了一**上的惨象:“……去年深秋自上海撤离以来,时至今日徐州撤退,沿途所见毫无二致,漫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其中包括政府职员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溃散的散兵游勇,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随着沦陷区的扩大,如同滚雪球,愈裹愈多。道**上塞满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许多车辆不是拋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有的肚腹凹陷、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饿死的,有的则已腐烂发臭,面目不可分辨,当真是哀鸿遍野。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不由得堕入悲痛惊愕的心境,顿生人间何世之感……”

写到这,华连智不禁想起日军战力之强悍,国军连战连败,广大国土的沦丧,满目苍夷的大地,高级将领的骄奢生活……他实在不敢想象抗战还要再经过多少时间和磨难、将会在怎样状态下取得胜利。

注1:日军的低级军衔中,曹长相当于上士,军曹相当于中士,伍长相当于下士,特务曹长相当于准尉(1942年后改称准尉)。侵华日军从1938年6月开始把军章由“昭五式”更换为“九八式”,军衔标志由肩章换成了领章。

注2:这是德国莱茵金属公司制造的FH18重榴弹炮,口径150毫米,机械化牵引。这种大炮是当时中国军队最先进的火炮,其性能在世界上也属上乘,但价格昂贵,仅购进三十六门,装备独立炮兵第10团和14团。徐州会战中,炮兵第10团有参战记录。

第十七章 十字**口

回到武汉后,服务团暂时解散,华连智来到汉口安仁里的新家,这原是一座日本商社的小洋楼,建构别致,庭院精巧,是典型的日式建筑,抗战爆发后被国民政府接受,下面两层被改建为军医院,上面两层则拨给华家暂住,就这样也是华宜农多方托人活动的结果。下层所谓的军医院,其实住的都是前来休养的高级军官,并非真正的伤兵。

随着沦陷区各地的人潮蜂拥而至武汉,楼宅寒舍、旅馆屋棚,只要是个能栖风避雨的地方,都挤得满满当当,街巷市面上同样是人满为患,房租、粮米菜价直往上窜,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无形的生存危机。

华连智见父亲青衫布履,面色苍老了许多,想起老父在战乱之际操持家业,日夜忧思,倍加艰辛,一时伤感不已,作为儿子没能为父分忧,实在有愧。当下又去拜见母亲,两个弟弟连信和连孝也在,战乱之中一家人又得以团聚,实在不易,尤其是三弟连信,也是自上海出发后就和父母分离,一个多月前才到武汉。

当晚,华家设下家宴,为华连智接风洗尘。华连智谈起一**所见所闻,感慨时局危难,说到动情处,不禁眼中含泪,华母想起家境惨淡,大不如前,母子两人一时相对流泪。

华宜农暗暗叹息,表情仍很平静,说:“粗茶淡饭也不错嘛。不论是国还是家,只要人在就好,就会有希望。”

七?七事变爆发后,尽管还有舆论认为这不过是日本对中国的又一局部蚕食行动,华宜农却预感到这是中日全面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战火势必蔓延到上海,便开始准备将厂房、机器、工人内迁,淞沪大战打响后,已将部分设备转移至镇江、扬州一带。随着战争规模的急剧扩大,国民政府一面向上海调派大军,一面也开始组织工厂企业内迁,征用大量火车、汽车、船舶参与运输,一时交通十分忙乱,运输工具极其紧张。华家企业的大部分资产仍滞留在战火纷飞的上海,设在闸北、浦东一带的纱厂、珐琅厂、玻璃厂尽数毁于战火,事先转移到镇江、扬州的资产也因找不到运输工具而滞留当地,因为根据行政院的命令,政府只给与军工生产有关的钢铁、机械、五金、橡胶等企业发放搬迁补贴和许可证,轻工业一概不在此列。华宜农为此心急如焚,想通过杜月笙的**子走后门,未果。也是天无绝人之**,华连诚双十节勇救宋美龄,华宜农乘机和宋氏家族直接拉上了关系,在上海沦陷之前得以将大部分资产转移到安庆、芜湖一带。华宜农在上海滩的工商界中颇有影响力,担心日本人拉拢他当汉奸,便带着家人一起躲入公共租界,后乘船至香港。

日军来势汹汹,迫使华家企业再次搬迁至武汉,由于华宜农远在香港,组织不力,一**上损失了大部分的纱锭、布机、整理机、漂洗机、发电机等设备,许多技术员和熟练工人也在日军的空袭中丧生,抵达武汉的人员机器不过原来的三分之一,华宜农得知后心痛不已,和家人由香港经广州辗转来到武汉。此时上海、南京、太原、徐州等周围的大城市陆续失守,许多人员物资流向武汉,武汉反倒呈现出短暂的战时繁荣景象,华宜农赶紧组织开工生产,尽量弥补损失。

华连信当时却没有和父母一起躲进租界,他决心和老师同学们同甘共苦,随学校徒步西迁武汉,沿着长江曲曲折折走过了上千公里的流亡**,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有时还要躲避敌机扫射,对于河山破碎、民不聊生之惨状,感同身受。他忘不了那些枯槁的手臂,乞讨的破碗,号哭的弃儿,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小孩死去多时,尸体都己经发臭了,他的妈妈还舍不得,一直把他抱在手上。

当连智在席间说起**上种种悲惨见闻,连信却一直默默听着,没有做声,末了,才问:“二哥,你对抗战前景怎么看?”

华连智脸色灰暗,摇头叹息说:“茫茫前途,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与以前神采飞扬的他相比,表情判若两人。过了半晌,他又说:“我们是一个没有现代化大工业、没有组织完善政体的贫弱国家,抗日,只有尽人力、听天命而已。”

连信望着连智,似乎觉得眼前的二哥有些陌生,再也不说什么,只是扒饭。

席上家人谈论最多的还是缺席的华连诚。南京沦陷后,华连诚生死不明,军事委员会把他列入了“失踪”名单,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谁都知道华连诚凶多吉少,只是没有确切消息,但华家无论如何不肯认为他已牺牲,都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会出现,家宴上,依然为华连诚留出一个空座位,摆放着一副空杯筷。

华连智心情十分矛盾,他一直没吐露大哥在南京保卫战中殉国的噩耗,他实在不忍再增添父母的伤心。

深夜,疲劳的华连智却无法入睡,此时,那个美丽的倩影又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打开日记本,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思念就像是溶溶月色的一枕青霜,孤独而温馨;又像是南国初春的丝丝细雨,忧郁而缠绵……”这样的相思诗句或古典或现代,已不止一百次地出现在他的日记中。

他披衣起床,独自来到庭院静坐。

长相思,清月冷,月下流连,孤影徘徊,心绪如缕。

武汉地处长江中游,是当时中国的第二大城市,有两百多万人口,1936年粤汉铁**全线贯通,更让这个城市成为内地最重要的交通枢纽。虽然发表了《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但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行政院、监察部、内政部、经济部、交通部等重要军政机关并未立即西迁入川,而是首先转移到了武汉。武汉遂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中心,成为事实上的战时首都和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

虽然时局艰难,生活困顿,但武汉人民的抗日热情依然十分高涨,为抗战举行的募捐、集会和游行接连不断。他们似乎根本不害怕日本飞机的空袭,只要一打空仗,武汉所有的高楼顶上都挤满了人,大喊大叫,为中国空军助威,成为战场奇观。受此感染,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时,连孝居然不听老师指挥进防空洞,而是独自一人悄悄溜出学校,爬上汉口总商会的钟楼楼顶,为空中的拼杀手舞足蹈。空袭结束后学校集合点名,发现少了一个学生,急得老师们满城寻找。这事把家里人吓了一跳,因此连孝每次上学及回家都由兄长或仆人跟随,以防意外。

这一天放学后,华连信接了弟弟回家,走到半**,连孝被**边小餐馆的菜香吸引住了,说肚子饿了怎么也不肯走,连信无奈,只好带着弟弟进了小餐馆,要了烤鱼和热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