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绍克尔在德国人中也算是中国通了,他看到,中国虽然遍地是军队,可大都产生于军阀割据、生存于各种势力之间,不过是家族式的私人武装,装备简陋,训练落后,对于民族大义和国家观念缺乏应有意识,其战斗力和忠诚度都不能令人放心。以德国人的眼光,这些军队充其量只能算“治安军”,而非“国防军”。可悲的是中国人多年的军阀混战,消耗了大量国家财富,却没有培养锻造多少真正有实力抵御外侮的军队。德国人认为,中国真正称得上有战斗力的现代化军队,就是由德式装备和体制所组训的中央军军官团。当得知淞沪一战,三十万中央军损失了一半,失去了近一万名基层军官,绍克尔等德国顾问们十分痛心,感觉“实际上现在我们没有多少工作可做了”。当看到老友华连诚在残酷的淞沪大战中幸存了下来,他十分高兴。

华连诚和绍克尔热情握手。绍克尔说:“你可比以前瘦了许多。”华连诚自我解嘲地说:“显得更精干了吧。”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当华连诚得知德国顾问团将随国民政府撤往武汉,便请绍克尔转交两封书信。

一封匿名信是呈给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的,他在信中写道:

“窃士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前线所见不敢不告。钧座以持久消耗之政策,诚足以致日人于死地。惟人员与武器之消耗,因指挥之失当,组织之不完善,受无谓之消耗实多。许多战役,指挥部署极其混乱,担架队与输送队之组织,多有名而无实,故官兵之负伤者,有终日无担架抬下,收集伤亡者之武器,亦无法运回,至撤离则悉数抛弃。所谓抛兵、弃械之战争,又焉能持久?

“敌人以陆海空机械化部队配合作战,尽其发扬优势。每日上午,先用气球升上空中观测我阵地,后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继用战车、步兵向我方阵地猛攻,如被我方强有力还击,敌方不得逞,即迅速停止攻击,复召唤下一轮火力轰击。敌方之战术刻板,很少变化,我方应因地制宜、因时制宜采取灵活之应对策略;然而我方部队面对绝对优势之敌火力,依然沿用北伐时期战术与敌硬拼,不知变通,损失甚大。

“敌人的间谍活动亦极其猖獗,我方防谍意识薄弱,屡次吃亏。最为明显之一例,即为我方将士之臂章,均标有师级单位符号,并印有部队番号,极易为敌方查知部队动向。

“宣传方面,敌方飞机散发极美之传单,极尽鼓惑之能事,并写有持传单投诚者,奖洋五元。士兵见飞机投下时,即争前拾取,不识字者认为美丽可观,以惊奇状态,持至识字同志前要其说明。识字不多与不明大义者,看后互相窃语。故最近前线时有士兵逃亡及转进时隐藏不随队,官长则以阵亡欺上。此诚堪为战争前途之危机。而我方之传单,则末见发至营以下。有无飞机投至敌方,则不得而知。惟士愚见,以为飞机投炸弹,不如投传单,其价值较炸弹微而收效大也。

“极以忧国心切,故冒昧呈词,伏乞鉴察。谨呈。前线一士兵。谨具。”

另一封则是家书,因为华宜农正举家迁往武汉。

他在信中说:“父母亲大人:儿奉令赴抗倭战场,兵危战凶,九死一生。值此国家兴亡之秋,匹夫尚且有责,我为革命军人,怎能临阵退缩?惟有恪尽职守、成功成仁一途。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颐养天年。我誓死抗日到底,此意已决!”

他向弟弟们写道:“智弟,信弟,孝弟:军人血洒抗日疆场,为国家民族争生存,死得其所,真大荣幸!吾兄弟或将从此永别,留书一封,以为诀别,手足之情,感念至深。弟等务必孝顺父母,相互敬爱,团结一心,以从戎为兄报仇、为国尽忠为志。我四万万五千万人之中华民族,倘若能齐心协力,必不会亡于区区东瀛岛奴之手。”

这封遗书早在淞沪会战时就已写好,却一直没有发出,他心底深处一直存有一个念头:当抗战最终胜利时,他能活着和家人团聚,一起分享胜利喜悦——那一定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但残酷的战争已经彻底粉碎了他这个梦想。

绍克尔明白这两封信的份量,这等于是华连诚的绝笔,他以德意志军人的荣誉保证一定送达——只是他没有想到,他需要三十六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诺言!

绍克尔将那封给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信件上交,但并没能在武汉找到华连诚的家人,未能将他的家信转交。1938年5月中德军事合作关系彻底终止,绍克尔奉命返回德国,后参与了入侵法国和苏联的战役。他在出征前将华连诚的遗物存放在杜塞尔多夫老家。1942年冬他在斯大林格勒被俘,和九万多德国战俘一起被押往寒冷的西伯利亚集中营,只有六千多人得以在数年后生返德国,幸运的是,他是其中之一。回到历经多次大轰炸的老家后,绍克尔意外地发现华连诚的遗物并没有在战火中烧毁,于是,他开始了百折不挠地寻找华连诚家人的努力。1973年,历经辗转波折,他终于将遗物交到了在台湾的华老夫人和华连孝手里,此时已整整过去了三十六年!这些发黄的信纸早就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但是对华家人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珍贵价值。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它能改变一切,也能创造一切。华家人满含感激向绍克尔千恩万谢,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是履行了一个德国男子的诺言。”

华连诚问:“现在战局于我国不利,贵国政府是否有考虑扩大援华方案的计划?”绍克尔虽然军衔不高,但担任的是顾问团汉语翻译一职,接触中德两国文件来往很多,了解许多内情。

绍克尔缓缓摇头:“你知道,去年我国和日本签订了《德日**产国际协定》,意大利今年也加入进来,三国已经是政治上的盟友了。东京方面对德国在中日开战后还继续对华军售、派驻军事顾问十分不满,多次和柏林交涉。为了牵制俄国,或者还有英国和法国的远东力量,元首的东方政策是要以日本为主的,因此对华的军事交流规模只会缩减。”

华连诚在就读于中央军校时,就对德国强大的军事力量产生了钦佩之情,德国教官一丝不苟的教学态度和德国军事理论的严谨体系,使他受益匪浅,而日耳曼民族的坚韧、严谨气质和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更使他感触颇多,难怪德军在一战失败后能从荆棘中奋发崛起。华连诚见过绍克尔枕边常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是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扉页上用德文花体写着一句话:“总有一天要让那些胆敢轻视德国的势力灰飞烟灭!——约瑟夫?戈培尔博士”。因此,他穿戴衣着都潜意识地模仿德国军人,但凡正式场合,皮带一定扎在第四粒纽扣上,天气再热风纪扣也决不松解。蒋介石曾提出过一个口号:“德国民族的伟大精神乃是我们未来的榜样。”此话深得他心。在当时,德国是少有的可以与中国在平等基础上进行合作的列强,他梦想着在德国的帮助下,苦难的祖国有朝一日也能拥和德国一样强大的军力,重现汉唐时代的雄风。

听绍克尔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强烈的失落感,说:“我记得贵国政府曾表示,《**产国际协定》同中日冲突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

绍克尔冷静地说:“去年11月,意大利已宣布承认满洲国,我想,德国不久也将这么做(注1)。德国需要东方的盟友,中国和日本都曾列入过德国的盟友名单。中日矛盾尖锐化后,德国也试图在中国和日本之间找到某种平衡,但战争一爆发,这种希望就渺茫了。和日本相比,中国的实力太弱。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法则是以实力和利益为基石的,尽管德国还在努力地为中日的和平进行外交斡旋,但要二取一的话,柏林的外交政策倒向日本是很自然的。特别是中俄两国在今年8月签订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这和德国的战略是背道而驰的。”

华连诚沉默了。

绍克尔继续说,“我来中国有三年多了,从个人说,我很喜欢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家和她的人民,中国人民的勤劳、善良以及他们对苦难的忍耐能力给我的印象很深。可是……”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请原谅我的直率,中国军事领导人的素质是可悲的,中国士兵中的很多人完全不具有军人气质。”他接着列举了亲眼目睹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末了,又说:“对于日本人,我个人并无好感。我的好朋友卡尔滕布鲁纳上尉就是在上海被日军炸死的,当时他和几个中国军官正在前线察看阵地,结果……”说着耸了耸肩,“中国人的血肉和德国人的血肉混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分开,这是我们顾问团第一个殉职的战友。但我不得不说,作为战士而言,日本士兵实在要是比中国士兵优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