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华连诚打断了他:“中国近代以来积弱已久,有很多弊病是短期内无法消除的。我承认我们有些军人没有做出很好的表现,但我决不同意你说的日本士兵比中国士兵更优秀!残忍和野蛮决不是优秀军人的品质体现!”他把日军在黄塘渡口屠杀中国伤兵的暴行告诉了绍克尔。

绍克尔沉思了一下,说:“是吗?我的叔叔曾是驻守青岛的一名炮兵少尉,1914年被日军俘虏,他倒没有提及过日军对俘虏的凶残,倒是说日本军人表现很绅士。当年日俄战争时日军对俄军俘虏也符合《日内瓦公约》……”

华连诚冷笑一声,再次打断他:“你可以到前线走访一下,亲眼看一看**的‘绅士’表现!很多事情呆在后方是看不到的。”

绍克尔察觉到了华连诚语气中深深的不快,当即说:“华,你的**很对,我应该多方了解情况再下结论。”

绍克尔和许多中国军人打过交道,当时的中国军人教育程度很低,像华连诚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有见识的军官实在是凤毛麟角,因此和华连诚交上了朋友,在军校时两人经常讨论感兴趣的军事问题,彼此互相学习汉语和德语。绍克尔是个典型的德意志军人,他的思想是用黑格尔辩证法和康德批判**主义武装起来的,遵纪守时,尽忠职守,但同时又受到尼采哲学的影响。绍克尔敬佩的是俾斯麦的铁血手腕,对希特勒也经历过一个由怀疑到崇拜的转变,当去年德国进军莱茵西岸取得成功后,他对元首崇拜到了极点,视希特勒为“千年德国的伟大复兴者”,即使是家信中,最后的落款语也一定是“嗨,希特勒”。

绍克尔感觉到,从很多方面来说,华连诚都是个优秀的军官,他博闻好学、聪明智慧、体贴部下、忠于国家,但他身上缺乏普鲁士军人特有的气质——钢一般的坚毅果决和冰一般的冷酷无情!缺乏这些,就像一柄质材上乘的宝剑却没有开刃一般,不能充分发挥出它的威力。

华连诚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愤,说:“日本自古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国家,早在我国明朝时就对朝鲜发动过侵略战争。现在他们已经吞并了朝鲜,侵占了我国的琉球、台湾和东北,实力大为膨胀,又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我敢打赌,日本即使占领了全中国,他们也决不会就此罢手!日本人的野心和贪欲是没有止尽的。如果国际社会不采取有力措施制止日本,到时受害的就不只中国一国了。中国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不但是为了捍卫自身的主权,也是为了争取远东乃至世界的和平。各国都应该看到这一点,应该及时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

绍克尔不能认同这种充满感**彩的观点,他说:“虽然我们都是军人,但对战争的理解却有所不同。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延续,无所谓正义与非正义。军队必须为保证民族的生存空间而战,用剑和火去捍卫国家利益。”

华连诚愣住了,绍克尔这种冷酷的直白让他难以接受,他想起了弟弟连信的那句话:“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真心为中国好呢?德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美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说来说去,我们只能靠自己!”他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可这谈何容易?!

德国人其实非常关注远东的这场战争,他们决不放弃任何一点一滴通过战争学习战争的机会,在西班牙内战是这样,在中日战争也是这样。他们看到,中日双方在淞沪战场重演了二十年前的那次世界大战的阵地战场景:一方面,日军没有充分发挥自身的机械化装备优势,通过大纵深的侧面快速迂回实现对中国军队的包围,而是反复实施点对点的硬碰式的正面进攻,形成残酷而低效的消耗战,直到杭州湾登陆,才算是有了点迂回战略的影子,这和德军目前正在研究的新式战术相比差了一个档次;另一方面,中国军队在己方单兵素质不如敌、重型武器也不如敌的情况下,机械呆板地实施密集的人海攻守战术,试图不惜代价守住日军进攻方向上的每一寸土地,而不是利用内线作战的优势,攻击敌方的薄弱环节,最大限度地消耗敌人,因此这种打法也不能支撑长久。

中国需要德国的先进武器和训练指导,而正在加速重整军备的纳粹德国,需要中国出产的各类战略矿产和原料,陆军需要在中国检验其新式武器,克虏伯、西门子等大公司需要向中国推销其产品并扩大销售。但是,柏林更关注的却是作为强者一方的日本军队的情况,他们通过搜集日军的情报和战场表现,谨慎地评估日本这个盟友的分量。绍克尔对此也知晓一二,但他不能明言。

傍晚整队集合时,华连诚想起绍克尔说的“中国士兵中的很多人完全不具有军人气质”这句话,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向士兵们训话,引用绍克尔的话鞭策士兵们,一再强调作为军人,要牢记“忠诚、勇敢、服从、责任”四个词,要从内心树立起“职业军人的荣誉感”。

晚上,华连诚正在营部给上级写报告,有人前来报告:“十连的排长高克平辱骂领袖。”

华连诚把高克平喊来,问起原由。原来,高克平在部队解散后,大发议论:“那洋鬼子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军人气质,奶奶的,他不过在中国呆过几年,懂个啥?我看,咱们队伍里最没有军人气质的,不是咱们当兵的,而是那些当官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军队由这帮贪污克扣、贪生怕死的败类指挥,还有什么狗屁军人气质!蒋光头要管好咱们这些当兵的,就得先管好他手下那些大官儿。”

华连诚觉得高克平的话虽粗鄙,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一听高克平把蒋介石称作“蒋光头”,脸色顿时变。

高克平见华连诚脸色难看,“嘿嘿”一笑,说:“营长,我说的不是你,你一点都没有当官的架子,跟别的国军长官不同,倒像……像红军的指挥员。”这话虽然有些恭维的成分,但的确是肺腑之言。

高克平原以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料华连诚脸色更加阴沉:“你说什么?”

高克平心中一跳,知道这回又拍错了马屁,解释说:“我是说你像是……红军的长官,他们把长官都叫指挥员,红军长官待人和气,从不打骂士兵……”

华连诚摇手打断了他:“现在只有国民革命军,没有什么红军了!抗战爆发后,包括以前的朱毛共军,全国的军队都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以后,不许你再提‘红军’这两个字!也不许你出言侮辱领袖!对领袖的忠诚,就是对国家的忠诚,你明白吗?”

高克平怏怏地应了一声“是”,不再吭声。

华连诚对高克平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东北人,会打仗,也有点文化,但爱吹牛皮爱发牢骚,从他的言谈中能看出来此人经历不简单,于是就问起他的身世经历来。

高克平也不隐瞒,竹筒倒豆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高克平虽然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经历颇为曲折。他是辽宁辽阳人,因个子大,十五岁就穿上了二尺半,原为东北军独立第7旅的一名传令兵。九?一八事变当晚,正是第7旅驻防的沈阳北大营爆发了日军侵华的第一枪,他们向上级请求还击,得到的却是极其荒谬的命令:“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在毫无战备的情况**队很快被打散,三百多人阵亡,许多人被俘,日军只付出两人死亡的微小代价。高克平因为那时年纪尚幼,被日军抓去喂马,他亲眼看见被俘的弟兄被日军用马厩里切草料的铡刀斩首,当时就立誓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为人。他后来趁日军看管疏忽逃了出来,参加了家乡组织的抗日游击队,领头的是一个叫二胡子的绿林好汉。开始他们也打了几个漂亮仗,消灭了几股日伪小部队,但不久游击队里就出了叛徒告密,关东军讨伐队很快将这支游击队包围打垮,二胡子重伤被俘后押送县城枭首示众。日军在他家乡大肆烧杀,他的双亲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死于日军刀下。

高克平怀着满腔悲愤只身逃亡,又投了东北军。他先是跟随万福麟第53军参加热河及长城抗战,本想报家破人亡之仇,但万部作战失利,热河沦陷。当时蒋介石正忙于“剿共”,对日态度暧昧,长城抗战以和日方签定屈辱的《塘沽协定》收场。他窝了一肚子气开小差逃跑,想回老家,**上碰上了一大批拖儿带女的东北难民,小孩饿得直哭,他看不下去,把盘缠周济给了别人,再想想自己从小当兵,除了放枪打仗,不会种地,也不会手艺活,无法营生,于是又回东北军去当兵了,这次被编入第57军第109师627团,师长牛元峰。他和许多弟兄们饱尝背井离乡之苦,强烈要求打回东北老家去。谁知蒋介石一道命令,把他们驱赶到了关内“剿匪”战场——与陕北红军作战。老兵们暗中“传帮带”:“红军优待俘虏。枪一响,就投降,愿回家,送大洋。”牛元峰,山东人,大胡子,在战前给部下作动员:“弟兄们,**都说咱们是他们的运输大队,咱这次决不当他们的运输队,现在宣誓,有枪举枪,没枪举手,谁要是给**当运输队,就操谁的祖宗!”1935年11月,第109师在直罗镇被红军歼灭,在红军“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战场喊话下,他和五千多弟兄放下武器当了俘虏,牛元峰也被活捉,彻底地当了一回运输队长。红军讲道理,不打骂,不搜腰包,俘虏大会上,一曲悲歌《松花江上》唱得他们个个热泪横流,“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的歌词深深地拨动了他们的心弦,“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从此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