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经此一役,华连诚再度受到了上司的表彰,也再度赢得官兵们的尊敬和信赖,这种尊敬和信赖经过了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但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大场之围,终究没能解除!毕竟,他个人的能力不可能左右的了一场战争。

撤退中,他们在大场外围看到了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正从西面开来,这些军人个子不高,显得瘦小精干,尤为醒目的是,此时已是深秋,大多数部队都已经换了灰色棉布冬装,这支部队却依然身着黄色军装。

华连诚问其中一个军官:“你们是哪部分的?”

那个军官骄傲地一挺胸膛:“我们是第21军的!”带着士兵们唱了起来:“谁能捍卫我国家,惟我广西国军。谁能复兴我民族,惟我广西国军。我们有强壮的身体,我们有热烈的肝胆,我们要保护民众四万万,我们要巩固国防守边关……”

“好啊!”看着军容整齐的广西部队浩浩****从身边走过,许多第87师的弟兄们都纷纷翘起了大拇指,“这下看你们的了!”“大场有救了!”

第21军是广西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的部队,桂军自北伐战争以来即以能打闻名全国,当年蒋桂大战中打败过中央军,在湘江围追堵截红军,凶狠顽强那是人人尽知。第21军的军长廖磊,**战争时大败张敬尧,人称“廖猛子”,北伐战争中攻武汉、征南京,三十六岁即任军长。这支生力军到达后,立即投入对大场的进攻。然而面对日军时,桂军却无法复制国内战场的威名。可叹的是桂军战术呆板,不知日军火力凶猛,冲锋时人人争先恐后,没有人利用地形地物,没有人匍匐前进,都是挺胸昂首前进,端着刺刀迎向日军弹雨和坦克,那场景像是在战场上阅兵,见到日军飞机也不疏散隐蔽,而是指着飞机拍胸大骂。可惜勇气有余,炮火无情,官兵成排成排地被扫倒,尸山血海,其状惨不忍睹。几个广西师连续投入战场,许多部队还没见到日军人影,就在火海中丧失了战斗力。

相比之下,新式中央军第87师、第88师在上海已经战斗了两个多月,依然保持着强劲的战斗力,德式现代化训练的成果可见一斑。

注1:复兴社特务处成立于1928年,直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领导,1938年4月改称“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

第九章 痛别上海

这几天天气晴朗,闸北徐家祠堂医院内,护士们正在忙碌中。安宁和刘柳正仔细地清洗着沾满血污的床单和被套,透过晾在竹竿上那一条条干净的白布,能清晰地看到她们忙碌的剪影。

随着战事的激烈发展,上海平均每天要收容伤兵一万多名,送来医院的伤兵越来越多,绝大多数都是被炮弹、炸弹碎片杀伤,原因是地下水位高,挖的掩体很快就变成一个小水井,加之许多部队又无钢盔,全身暴露在地面上,因而造成这样大的伤亡。安宁和刘柳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直累得筋疲力尽。但她们从不叫苦叫累——医院里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一个抱怨的,他们大多是志愿青年,清楚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平常连看到耗子也会尖叫的姑娘们,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血肉模糊的残断肢体,这是多么剧烈的转变!战争的残酷迫使她们不得不丢弃少女的胆怯和羞涩,做一个勇敢的白衣战士。

医院里挤满了伤兵,血腥味、汗水屎尿的臭味和酒精等各种医用溶剂混合在一起发出刺鼻的气息,安宁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目睹战乱带来的惨状,她成熟了不少。

难得的闲暇时分,安宁也会静静地注视着这些伤员——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她的同龄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他们还在家读书、务农或是忙碌在工厂、码头,月色的夜晚,也许会陪着自己的心上人在河边漫步——至少在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安宁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是学美术的,现在却觉得那些书画学无所用,放下大小姐的架子来照看伤员是她唯一能为国家做的工作,而且,看到这些军人,她也觉得离华连诚更近一些。上次刘柳跟她一说起华连诚的情况,她在家就呆不住了,她是多么希望能再看到华连诚的身影,可又害怕在这见到他,因为送到这来的全是伤员,许多人缺胳膊少腿,出来晒太阳时拐杖扔了一地。

这些伤员中,经常有人难以接受伤残的现实,歇斯底里地发着脾气,折磨着自己以及关心他的人,有的人说:“我的腿没了,活下去也是一个废人……我没有用了,看护小姐,你不必再服侍我了!”有的人说:“我眼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你们都滚开!不用你们可怜我!”这些人有时会引起共鸣,医院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声浪的狂潮,人们操着各地不同的方言狂暴地发泄自己的怨气和痛楚,**、当官的、医官、卫生员和护士,都成了发泄的目标,叫骂的、哭号的、诅咒的,汇成一个喧杂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旋涡。

也有很多伤兵,即使有着致命的创伤仍然叫嚷着回到前线,要和自己的袍泽同生共死。而一谈起战争时受伤的情形,每个人都来劲了,撩起衣裤比谁的弹孔疤痕大。从他们嘴里,安宁听到了不少英雄事迹,尽管他们口齿不佳,但这些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说来鲜活感人。他们虽然激动,惯于拼命,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容易消沉。

更多的人则是保持着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沉默,有的不住地吸烟,有的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或许是曾经的美好梦想破灭了,或许是还没有从战场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他们无视自己的伤口,一声不吭地倚着他们所能倚靠的事物,生命之神已经将他们生命中鲜活的一部分提早抽离他们的身躯。

“面对这些为国家民族而伤残战士,再累再苦又算得了什么?我流的是汗,他们流的可是血啊!我应该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每当工作难受到无法坚持的时候,安宁就会这样在心里鼓励自己。给伤员换药时,她总不忘给他们一个温柔的笑容,虽然隔着口罩,但那些龇牙咧嘴的伤兵们同样能感到这份温馨,伤痛在感觉上也要好一些了;每当伤员们向她喃喃倾诉痛苦乃至抱怨根本不属于她分内的事情时,她会静静地倾听,用目光传递着默默的慰籍;即使是碰到伤兵无理取闹,她也把委屈的泪水往肚子里咽,从不针锋相对。就算是休息时间,她也常常呆在病房里,听伤兵们讲故事,有家乡的旧事,也有战斗的传奇,她也给他们唱歌、读报纸。渐渐的,医院里的伤员们都喜欢上了她,对她的刁难也明显少了,谁也不知道这个温婉美丽的护士居然是堂堂的安家千金小姐。

闸北的战况日趋激烈,白天日军火力很猛,救护队不得不乘夜色上阵地接运伤员,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人手不够时,医院的护士也要抽调人轮流担任。

这天,安宁随救护队刚走到一个弹坑旁边,“日——”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从天而降。

只听一声“卧倒!”一股大力将她重重推倒在弹坑里,一具身躯如同墙一般压在她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响。

碎石和泥土如雨点般落下,巨大的气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半晌才回过神,转过头来,看见一张男子的脸,左眼戴着眼罩,满脸烟尘,却挂着乐呵呵的笑容。

安宁坐了起来,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鼻子:“你是……龚汝棠?”

“正是鄙人,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两人一起大笑。

安宁问:“这么巧,你伤好了吗?”

龚汝棠说:“身体基本复原了,这一切都多亏了你当初舍命相救。”

安宁说:“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刚才你不也救了我一次吗?”

龚汝棠说:“是啊,就像当时你救我一样,只不过那时是你趴在我……我躺的担架上,替我挡炮弹。”

安宁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一红,问:“你什么时候重返前线的?”

龚汝棠说:“我回来有好几天了,医院里呆不住,早一天回来可以多杀几个鬼子。”

安宁有些难过地问:“你的左眼……”

龚汝棠满不在乎地说:“左眼摘除了,医生说不及时摘除的话右眼也会受影响。我的左腿还有点瘸。不过,打鬼子有一只眼就够了!再说,部队伤亡太大,前线极需我这样的基层军官。”说到这里话音转为低沉,看着四周的废墟说,“这些天,我们师的新兵补充了好几茬,新兵来不及教立正稍息,只教打枪扔手榴弹。许多补充兵上了战场,直到战死还不知道姓名。尸体一时没法往后送,就堆在战壕里,我们吃饭、睡觉,都在这些死去的弟兄身上。最揪心的是我们的伤兵在阵地前哭爹喊娘,喊救命,可是鬼子搞火力**,打冷枪,无法上去把他们拉回来,只有听着他们哭喊着死去……”

安宁眼里闪烁着泪光,说:“这么多人牺牲,他们都这么年轻,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子该怎么办啊?”

龚汝棠说:“这笔帐要算到鬼子头上!一命换一命,哪怕是两条命换日本人一条命,我们都愿意!弟兄们说,咱武器差,但是人多,不拼命,拼什么?”

这番话掷地有声,安宁心中感动,替他拂去肩膀上的石屑尘土,轻声说:“这里枪林弹雨的,一切都要小心!不然,你刚出院,又得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