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戴笠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别动队,是不是还有扩充自身实力的用心呢?”华连诚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可能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毕竟,他对游击战、谍报战这一套是外行,这种想法只是他内心深处对从事秘密工作人员的一种隐然的抵触感。

反感这个计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认为中国军队作战不力的原因之一在于指挥系统太臃肿,就比如在淞沪战场上,还要在集团军编制之上再设置中央、左翼、右翼作战军,这样的目的无非是多制造一些职位以满足官员们的权力分配需求,却人为地增加了转达命令的层次,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将极大影响作战效率。现在戴老板又要开张搞什么“别动队”,岂不是忙中添乱?

华连智见哥哥一口回绝,十分失望。其实一周前,华连智和夏知秋已经由章乃器先生介绍,悄悄来到设在法租界拉斐德**枫林桥的**电所,实际上那是复兴社特务处(注1)在上海的秘密总部。特务处的戴笠处长亲自接见了他俩,态度和蔼而热情,对他们的抗日行为大加赞赏,并邀请他们参加地下抗日工作。戴笠谈到即将组建的抗日别动队,引起了这对恋人的兴趣。

华连智是在今年元旦的大学生抗日演讲中与夏知秋相识的,当他在讲台上高呼“中华好男儿携手起来抗战建国”时,来自沪江大学的夏知秋站起来回应他:“为什么只提男儿汉,不提女儿家?岂不是将我们的力量减弱了一半?中华民族的儿女们不分性别谁都有抗战之责!”博得众人热烈鼓掌。两人从此一见倾心。

日军撤退时火烧沪江大学,校园已经面目全非,但过去的沪江大学美丽而宁静,校园四周栽着柳树和四季长青的灌木,校场的中央,巍巍地布着二三十幢洋楼,有思晏堂、怀德堂、思雷堂、图书馆……在茶余饭后的时光,华连智和夏知秋常常相伴在黄浦江边散步,有时在草地上坐一霎,看看天上的夕阳和白云,听听江里的潮声,俨然是一幅世外桃源景象。春光明媚时节,他们也会偕同郊游。夏知秋用小提琴拉起罗马尼亚音乐大师格里高拉斯?迪尼库创作的《云雀》,明快欢腾的旋律和富于动感的节奏,令他如痴如醉。在她的影响下,他也喜欢上了音乐,吹上了口琴。

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他俩更是形影不离,感情如胶如漆,携手于抗战救亡运动。但是,参加抗日别动队,将直接拿起武器战斗,完全不同于演讲游行,华连智和夏知秋既感到兴奋,又有些犹豫。戴笠也不强求,让他们谨慎考虑后再做决定。

华连智和夏知秋离开后,次日中午,第87师师部的唐参谋身穿便衣(因为中日战争爆发,“中立”的租界不允许穿军装的人员进入)代表师里来看望华连诚,一进门就握着他的手说:“想不到你是上海纺织大亨华宜农先生的长子啊!令尊实业救国,支持抗战,一直为我等所景仰,真是虎父无犬子。”接着说了好些安慰和嘉奖的言语,说上峰已经决定,恢复他的连长一职,并奖励国币八百元。

华连诚听了这个好消息之后,却没有了那时在吴淞前线获得嘉奖时的喜悦。他觉得擅自带领部队撤离吴淞阵地只是免职处分,已经是上司开恩,而作为一个士兵在危急情况下去救几个高级军官是义不容辞的,这种戏剧性的结果让他一时有些茫然而又感不安。至于自己的家世,他从军以后一直刻意隐瞒,平素生活简朴,不想因此受到额外关照,此事一宣扬开来,倒觉得十分别扭。

他向唐参谋询问了一下当前的战局,得知蕴藻浜阵地刚刚被日军突破,大场镇已经成为中日两军激战争夺的要点,情况十分紧急,第87师261旅已奉命向大场方向靠拢,随时增援大场。

华连诚对上海一带的地形很熟悉。大场镇很小,只有一条三里长的小街上拉扯出九桥十八弄,这里以产销棉花和土布出名,从陕西、安徽和山西来的客商设店贩运,生意兴隆。历史上这个上海北郊不起眼的小镇却屡遭兵灾,公元1645年清兵“嘉定三屠”,血洗大场,全镇男女无一幸存。眼下,大场则是淞沪战场中国军队抗击登陆之敌通往市区会师的最后一处战略要地。如果把整个淞沪地区比喻为一个圆的话,大场就处于圆心的**,东南为闸北,东为江湾和淞沪线,东北为吴淞,北为庙行、杨行,西北为罗店、嘉定,西为南翔,南临京沪线、新泾、虹桥。进入淞沪战场的中国军队多先到达大场,再分赴各个战场,大场不但是军队也是军用物资的集散地,通过这里可辐射淞沪战场的各个据点,而且是整个中央作战军的侧背屏障,战略**极为重要。如果大场失守,南北几**日军合兵一处,战场形势立即就会发生不利于中国军队的根本逆转。

华连诚深知这一点,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部队。但医院门口有专人看守,这身穿着出去肯定是不行的。唐参谋一走,华连诚便将换洗的床单撕成布条,佯装头疼,喊来一个医生,乘其不备将他掀翻在地,用布条死死捆住手脚,那个医生一点也不反抗。华连诚怕那医生叫唤,又要把布团塞进他口里,那个医生开口说:“华先生,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想干吗。我没有本领上阵杀敌,但也是个中国人。我口袋里有一瓶药片,是从美国进口的治疗脑震**的特效药,你拿去吧,上面有用法,记得按时服药。下楼左拐有个小门,你从那走吧。”

华连诚心中感动,说道:“得罪了!”拿出那个棕色的小药瓶,上面药名是两个以“P”和“H”字母开头的英文单词,于是脱下医生的白大褂,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口罩,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自己的日记本和自来水笔揣到口袋里,正要给那医生松绑,那个医生说:“还是绑着比较好。”

华连诚不敢多耽搁,转身出门,到了门口回头看去,见那医生也用激励的眼光看着自己,当下向他敬了个军礼,快步下楼。

华连诚到了楼下,迎面遇到一人,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喝道:“什么人?”

华连诚见此人身穿病号服,四方脸,浓眉大眼,下颏微微上翘,正是税警总团第2支队第4团的团长孙立人上校。昨天傍晚华连诚嫌躺在病房气闷,出来到走廊里溜达,遇见了孙立人,两人相识后谈起战况,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税警总团是宋子文在1932年任财政部长时建立的私人武装,名义上是一支用于缉私征税的非正规部队,但宋子文的苦心经营下,变成了一支装备和训练都堪比当时甲级正规军的精锐部队。孙立人是宋子文的爱将,因遭空袭负伤,也被安排住进了这所医院,此时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去办离院手续,见一个戴口罩的人匆匆而去,觉得形迹可疑,便拉住了他。

华连诚拉下了口罩,孙立人才知是场误会,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气质。我说怎么一个医生走**的步子像军人,难道是混进来的敌探?”华连诚说:“也只有你才会像训练新兵一样去关注别人迈步的姿势,你这职业病不轻啊。”两人一起大笑,相约道:“大场战线上见!”

华连诚快步出了医院,他没有想到这是两人的永别:孙立人不久后在大场一役的周家桥战斗中再次负伤,被送往香港治疗,而等到七年后的缅甸战场,站在孙立人等中国驻印军将领面前的已不是华连诚,而是他最小的弟弟华连孝。

当晚,华连诚赶到部队,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季初五等原十连的士兵们更是喜笑颜开,围住华连诚问这问那。

师部传下命令,任命华连诚重新担任第522团十连连长,罗经芳被调到辎重营当连长,虽然表面看是平级调动,但谁升谁降,其中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罗经芳心中忿忿不平,临走时对几个心腹说:“这小子,临阵逃跑刚被撤职,又立马复职了,马屁功夫是一等一的,也不知道他老爹在后面使了多少钱,你们跟着他,处处要留个心眼。”

华连诚恰巧正过来和罗经芳话别,在门外听到这话有些生气,转念又想:“我当时冲出去救那几个军官,是不是存有功利之心呢?这倒也难说。”心中隐隐觉得,之所以自己不顾一切地开车吸引飞机,多少也有些撤职后的自暴自弃心理在作崇,想到这里,火气渐平。

很快,第87师261旅就接到命令,连夜开赴大场一带战场,拦阻日军,此时该旅原第521团的团长陈颐鼎已接替刘安祺任旅长。

陈颐鼎,江苏宿迁人,黄埔第三期步兵科毕业,矮个头,一张微胖的圆脸,给他多少增添了几分平和,但在临战前的军官会议上,他却脸色严峻,指着地图上的**线说:“我亲自带队,部队晚上10点出发。目前我方防线多处被突破,一**上很可能与敌人发生遭遇战。作战中凡有不听号令者,杀!动摇逃跑者,杀!我陈某人没指望过活到鬼子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你们也别有这个指望!”

那时的陈颐鼎当然不会想到,八年后他将作为第70军军长率领该军第75师为先头部队登陆基隆,成为光复台湾的第一支中国军队而名留青史。

华连诚的连队担负部队的右翼尖兵,提前半个小时出发。出发前,他向全连展示父亲赐予的“血沃河山”旗,以誓与日军拼死之决心。

时值暮秋,这一晚大雾弥漫,能见度很差,十米开外便不见人影,士兵们一个紧跟一个,惟恐掉队,走不多久,头发、衣服都被雾气打湿。

有人咕哝了一句:“这鬼天,真他妈的……”

前面立刻就传来了华连诚的严厉呵斥:“不许说话!”

“啊咳——呸!”不知是谁大声地啐了一口,队伍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