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轿车一个急转,躲开了炸弹爆炸纷飞的弹片,汽车蹦跳了几下,打横停在弹坑边缘。车门打开,几个人影从车上匆忙钻出。
中国军队还在恪守步兵武器不得对空射击的死教条,望着这一切干瞪眼。
华连诚靠得比较近,硝烟中,他看见这几个从轿车出来的军官簇拥着一名身穿便衣、挽着发髻的中年妇女,彼此急切地交谈了几句。虽然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和军衔,但毫无疑问是高级别的指挥人员,因为整天呆在前线的军人的军装是不可能这么整洁光鲜的。眼看那架日本飞机冲到远处兜了个圈子,回转飞来,显然是盯住了这几个目标,不除之不罢休。
华连诚来不及多想,飞快地冲出掩体,几步就奔到轿车旁边,冲着这几个人喊:“赶快躲到**边的战壕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车门旁的军官,低头钻进汽车的驾驶座,发动了引擎,绕过弹坑,向那架飞机迎面开去。身为上海滩华家公馆的大公子,他对这种轿车并不陌生。
旁边的人都被他的行为所震惊,华连智也看清了,大喊:“大哥,回来!危险!”
那架日军飞机没想到轿车会迎面冲来,“哒哒哒……”一梭子弹擦着车顶飞过,随即又一个空中转弯,从后面撵了上来。
华连诚驾驶轿车狂奔,忽而刹车,忽而加速,忽而蛇行,他的目的很清楚:引开日本飞机,越远越好!
约莫开出两三里,只听“砰”地一声大响,轿车的前轮胎被击爆,整个轿车蹦了起来,冲进水田里。华连诚被震得眼冒金星,急忙从车里爬出,玻璃渣将他的手脚划出道道血痕。出了汽车,还没爬出多远,“轰隆”一声巨响,轿车爆炸了,一阵巨大的气浪涌来,他两眼一黑,晕倒在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床单被褥雪白,床边小桌上放着一篮水果,一只瓦罐。
忽然听到一声柔和的声音:“诚儿,你醒了。”
华连诚猛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张慈祥的脸庞带着熟悉的微笑正望着自己,眼光中透着不尽的喜悦。
华连诚赶紧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不是母亲又是谁?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头上又是一阵眩晕,心想:“我是在做梦还是死了?”
华母赶紧扶住他,说:“快躺下,医生说你是脑震**,伤势很重,要多休息。”
华连诚不肯躺下,颤抖着声音喊了声:“阿妈!”华母应了一声,华连诚又喊了一声:“阿妈!”
华母笑道:“好了好了,这么大人了,又是个带兵打仗的,怎么还没长大,受了点伤,就只光会叫妈了。”扶着他靠在**,用枕头垫住他的背,端过桌上的瓦罐:“喝点药汤吧,这个补血的方子是个老中医告诉我的,听说很管用。”
华连诚心情激动,端着瓦罐喝汤,竟然泼出少许,闻着暖暖的药气,心想:“我真的不是做梦。”问道:“阿妈,这是在哪里?”
华母说:“这是法租界的医院。”
华连诚有些吃惊:“法租界?我到这里有多久了?”他这才渐渐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正驾驶一辆黑色轿车在战场上飞驰,怎么会到租界里来呢?一看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原先那身肮脏不堪的军装不知道哪去了。
华母说:“你是昨天下午被送来的,智儿打电话通知我,我就急忙赶来了。”
华连诚问:“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连智送来的吗?他在哪里?”
华母嗔怪地说:“看你这连珠炮似的,先把汤喝完再说。等会儿智儿来了你问他吧。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也要体谅妈的一片苦心。”
华连诚见窗外晨光明媚,又见母亲两眼布满血丝,显然是在自己身边守了一夜,心中感动,大口大口地喝汤,直喝得满头是汗,华母掏出手绢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喝慢一点,慢一点。”
这时连智和夏知秋也双双进了病房。夏知秋看到华母,含羞地喊了一声“伯母”。华母高兴地应了一声,等华连诚把汤喝完,又闲聊了几句,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炖汤再送过来。
华连诚说:“阿妈,现在上海到处是战火,你就别出门了!请个腿脚快的佣人送也是一样的。”
华母说:“我晓得。”叮嘱他:“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对华连智说:“跟你大哥少聊几句,他现在要多休息。”又笑眯眯地看了夏知秋一眼,出门走了。
华连诚埋怨弟弟:“从咱们家五权**那边到租界这边来要好长一段**,太危险,你不应该让阿妈过来看我!”
华连智说:“是我考虑不周。阿妈可是整天叨念着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什么都瞒着,只跟家里提了一句,阿妈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夏知秋坐在椅子上,拿着小刀削苹果,问道:“华大哥,你可知道你昨天救的是谁?”
华连诚摇了摇头,他刚苏醒过来,记忆力还有些迟钝,说:“我一回想往事,头脑就发晕。”
夏知秋说:“昨天你救的不是别人,正是蒋夫人宋美龄!”
华连诚吃了一惊,脑袋一阵眩晕,隔了半晌,才问:“谁?”
夏知秋说:“蒋夫人啊!昨天蒋夫人正好带着几车慰问品到前线来慰问官兵,遇到了日本飞机偷袭,幸好你开车引开了飞机。后来我们发现你晕倒在水田里,就赶紧用汽车把你送到租界抢救。这里是宋子文先生在拉斐德**临时所设的医院,还专门给你准备了一个单间病房呢。”
华连智感慨地说:“我昨天亲眼目睹,大哥真的是一位智勇兼备的英雄!”
夏知秋将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华连诚:“真的呢,当时所有的人都被你的勇敢震惊了。”
华连诚苦笑了一下,当时确实有些莽撞,现在想来连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过当时想救的是那几个傻站着的军官,根本没想到那个妇女居然是堂堂的国民政府第一夫人!细细回想,也只记得那妇女挽着一个发髻,穿的是普通的衬衣和深蓝色马裤,长什么样却没有任何印象。他对夏知秋说:“军人的本分就是打仗,也没什么。你们这些大学生才真的不简单,在枪林弹雨里来回奔忙,身边都是枪声炮声,你们怎么不害怕?”
夏知秋笑着说:“枪炮声听多了就不怕了,习惯了后我还把它们当成音乐来听呢。各种炮弹的呼啸声、爆炸声都不相同,就像箜篌弹响、长笛长啸、长号齐鸣、大钹重击,仿佛不同的音符,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这个露天舞台上,齐奏着蔚为壮观的战地交响曲,这可是无论什么乐团都演奏不出来的哟。”
华连智说:“当时蒋夫人问你是谁,有人说你是班长,有人说你是连长,各说各的。蒋夫人也蛮厉害的,找来几个士兵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然后,她对那个说你是班长的士兵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连长冲锋的时候是怎么喊的?’那个士兵答:‘罗连长喊的是:弟兄们,冲啊!’蒋夫人又向一个说你是连长的士兵问同样的问题,那个姓高的士兵大声说:‘华连长冲锋的时候喊:弟兄们,上刺刀,跟我上!’众人一片赞叹。蒋夫人说:‘我们中国军人要是都像华连长这样,日本侵略者无论来多少,都是有来无回!’这下,全场热烈鼓掌。”
华连诚感慨万千,对宋美龄敬佩不已:“蒋夫人身为女性,权势至尊,都能甘冒大险到前线鼓舞士气,此时战事正激烈,我一个革命军人,受这么一点小伤,怎么能一直躲在租界内呢?”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尽快出院。
华连智起身把门关好,把椅子移近床边,坐下说:“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华连诚见他神色郑重,问:“什么事?”
华连智问:“你知道戴笠吗?”
华连诚说:“听过这个名头,没见过人。”
华连智兴奋地说:“我见过戴处长,很精神的一个中年汉子,穿中山装,天庭**,双目炯炯有神……”见大哥似乎不太感兴趣,便转入正题,“戴笠奉蒋委员长之命在上海开辟第二条抗日战线,正在组织别动队,配合正规军作战,在敌后扰乱、牵制、袭击敌军,并肃清奸匪敌谍的活动。准备武装一万人,分五个支队,支队之上设总指挥部一个……”
华连诚摇了摇手:“你大略说一说就可以了,不必这么详尽,我是外人,不方便探听里面的机密。”
华连智笑着说:“大哥怎么能算是外人呢?且听我说完。这五个支队每个都相当于一个步兵团的编制,采用三三制,下辖三个大队,大队下又分中队和小队,相当于连和排。蒋委员长限抗日别动队一个月内成军,时间很紧迫,一个大问题是缺乏各级干部,尤其是缺乏军事人才。戴笠为此想了不少办法:一是交代中央军校毕业生调查处的负责人输送军校毕业生;二是从中央警官学校选拔高中文化程度并受过警官正科训练的学员;考虑到这些人都没有实战经验,又准备从上海作战的各个正规军部队中抽调战场经验丰富的军官,你们第87师的师参谋长杨振华已经到别动队总指挥部报到了。大哥,这一阵子我知道你在部队干得不太愉快,真是太委屈你了,你何不参加抗日别动队?戴笠很器重青年人才,你去了正有用武之地啊!”
华连诚见他说得热切,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是当说客来了。” 心想:“一万人的规模,戴笠的胃口不小啊,他还真是神通广大,能在现在这样吃紧的局面下要到这么多人。”问道:“这个别动队的主要成员是些什么人?”
华连智说:“有的来自上海各个帮会,也有很多失业工人,还有很多知识青年和学生,原来上海公民训练联队的许多大学生都参加了。”
华连诚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我不参加。”他思忖,这个别动队一月之间匆匆拼凑成军,人员混杂,毫无经验,又要立即与强敌作战,很可能成为乌合之众,等于是驱羊群而入虎阵。这里面的很多爱国青年,有文化有抱负,就这样去送死根本不能发挥他们的所长。而从正处于鏖战中的正规部队抽调有经验的骨干人员去充实别动队,也令他反感,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只会起恶化战局的负面作用,他坚持认为,抗战的主力只能是正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