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十九〗
白夜病了足足有半个月,又休养了半个月,才和马角一起告别了铁匠。
这一场大病让白夜开始归心似箭。白夜不想再和马角一起在白家沟周围浪费时间,这时的白夜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到白家沟去。马角却还是在犹豫不决,马角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到白家沟,可是马角也知道,他再也不能耽搁了,这次的病让马角看清了一些命运的暗示。他清楚了逃离不是办法,一切都必须面对,他们无处可逃,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马角和白夜的宿命。只是在进入白家沟之前,马角觉得他有必要再对白夜多说一说关于白家沟的一些事情,他要让白夜明白,他回到白家沟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家认亲,白家沟也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更重要的是,并不是所有白夜的亲人都会欢迎他的回家,他回到白家沟,将要接受命运强加给他的一次巨大的挑战。
“这是一个阴谋,”马角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故事开始的方式,过去的那些东西,成了马角心中的禁忌,他必需小心地接近它们。经过了这一场病,白夜更加的虚弱了,他感觉身体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他的灵魂在前面自由飞翔,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后面艰难行走。马角说这是一个阴谋时,白夜的灵魂已飞到前面很远,白夜在后面和马角一道行走的肉身并没有听见马角说一些什么。因此白夜没有问是什么阴谋。可是马角却并不满意白夜的这种态度,马角大声地说:
“这是一个阴谋。”
白夜出窍的灵魂吓得飞回了肉身。
“阴谋。”白夜用简短的回复说明了他在关心着马角的故事。
“这是一场阴谋,可是我没有证据,没有谁能够为你我提供证据。你是阴谋的唯一证人,证据就埋在你的记忆深处。”马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马角说这话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大雁在天空排成了一个人字。北雁南飞,是要回家了。马角说,“可是,马角叔叔也许是不能再帮你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到白家沟了,那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的地方。”马角望着天上的雁阵,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喜欢那种像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飞翔的生活,离开白家沟的十年,他就像是这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自在。
“您是说,您不想再回到白家沟了?可是,您不回白家沟您去干什么呢?您还有什么要寻找的吗?”
马角回过神来,说,“到时再说吧。”马角说,“回到白家沟,以后的事就要你一个人面对了”。
“阴谋。那是一个什么阴谋呢?”白夜说。
白夜的问话像是一个从水面泛起的水泡。
“我想是一桩谋杀,”马角说。
马角也不清楚阴谋的内容,马角只能猜测:“你的父亲谋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又意图谋杀你。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你躲过了谋杀。也许你会得到一些什么指示的。”马角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父亲谋杀了我的父亲?”白夜被马角这句话绕糊涂了。白夜于是反问了一句。
“我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货郎的消失是一个谜。”马角解释了白夜的疑惑:
“你到底是货郎的儿子还是白大迷糊的儿子,这似乎是不难得出答案的,你越长越像货郎了。那么可以断定,你其实是货郎的儿子,而不是白大迷糊的儿子,因此白大迷糊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真正的父亲应该是货郎。”马角这样说时,看见前面的路上蹲着一只黑猫。这只黑猫跟了马角和白夜几百里了,还一直跟着他们。黑猫的出现并未打乱马角的叙述。
“如果你是货郎的儿子,那么货郎没有理由再也不回白家沟了。”
黑猫忽然四肢撑地,拱起了腰,竖起了尾巴,冲着马角和白夜粗着嗓子叫。马角飞起一脚朝黑猫踢过去,黑猫被踢中了,踢飞了足有三尺高,黑猫在空中灵巧地翻转了身,轻盈地落在地上。眼里泪光闪闪地盯着马角和白夜,嘴里还是喵喵地叫着。
马角说,“你这死猫,一直跟着我们,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黑猫喵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马角说,“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啊。”
猫急得直流泪。白夜从猫的泪光中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在马角的眼里也看到过。白夜于是就说,“猫啊猫,你就跟着我们走吧。”白夜说着去抱那黑猫,黑猫顺势就蹿上了白夜的肩头,蹲在白夜的肩上,像是一只雕。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的意思,是说货郎,其实是被人害死了,而且您认为是白大迷糊害死了货郎。”
马角说:“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你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你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吓疯了。”
白夜说:“我说过的,我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
马角说:“不对,你不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你从小就胆大,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你怎么会被一个接生婆子吓疯?接生婆子不被你吓疯就是她的运气了。你一定是还看见了什么事情,可是这个事情你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最要紧的事情你却想不起来了。你说过,你不只一次遇见过一个黑衣人,是的,黑衣人,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黑衣人。比如说你在守望老人的那条河边遇到的黑衣人,我想你根本就没有遇上黑衣人,你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白夜仿佛看见了一道电光一闪,很多的信息一闪而过。“您这样一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遇见过那个黑衣人了。”
马角说:“也许那只是你童年记忆的回现,在你的童年,曾经有一个黑衣人。你好好想想,也许你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来解释了。那么是什么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吓成了一个自说神呢?为什么在货郎失踪后不久你就变成了自说神呢?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我的孩子,我真是为你担心,你这样回到白家沟,我真的为你提心吊胆,你每接近真相一步,你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马角说到这里突然对白夜使了个眼色。白夜就不再说话,马角突然加快了脚步。白夜也加快了脚步。
马角压低了声音说:“孩子,你注意一下身后。”白夜回过头望了一下,身后不到五米远跟了一个黑衣男子,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草帽的帽沿拉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个子很高,却枯瘦如柴,黑衣里仿佛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副枯骨。黑衣在枯骨上就显得空空****。
白夜小声说:“不过是一个行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马角说:“你再仔细看这个男子,我们走快,他也走快,我们走慢他也走慢,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白夜说:“您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还是您走江湖十年,经验丰富。”
马角说:“其实我也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这男子也穿了黑衣,我就多看了他两眼罢了。”
白夜摇了摇头说:“这个黑衣人不是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身上有一股煞气,我不用看他,隔着几十步远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这个人的身上没有这种逼人的煞气。”
马角说:“可是这个人显得鬼鬼祟祟,他的眼神总是显得惊惶不定,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白夜说:“不用理他吧,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角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我们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夜说:“他这么瘦,风一吹都快要倒了,还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吗?要不我们主动出击。”
马角说也样也好,马角说着和白夜加快了脚步,这时他们是行走在山间的一条盘旋公路上,按照铁匠的说法,从这条公路上到山顶再下到山脚,过了面前的这座山就能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口了。
山路上除了他们三个行人外,看不见别的行人,只是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扬起一股尘灰,转眼又远去了,山路上又回复了寂寞的宁静。
远处的山底下,沿着山谷是一条绿色的河流。河流两边是金黄的稻田,看得见农人在稻田里忙碌。马角指着山谷下面的村庄说,孩子你看,白家沟就是一个和这差不多的村子,两边是山谷,中间一条河流。铁匠说得没错,白家沟就在这条河的上游。马角这样说时还是带着白夜走得飞快。他们边走边注意着身后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果然也走得飞快,好像害怕马角和白夜将他甩掉了似的。马角和白夜却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黑衣人收脚不住,差一点就撞到了马角和白夜的身上。男子显得惊魂未定,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用草帽遮住了头。
马角说:“没事没事,兄弟,你这是赶路呢?”
男子说:“是的是的。”
马角说:“借问一下,这路通向什么地方。”
男子说:“这个,那个。”男子惊慌得像一只兔子。男子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有气无力,几天没吃饭一样,男子的声音仿佛都没有劲传到马角和白夜的耳朵里就涣散了。男子不停地擦着汗。
马角说:“这大好的秋天,秋风吹来还有些冷,你走出了一身汗,干嘛不把帽子摘下来。”
男子说:“不摘不摘。”
男子说着匆匆地走了。
马角一把拉住黑衣男子的手说:“你别跑呀。”男子的双腿一软,就软在了地上,说,“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黑衣男子说着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朝马角伸了过来说:“你们把我带走吧。”
这一来把马角和白夜倒是吓坏了。马角把软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拉起来,说,“你怎么啦,你这是。”男子的头上还在不停的冒汗。
马角说:“你是病了吗?”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看他好象是饿成这样的。马角说:“你是饿子吗?白夜,你把铁匠给我们做的饼拿一块出来给他吃吧。”
白夜拿出了饼,黑衣男子看着马角和白夜,不敢接饼。
马角说:“你拿着,你别害怕,我们又不会害你,我们是好人。”
黑衣男子接过了饼,坐在地上埋头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马角说:“你慢慢吃,别噎着。”
黑衣男子却从衣襟下掏出一瓶子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吃下一块饼,黑衣人看上去有了一些劲。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黑衣人说着又开始在衣襟下面掏了起来,掏出了一大扎钱,全都是十元一张的,少说也有几百块。黑衣人从中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马角。
马角说:“你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递给马角。马角推开了黑衣人递过来的钱,马角说:“我们给你一个饼吃本就没想要你给钱。”
马角说着也坐在了路边的地上,盯着黑衣人。黑衣人低下了头。
马角说:“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黑衣人的嗓音沙哑,伸出了二根手指。
马角说:“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的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却饿着肚子,这是为什么,看你胡子拉茬的,瘦成这个样子,经常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吧。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黑衣人的嘴唇又开始颤抖,他的嘴张了几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突然却抱着头呵呵地失声痛哭了起来。黑衣人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擦干了泪,站起来继续朝前走。马角和白夜也赶紧跟了上去。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朝前走,寂静的山间,除了三人的脚步声,就是山间的自由的鸟鸣。突然,走在前面的黑衣人缓缓地说:“我是个杀人犯。”
黑衣人的话一出口,马角和白夜都惊得目瞪口呆,停步不前。
黑衣人说:“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真是一个杀人犯。我杀了人,我就开始逃,我从城市里一直逃到乡下,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害怕被人发现,可是我也害怕一个人独处,我在外面逃了整整有十年了。十年啊,我就这样一直逃啊逃啊,我是真累了,我过得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受不了啦。”
马角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杀人呢?杀了什么人呢?你逃了整整十年?”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
黑衣人这样说时,身上的汗渐渐收了回去,黑衣人也从恐惧和不安中平静了下来。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黑衣人边走边说着,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十年前,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那时我还在读书,那时我没有一点心思读书,我喜欢上了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而且她的家里也很有钱,那时我就想,哪怕只要他对我笑一下,我都会幸福得要死,可是这个女同学从来都不对我笑。我爱她,我爱得发了狂,于是我忍不住给也写了一封情书,我悄悄地放在了她的课桌里,我发现她在上课时看到了那封情书,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了,她哈哈地大笑。老师就说,你笑什么,上课时嘻嘻哈哈像什么话。她就站了起来说,老师您看这个,她把我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起来,还念了我的名字。老师命令我站起来,站到黑板边上,站了一节课。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的那些同学看我时都眼神怪怪地,有时他们三五个在一起说我的坏话,他们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叽叽歪歪,交头接耳,神情可疑。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同我说话,而且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原来那个女生和全班的男生都有一腿,和老师也有一腿,后来我还发现了我写给她的情书根本就不是一封情书,我写的是一封检举揭发的信,内容就是揭发那个女生和老师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我写了这封信,揭穿了这个秘密,于是他们就商量着要杀死我,他们一开始想用老鼠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桌子里放了一只老鼠,后来他们又想用一条蛇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条蛇。可是他们的阴谋都被我及时地发现,后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我弄了一包老鼠药,放在了学校食堂的大水池里,我们学校二百多名学生全部被毒死了,我跑回了家,把家里的钱都偷了出来,从此我就跑啊逃啊,这一逃就是十年。十年来,我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看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黑衣人这样一说,白夜和马角差一点都笑了起来,黑衣人真还是半人半鬼的样子。黑衣人说,“我在外面逃了整整十年,我先是隐姓埋名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又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再躲一段时间。本来我的日子安定了下来的,我在山下的一个镇上成了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可是这一段时间来,我发现镇上来了很多警察,我想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在这里,他们是来抓捕我的,他们在等待抓捕我的时机,于是我带了一些钱,又开始逃,可是往城里的公路上都设了卡,他们守在那里等着我落网,于是我就往这山里逃。我在这里躲了几天了,我都快饿死了。这时我遇见了你们。”
马角说:“可是,杀人犯先生,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呢?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扭送给警察。”
黑衣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十年来我东躲西藏,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决定不逃了,我要去自首。”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给我的那一个饼,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看,前面有一个路口,那么前面一定会有一个哨卡的,那么一定有警察了,我要去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