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十八〗
来家铺的夜,刀子一样清冷。
刮了半夜的风。风在树梢间发出尖厉的叫,像寡妇的夜哭。
白夜和小铁匠睡一张床。小铁匠倒在**就开始打呼噜,小铁匠打呼噜的声音节奏均匀而且响亮,仿佛在拉着铁匠炉里的风箱。小铁匠边打呼噜边磨牙,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坚韧而且有力。小铁匠磨了几百下牙,终于停了下来,吧哒吧哒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咀嚼,仿佛一头反诌的老牛,在回味着口中的美味。
白夜一点睡意也没有。
失眠使得白夜头痛欲裂。
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悄悄地长了出来,狗尾草上的毛刺扎在他的血管里,他不能动他的头,动一下就感到针扎一样。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狗尾草在风中摇摆,狗尾草开始疯长,连绵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片。开满山坡的狗尾草,在瀑布一样的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泽,狗尾草在风中摇曳,像一个长发的女人在风中独舞,狗尾草上下起伏,像白河的秋水一样,一波漫过一波。他闻到了狗尾草的清香。
……小尾巴在前面咯咯笑,小尾巴的笑像一朵悄然开放的昙花,纯洁而又无声,氲氤着迷人的芬芳。小尾巴一身透明的白,像一朵云,像一团雾。那云雾飘进了狗尾草深处,一会儿便被狗尾草淹没。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顺着小尾巴趟倒的狗尾草而去,他也没入了狗尾草深处,蚂蚱如雨点般的往他身上撞,他走到哪儿,哪儿便腾起一股青烟。天地间除了无边的干燥,就是远处柳树上几只知了让人心烦意乱地叫声。
……白夜哥哥,来,来抓我呀。
小尾巴在狗尾草深处招唤。小尾巴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他像梦一样飘了过去,狗尾草在他的脚下发出欢快的呻吟。狗尾草的深处,小尾巴如一尊玉雕的女妖,光洁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动着缎子样的光泽。狗尾草在月光下像清水里的刀子,清冷锋利。他抱住了小尾巴,可是他却感觉到抱住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坏小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尾巴突然变成了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咯咯地笑着,那一双尖利的爪子朝他伸了过来,接生婆子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转过身想跑,可是他的腿被什么缠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动,他张开嘴拼命地想喊救命,可是却喊不出声音来。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能感觉到身边睡着的小铁匠,他听见了小铁匠磨牙的声音。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生婆子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接生婆子,在眼前盈盈一笑的,分明是小尾巴。“哦,小尾巴,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他说,“你跟我回去,天都黑了,月亮都上来了,你还不想回去吗?你是想离家出走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小魔头,小杂种。”小尾巴在骂。
他说:“小尾巴你骂吧你骂吧,可是你不能离家出走。”
小尾巴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小尾巴说你抱着我睡吧。
他就抱着小尾巴,他和小尾巴就在狗尾草中睡着了。
……天皇皇,地皇皇。
……小尾巴。他听见了狗尾草折断的声音。小尾巴从梦中惊醒了。
……黑衣人,他这一次看清了,黑衣人。黑衣人站在他和小尾巴的面前。黑衣人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你们说你们看见了什么。”他和小尾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衣人越长越高,越长越高。他情急之中将脚下的鞋脱了一只,用力朝天上扔过去。他想起马角叔叔说过的,你要是遇见了黑衣人,那就是黑无常,你别怕,你只要脱下一只鞋用力扔上天,只要鞋扔得比黑无常高,他就怕你了。鞋扔了起来,鞋飞过了黑衣人的头顶。他几乎要欢呼了。可是黑衣人却伸出手,接住了落下来的鞋。黑衣人的一双爪子就朝他和小尾巴抓了过来。他再一次大声地喊救命。他猛地就醒了过来。
白夜吓得坐在了**。小铁匠也被他这一声尖叫惊得停止了打呼噜,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马角披着衣服从隔壁屋里过来了。马角坐在了白夜的床前。马角说:“孩子,睡下吧睡下吧。又做噩梦了?”
白夜躺在被窝里,马角将被角扎好。马角摸了摸白夜的头,说,“出汗了。”马角就把手摸到了白夜的背后,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汗水。马角就,这样会回汗的。马角于是找了一块干毛巾垫在了白夜的背后。马角做这一切的时候,白夜就那么静静地躺着。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睡吧。”马角坐在白夜的床边看着他。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没有一丝的力气。梦中的一切都像真实的一样清晰可辨。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刚才梦见您了。”
马角说:“是吗?梦见我了。”
白夜说:“其实不是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您对我讲过的故事。”
马角说:“是吗?我也记不清了。”
白夜说:“我记起了您说的黑无常鬼,您说黑无常鬼见了人就爱和人比谁高,这时只要脱下一只鞋朝天上扔去,扔得比黑无常高,黑无常就会怕人了。”
马角说:“那是我瞎编的,那时你总说你看见了黑无常,我就瞎编了骗你的,你不说我还忘了。”
白夜说:“我还想起来了,您说鬼怕米,看见鬼了只要朝他扔一把米,鬼就会吓跑了,那时我晚上睡觉总是偷偷地抓一把米放在枕头下面。”白夜说到这里,无力地笑了。
“睡吧睡吧。”马角说。
“可我睡不着。马角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一定说实话。”
“我是怎么离开白家沟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再问您,小尾巴后来怎么了?”
马角望着窗外,窗外的树木鬼影一样的乱晃。那只一路上一直跟着他们的黑猫静静地趴在窗台上。马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马角过了很久才说:“小尾巴死了。”
白夜说:“怎么死的?”
马角说:“小尾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可是,”马角说,“小尾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是不会去玩水的。当时村里人说,是你带小尾巴去玩水,结果小尾巴就淹死了。那一段时间,白家沟出了很多怪事。”
白夜说:“什么怪事?”
马角说:“货郎失踪了,货郎每次来到白家沟,最少要住上一个星期的,可是那一次货郎来之后住了三天就走了,而且走时也没有同人打招呼,以前货郎走时都会登记一下谁家要什么东西,他下次来时一定会带来,可是那一次他没有打招呼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小尾巴就落水了,后来你又变成了一个自说神。后来你又丢了,我就出来找你了。其实我是不想再呆在白家沟了,是想借这个机会离开白家沟。”
白夜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呢?你完全可以不用找我的。”
马角说:“为了你的娘,我离开白家沟时,你娘是唯一偷偷送我的人。你娘说她知道我是想离开白家沟,你娘说她是没办法离开了,你娘让我帮忙寻找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娘。我对你娘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可是找到你之后,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你带回白家沟,那是一个噩梦缠绕的地方,我不知道把你送进白家沟是不是会害了你。”
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是说,这一切都与一块地瓜有关吗?”
马角说:“是的,一块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和小魔头,也就是你,是你们两一起刨到的。”马角的手紧紧攥着白夜的手,白夜的手像露水淋湿的铁一样冰凉。“那时白家沟遇到了少见的饥荒,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地瓜本来是公家的,也早已收完了,但是地里总还是可以刨到一些小地瓜根子的,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刨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地瓜。去刨地瓜的都是一些孩子,那时白家沟里的孩子真多呀,可是这些孩子都不同你和小尾巴玩,不同你玩,那是因为你那时已不是小魔头了,你是小杂种,村里的孩子都叫你小杂种,那时你在村子里是孤独的,只有小尾巴是你的忠实的小尾巴。那块地瓜是小尾巴先刨到的,这一点后来其它的孩子都证实了,可是当时小尾巴刨到那块地瓜的时候,被其它的孩子发现了,他们就围上来抢,于是在地瓜地里就发生了一场战斗。你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一群孩子就围着要打你,这时小尾巴就拿起地瓜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这些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追小尾巴,一拨围着你。于是你也没命地跑,你朝着和小尾巴相反的方向跑。你跑回了村子躲了起来。小尾巴拼命地往河边跑,可是小尾巴就快被那些孩子们追上了,他们成扇形包围了小尾巴,小尾巴一看没有地方跑了,她就到了河里,后来她就被河水淹没了。那些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没有一个敢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傻子花脸,站在水边上乱叫。天黑时白折腾发现了在水边乱叫的花脸,问花脸叫什么,花脸就指着水里说小尾巴,小尾巴,小尾巴被救上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块地瓜。”
马角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夜也很久没有说话。马角讲的这些事白夜已想不起来了,那场地瓜地里的战斗,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小尾巴落水了,村里人吵吵闹闹,要找他算帐。那么,狗尾草中的记忆呢?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记忆,他分不清是在梦里出现的事情,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残存的片段。他努力想把那些片段连接起来,可是那些记忆像是一件碎成了千百片的瓷器,再也无法拼接完整了。他的头又痛了起来,那些狗尾草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长。
“狗尾草。”白夜说。
马角吃惊地说:“你说什么呢孩子?”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白夜说着合上了眼,又进入了晃动着狗尾巴草的海洋。
白夜再次病倒了。上次在小镇病倒之后,白夜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关于童年的那段迷失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此番病倒,白夜高烧到了四十一度。白夜烧得昏迷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一句话,狗尾草。狗尾草。马角急得不行,在来家铺卫生院挂了两瓶盐水,烧还是一点也没有退下去。白夜的脸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仿佛一摁就会破,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红里泛着暗暗的黑。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
……记忆深处他那处于深度迷失之中的灵魂开始渐渐苏醒了。
“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马角的手指在白夜的额头摸了一下又弹开了。“白夜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醒醒,咱们很快就到白家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