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仔玉(中篇小说)002

严仔玉不再犹豫了,她压低声音唱道:

栀子花开白艳艳,牯牛拉犁田片片;妹是山花正盈满,花山田头把哥见。

邵组长转对李春江问:你是怎样答的?

李春江半睁开眼,犹豫片刻,开口唱道:

红鲤妹子身如燕,犁田牛哥把妹见;妹胸花蕾两朵朵,哥犁妹霞红两片。

邵组长听后开始显得兴奋起来,这山里的野歌原来还这般新鲜,忙接着说:就这几句?厅头有人答:不止,哪能只有这几句?

邵组长说:那就给我接着往下唱。

严仔玉只好继续往下唱:

霞飞两片红艳艳,盼哥犁头耕妹田:任你耕来随你犁,哥洒汗水妹心甜。

厅头出现了一片短暂的静默,接着是一片兴奋和新奇的唏嘘声,以此来掩饰住各自心中刚刚表现的那种期待的情绪,而李新辉则怒目圆瞪着严仔玉,又瞪视着邵组长,那意思是希望邵组长能阻止他们,不要让这么骟情的对歌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唱,然而,此时的革导组长比起大家更显兴奋,他已全然顾不及李新辉的感受了,他挥一下手说:怎么停了呢!快快继续给我唱下去!

于是,李春江接着唱:

洒妹汗水哥心愿,犁头越犁越锋亮;怕妹田心挡不住,哥的犁头硬钢炼。

严仔玉接着对道:

牯牛再猛妹手牵,妹是熔钢好铁匠;看你犁头有多硬,入妹炉心软又绵。

这一句“入妹炉心软又绵”使厅头出现了一阵躁动,正在怒火中烧的李新辉再也听不下去女人这种****的对歌了,他脱口骂道:你这个**透顶的臭女人!你敢唱,我都不敢听!他上前挥手正要掴严仔玉的耳光时,却被邵组长一把止住了。邵组长说;你打她有什么用?这是在审讯!这些是证据。我今天总算明白了,以前只听人说过山里的对歌粗野不堪,没想还真是如此。真是腐化堕落到顶点了,什么封、资、修都有了。你们说,不革命行吗?他们就是被这样不堪入耳的东西毒害太深,才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

邵组长说罢,向记录员挥了挥手,示意把审讯笔录拿到他面前,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嘿嘿”一笑,把它卷成一筒,拿在手中。

后来这份天底下最奇特的审讯笔录,这份被称为粗野不堪,土得可以掉渣的审讯笔录,不知是哪个短命的偷偷泄露出来,几经辗转手抄,又经手抄者一番添油加醋的联想、发挥和生发,编造出几多情节而变成一百多首的“严仔玉和李春江”私通野合的山兜儿转歌集,在石村民间流传开来。而最让流传者和传唱者最感兴趣的正是这五首“厅头审讯”的山歌,也许,它们真能勾起了当时人们心底沉睡多时又突然苏醒过来的某种愉悦的欲念?也许,它们对那个禁欲时代是一剂不可多得的嘲讽的秘方和神药?

第二天上午,李春江被挂上一块打着红叉写着“腐化大王”黑字的牌子,由一个基干民兵用一条麻绳像牵引着一条瘦猴那样,敲着一面破铜锣,行走于石村五个小队十几个自然角落“游队示众”。这当然是当时批斗五类分子的翻版,也是当时最时兴和最流行的一种斗法,是由山外的“游街示众”引申到山村里来的斗法。只是石村山崎坡陡,没有“街”,就成了“游队示众”了。这种斗法是软斗法,就像一把利刀在割被斗者身上的肉,割着让犯事者钻心锥腑,永铭五内的疼。李春江犯了腐化,在当时应划到“坏分子”的行列里。大队革导组便用这个重罚来惩治之。这也算是“量罚准确”:对他这种奸人妇,**人妻的人是罪有应得的一种惩处。

李春江只能驯服地像一只被耍的猴子那样,一边敲着锣一边自谑地喊道:

我——是四队的李春江——我是腐化大王!我道德败坏——偷人家的老婆——我罪该万死!——随着那锣声和他这低落的、拉长的颓废和沮丧喊声在石村的村落里**响转悠,许多男女老少远远地瞅着他,有的在相互打听,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却会心一笑……当然更多的是冷嘲热讽,嗤之以鼻和咒骂痛恨。可见,这种游队示众足以让李春江从此在石村臭名昭著,抬不起头来。他一边游着,一边肯定对自己这种老鼠吃油眼前光的**行为而深深懊悔,不过现在悔之已经晚矣。他在心里祈求着自己:只要游队示众完,不被送去公社和县里,这样丢人现眼的游队示众哪怕是游三天三夜他都可以游下去。

对严仔玉,按照当时的惯例,也是要这样被挂牌游队示众的。但革导组研究后考虑到她是大队革导组副组长和民兵连长的老婆,会影响到当时刚成立不久的革导组的声誉,便采取了比较宽容的办法,即把严仔玉关在大队部一间当时为管制“五类分子”特设的屋子里反省。

严仔玉一直被关反省到中午。吃饱午饭的邵组长这时才现出真身。邵组长走到屋前,对两个看守的基干民兵说:你们已经守这堆臭肉守了半天了,一定都很累很饿了,现在你们回家吃饭去。中午你们可以休息,我已另外换来两个基干民兵替换你们,他们马上就到。只这会儿时间,有我在这里看着,严仔玉这堆臭肉跑不了。你们放心地回去吧!

两个已经累极了的民兵听后,像获得大赦一样,拔腿就离开大队部。

邵组长在楼梯窗口见他们已经翻过一座山头,人已走远,才开门走进关严仔玉的屋里。

严仔玉一脸憔悴。她坐在一条木制的长条椅上,那是一条专门用来给当时的五类分子改造思想坐的长木椅,是松木做的,做工十分粗糙,但可以一起坐上七八个人。在长条椅对面,摆着一张做工同样粗糙的桌子,不过桌子要比长条椅高出半米左右,那是大队干部用来对五类分子训话时坐的。说来有点讽刺意味,这屋内的设置都是李新辉——革导组李副组长一手置办的。此前李新辉按惯例,每隔五天就要坐在那张桌子上,对着那些被他列为管制和专政的对象训一番话,喷几阵的唾沫。今天,因是严仔玉给他做出如此奇耻大辱,李新辉自然无脸光临,这个位置也就由邵组长来坐了。邵组长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对着严仔玉,开始了他的训话:

严仔玉,你已经反省一个晚上和一上午了,你反省得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你所犯的错误有多严重吗?我去年在公社革委会任批斗组组长时,就遇到过几个像你这种乱搞腐化的女人,我的做法都是给她们先剃“阴阳头”。然后推到墟集上让大家认识认识她们乱搞腐化的光荣形象。今天我还没剃你的阴阳头,是要看看你反省得深不深刻。深刻了,我就免了剃你的阴阳头;如不深刻,剃阴阳头这一招还是在等着你!

严仔玉颤动了一下身子,惊愕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用愕然的神情看看邵组长,然后,稍声试探地说:邵组长,我要反省到哪样的程度才算深刻?反正我已犯下这样天大的错,你们要怎样处置我,我都没话说。但我只求你千万别剃我的阴阳头。

邵组长接着说:怎么,你也懂得剃阴阳头的厉害性了。告诉你吧,不仅仅是剃阴阳头这样简单,还要写上你的名字,挂上一只破鞋,挂牌示众连续几个墟日,还要组织一批革命群众上台批斗你呢!

严仔玉听后,头低垂了下去。邵组长这话实在让她惊恐不安。去年她去赶集,就在墟集上看过公社批斗五类分子,就是每个人都被挂着一张牌子,那一张张像缩头乌龟抖抖擞擞的脸,曾给她留下非常恐惧的印象,现在回想她还感到有些后怕。如果是那样在四乡八里的人前剃掉长发,再剃个阴阳头,让众人对着她吐唾沫,招骂丢丑,还不如死掉算了。她倒吸一口冷气。不过,她此刻最担心的,倒是正在外面游队示众的李春江。她沉思一会,把低垂的头稍微抬了抬,再次看看邵组长的神色,发现他并不是十分凶狠,便再次试探着问:你们打算把李春江怎么样?

打算怎么样?邵组长反问说,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有那个心思去问李春江。你想知道他会怎么样是吗?好!那就让我先告诉你——李春江今天在全石村游完队,明日就得送公社去和那些坏分子汇合,然后一起送县里去。我昨晚已经当众说过了,李春江犯下的是**妇女罪,已够送到县里判刑的条件了。听到“判刑”两字,严仔玉的脑壳便膨紧起来,两脚直打抖擞,低声哀求起邵组长来:

邵组长,我求你放过李春江,只要不把李春江送去判刑,你怎么惩罚我,我都没有意见。

怎么?现在你也懂得害怕了。邵组长瞟了严仔玉一眼,偷偷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也可以不把李春江送去坐牢,邵组长再次瞟了瞟严仔玉说。问题是看你怎样配合好我的工作。

我要怎样配合好你的工作呢?

这个吗?这个?邵组长一时也感到有些木讷,喉底想说的那句话似乎不好开口,他略有所思,咳嗽一声,壮了壮自己的胆子后说,严仔玉,我看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闯下了这么大的祸,应该明白自己要怎样来配合我的。邵组长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落在严仔玉的脸上:这个**的女人,尽管经过昨晚一夜和今天一个上午的折腾,虽说神情困惑憔悴,像一只被惊吓的雌鸟,但两边的脸腮依然像桃花瓣儿那样粉红鲜艳,一头长发虽说散乱披开,掩盖住她的半边头额,但却遮掩不住她那玉琢天成的美貌。这的确是个迷人的尤物!邵组长真想不通,这个美艳的女人怎么会看上猴子春江?而猴子春江又怎么会有这般的艳福?这个美貌和**得能掐出水来的女人,却又偏偏落在自己的手上。这是不是天赐良机呀?如果自己不趁此机会把这个天生尤物弄到手,尝尝她的美味,那岂不白白糟蹋了人世间的秀色!上天看到了,也许都会责怪我暴殄天物吧!此种歪理邪念在邵组长的脑里闪现,一种想窃香猎艳的欲念便像锥子钉进了他的灵魂里,由不得他自己了。

邵组长再也顾不得什么道貌岸然和厚颜无耻了,刚才还一脸的严肃,此时立即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嬉笑。接着,他用一个快速的跨越动作,从高出半米的那张桌子跨了过来,在那条长条椅上,挨近严仔玉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捋了一下严仔玉的头发,像是领导在关爱下属社员群众,又像是上辈人对下辈人的抚爱。严仔玉见状,不觉吃了一惊,弄不清他和自己并排而坐是什么意思,但还没等严仔玉及时回避那只抚摸她头发的手,邵组长已把手从头发移至她的额头,在她的眉毛上抚摸起来,严仔玉愣怔了一下,但她的神志告诉她:眼前这个邵组长心里在想着什么。

邵组长见自己这一系列的动作没遭到她的反对,那颗色胆就放大了,搭在严仔玉头额的五个手指这时便张得很开了,已经移至她后脑勺上的手指这时加大了气力,并且飞快移至她的脖颈,移动、搓揉,再移动、再搓揉,邵组长以他极大的热情释放着他的欲望,嘴里不时发出与他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柔声细语,继而嗲嗲地悄声对她说:严仔玉,其实你的歌喉很甜美,你昨晚唱的歌,唱得跟你的人一样迷人。

严仔玉侧过脸来,目光落在邵组长已在她胸脯上抚摸的大手,说,我动人吗?我的歌真的也唱得动人吗?那你昨晚和刚才怎么把我说的那么坏?

你这个傻女人,昨晚那是什么场合?我是公社下来的干部,是你们大队的第一把手,遇到那样的事,又是当着那么多被我领导的人面前,我不那么说,行吗?而刚才,我不是还没向你表白我喜欢你和欣赏你吗?我当然就要对你扳着死脸啦!

邵组长说着,那只抚摸着严仔玉的胸部的大手,已开始从胸部滑向她的肚皮底下,女人柔软的肉体,使邵组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露出了好色男人贪婪的本相,而另一只手已不可抑止地环搂住严仔玉的腰。见严仔玉一点都没有拒绝,邵组长明白自己的行动奏效了,便放肆向她的臀部和大腿进攻而去,他两只鼻孔开张得像牛鼻子那样喘着粗气,慨叹道:严仔玉啊,现在我对你说句实话,我昨晚听了你唱的歌,我一夜都睡不着。今天你要是顺了我,给了我,还了我的心愿,下午我就把你和李春江都放回家去。

真的?只要我给你——李春江就不会去坐牢,就不会再让他在大队四处敲锣示众?严仔玉有些不相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已经气喘如牛的男人。

是的。只要你现在给了我,我等会就通知他们卸去李春江的牌子和铜锣。

这么说,李春江和我从此就没事了?

当然啦。

我不信。

你不信?我是你们这里的第一把手,全大队都归我一人管着。我说你们没事你们就没事。当然,这个前提就是你得先给我。

我给你,你就不怕我这肮脏的身子弄脏了你?

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这么漂亮,有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邵组长已把她紧紧抱住了,给我吧,我真的包你们都没事。

真能这样,我答应你。严仔玉已义无反顾,决定豁出去了,她清楚现在能救李春江的唯有豁出自己了。严仔玉用手移开邵组长那抱住她的腰的左手,说:

那我们要先拉一下勾,你还要对着我发誓。她伸出了食指,邵组长喜出望外,也伸出了食指,拉住她的勾,对着严仔玉发下了毒誓:

我今天得到了严仔玉,下午我一定把李春江和严仔玉放回家,如有违背,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拉完勾,见这个在大队八面威风的男人对着自己发下了毒誓,严仔玉转悲为喜,问:你是现在就想要我?

当然是现在。

就在这儿?

当然就在这儿?

在这大队部,你不怕?

能得到你,还管它是大队部。说句实话,现在得到你后,立刻把我抓去枪毙,我都不怕!

邵组长把严仔玉拥到屋门后,一手闩上了门梢。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这间严仔玉的男人李新辉亲手设立的,用来对五类分子斗私批修的屋里,在这条专供五类分子反省的松木长椅上,邵组长一把扯下了严仔玉的裤子,迅骤就把严仔玉按倒,很快进入她的肉体……

当天下午,得手后的邵组长神清气爽,口里哼着“麦浪滚滚闪金光”的曲子,通知基干民兵把已游队示众一圈的李春江带回大队部。

呆若木鸡的李春江站在大队部的走廊过道,心里惊悚地以为这示完众,一定是要把他送到公社去了。不想,邵组长从革导组办公室走了出来对他说:

李春江,你游队示众后认识怎么样?这下,你应该明白乱搞男女关是什么滋味了吧!游得差不多了吧?邵组长自说自答说,我看你今天还算老实,有悔改自新,重新做人的表现,大队革导组决定:暂时先放你回家反省,你回家后要写一份十分深刻的检讨书,交到大队革导组,也就是交到我手上。

李春江听说能回家,以为自己听错了,歪过头怀疑地问:邵组长,你们真的能放我回家?

我说的话,还会有假?邵组长指着已事先叫来等在大门口的李树凯说:你父亲就在门外等着把你认领回去。李春江往外一望,他爹那像他一样瘦猴的长身躯就立在门口大埕角边,只不过他爹一脸沮丧低垂着头。李春江确信邵组长没有骗他,惊喜得一个“扑通”就跪在邵组长的面前。邵组长见了并没有去扶他,而是别过脸去,然后招呼李树凯进来。

李树凯进来后,站在跪着的儿子李春江身边。

邵组长说:四队长,看在你是队干部的脸上,我今天放过你儿子一马。我现在就把人交给你带回去。不过,李春江要当着你和我的面保证,从此不再和严仔玉来往。

李树凯走了过来,扯住下跪的儿子说:邵领导今天开了大恩,放过了你,你赶快在邵组长面前保个证吧。

李春江即刻把头磕至地板上说:邵组长,谢谢你今日的开恩!我从今往后,决不再和严仔玉这样的坏女人来往!我今天一边游队示众,一边在想,我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被严仔玉勾引,上了她的贼船——那时正流行这个词。邵组长不觉在心里会意地笑了笑,但没把笑声笑出来。

李春江继续说下去:我反省过了,感觉严仔玉其实就像一只毒蛇,就像“林海雪原”里的那个蝴蝶迷,是一双大破鞋!……走廊过道上李春江下跪磕头的这一幕,全都被坐在革导组办公室里的严仔玉从玻璃窗看了个一清二楚。李春江做梦也没想到原是阶下囚的严仔玉会在大队部办公室里面当成了座上宾。当然他更不会想到这里此前刚发生过的一切。李春江不是神仙,即使是神仙,也想不到严仔玉能在反省室里双腿一张,就救下了他这个阶下囚。

严仔玉听到被情人如此下作地埋汰成一只破鞋,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暗骂:你李春江再怎么想开脱回家,用啥样的脏话泼向我,也不能把我骂成像《林海雪原》里的那个蝴蝶迷呀?她识字少,不懂得《林海雪原》是本什么样的书,但那时乡下人口头里都流传这本书有个叫蝴蝶迷的,是一双破鞋。女人之间遇上闹矛盾扯皮互骂,都常拿这个蝴蝶迷来开骂对方。那时每个女人最怕被人骂成蝴蝶迷,因为大家都认为那是全天下一个最坏的女人的象征。现在听猴子春江骂她是蝴蝶迷,她心里气极了,要不是自己坐在革导组办公室里,她真想冲出去问问这个猴子精,自己究竟哪个地方像蝴蝶迷?昨晚承认是自己主动勾引他,不就是为了减少他的罪责,可他还当真。反过来却骂她是蝴蝶迷。这人啊!怎么在关键时刻就都叛变了呢?真怪自己瞎了眼看错人了。她有种被欺骗和被羞辱的感觉,感到愤怒,她真想冲出去扇他一巴掌。但此时她又只能忍了。因为人在这里,自己不能现形,不管怎么说,刚才为了能让这只猴子平安无事,自己已委身于邵组长了。邵组长总算没有食言,兑现了承诺,特意答应当着她的面放这只胆小如鼠的猴子春江回去,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被邵组长白玩,不快的心情这时就忍了。

李春江磕完响头,李树凯对邵组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之后,拉过李春江,把儿子认领了回去。

继而,邵组长又通知李新辉来大队部领严仔玉,李新辉没来,李新辉觉得昨晚自己头脑一时发昏开了枪,那四声枪响等于在告诉全村人:自己戴上了一顶每个男人都最怕的乌龟帽,一夜之间,他已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颜。所以,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无脸见人。他哪还有脸来认领严仔玉呢!最后就由他哥哥庵公文来认领严仔玉。

邵组长把严仔玉交给李新文时,特意嘱咐李新文说:

你是三队长,是大队干部,觉悟要比一般群众高,要懂得顾全大局,严仔玉错误已经犯了,就像水已泼下地,难于复收了。但我们的政策讲究给出路,不能将犯过错误的人一棍子打死。通过她的反省,她已向我表态要痛改前非,我想还是给她一次改正的机会。你看,我就是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办法,放过她,你带她回去后告诉你弟弟,不准打她、骂她。否则,我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处分你们。

庵公文点点头,神情阴郁而懊丧,脸上的表情肌不住地抖动着,难堪而无奈地摆动着他那只废手,对严仔玉说: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还嫌站在这里不够丢人现眼吗?严仔玉很不情愿地向庵公文靠近了一步,向这位大伯斜了一下眼以示不满。

邵组长摇了摇头,对庵公文说:你看你,这话像是做大伯说的吗?

庵公文自我解嘲地说:我是没法儿啊,家门出这样的丑事,我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邵组长说:这点我能理解。但谁叫你弟弟要找这么个漂亮的女人来做妻子?常言说:美妻众人的,你弟弟既然要讨个漂亮的老婆,当然就要比别人多一份担待,你们自然要多一份吞气忍声了。

李新文听着,咧了咧口,显出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弟媳,叹息一声,离开了大队部。

爬上大队部上面的那道山坡,李新文故意让严仔玉走在前,他走在后,和严仔玉隔开一段距离,他有一个观点是和他弟弟一样的,那就是严仔玉干出这等偷奸养汉的勾当,已让李家在石村丢尽了脸面。李家兄弟往昔拼搏争来的荣耀,随着昨夜这番折腾,随着严仔玉这根烂出头的椽子,李屋已彻底坍垮了,李家从此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了。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把发现他们奸情的秘密告诉给弟弟,让弟弟惹下了这等轰动石村的桃色新闻,而结果是导致一家人的丢人现眼。现在又是他做大伯的来认领她回家,要是被村人看见,他的脸面真是无处可搁了。现在他这样和严仔玉保持一段距离,似乎能够掩饰住他此刻羞愧的心理。

邵组长在大队部门外目送着他们。他是希望离去的严仔玉能够回头看他一眼。但是没有。严仔玉始终低垂着头,默默地爬上坡顶,一直到身影在山头消失,严仔玉都没回一个头来。这使邵组长感到非常失望和惋惜,但反过来又想,也难为她了,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和满足:今天自己能及时抓住战机,巧施手段,得到了石村这个最风流、最**、最风情的美女,自己应该知足了,一种艳遇猎色的成就感,盖过了这个好色的革导组长脸上的那丝失望。

严仔玉回到家后,李新文把邵组长在大队部交代过的话,转告给李新辉。李新辉一句也没听进去,对这个几乎毁了他一切的女人,他现在只有一脸的愤怒,李新辉把严仔玉带回,推进右厢房,逼问严仔玉:你这双破鞋,你老实向我交代,你是什么时候和李春江勾搭上的?

严仔玉说:你自己如果没有两只眼珠,也有两窝相窟,自己的妻子和别人什么时候勾搭上,你难道看不出,还反过来问我。显然严仔玉是不会对他坦白交代的。李新辉一想到这些日子他忙在大队革导组,而妻子却背着他和猴子春江在他家“乌蛇孵蛋”,自己还被隐瞒了这么些时日,又想到昨晚的捉奸在床,那步枪却没把奸夫一枪打死,反而是枪声震惊了整个石村,谁都知道他头上戴着一顶乌龟帽,而这顶乌龟帽又戴得这般的窝囊,这般的冤枉。邵组长今天又只让李春江游了一圈村子就把他给放了。那不是太便宜了奸夫李春江吗?最起码也要把李春江送到公社学习班关几天呀!怎么说放就放了呢?李新辉实在吞不下这口乌龟气。现在又看着严仔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李新辉心中的不平就像火山爆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朝严仔玉就打:你这个婊婆!你这个念山歌念出一身****的婊婆!我要打死你!……一阵阵暴雨般的拳头落在了严仔玉身上,直打得严仔玉鼻青脸肿,在地上打滚,哭叫声像杀猪般地嚎叫。一直打到他手酸脚软,无力再打,才歇了手,这是一个男人遭遇奇耻大辱之后一种复仇的拳脚,是无法克制的拳脚,是一种找不到发泄却又不能不发泄的仇恨拳脚!

被暴打后的严仔玉哭泣着骂他,你这个死人!你这个比邵组长还要死人的死人!你打吧,我正巴不得你这个乌龟死人打死我哩!……严仔玉连续用了几个“死人”骂了李新辉之后,从地上爬起,躺倒在**,就什么话也不再说了。一连几天,严仔玉就这样躺着,没吃也没喝。

李新辉望着躺在**一言不发的严仔玉,终究无可奈何,恶妻逆子无药可治矣!他总算领教了这句在乡村流传了千百年俗语的含义了。

就这样僵持了几天几夜,严仔玉躺在**,眼睛不时瞅着床后板——那是她这个死人用步枪打穿了四个弹孔的床板,她每看一眼心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而联想到现在全村人都知道她和李春江被捉奸在床,自己所面临的不单是丈夫的这种只疼在肉体上的殴打,她以后还要面临村里男女老幼,邻里乡亲那些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目光和在背后戳她脊梁骨的指指点点,像李春江这样骂她是大婊婆,像蝴蝶迷那样是双大破鞋。还有,那个趁机劫色的邵组长得了她这一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还会再来纠缠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推进一个罪孽深重而又无法自拔的泥淖深渊,像一个溺进一潭死水的女人那样的不幸和无助,她不知以后这艰难的日子将怎样熬过?

两个幼小的儿女又在她床前悲凄地喊娘了,严仔玉想对这两个不幸和无辜的儿女大哭一场,但她眼里已没了眼泪,她的泪水已在这场变故中哭干了。

听着三岁的大女儿的哭喊声,她突然回转过身,对女儿说:亭春,你不要哭,娘这就吃饭,你先去端一碗水给娘喝。女儿李亭春颤抖着小手端来了一碗水。严仔玉终于坐了起来,分几次才把那碗水喝下肚去。又对女儿说:再给娘盛一碗饭来,盛满一点,娘饿。

女儿这又盛来了一碗米饭。严仔玉接过后对女儿说,你听娘的话,你也去吃,把晚饭给我吃得饱饱的。亭春见娘吃饭了,带着一岁多的小弟弟亭夏吃饭去了。李新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慰藉。他想,只要严仔玉想要吃饭,她就不会想去“错死”。错死是石村人的土话,意为自杀。这多天来他哥哥见他把严仔玉打得那么惨重,很是担心地对他说,新辉,你打也打得太狠了,俗话说打草惊蛇就可以了,你可别再打下去了,万一她想不开,去错死,出了人命,那可就不好办了。经哥哥这一提醒,李新辉便有了这种担心和顾虑,他真的担心她这样躺着不吃不喝,会去错死,那可就糟了。看到严仔玉终于吃饭了,人只要想到要吃饭,就有求生的欲望,他心里闪过一丝希望和转机。

但严仔玉只吃了一碗,就没再吃了,她已这么多天没吃没喝,常识告诉她一时不能多吃。显然她还想活下去。但她吃完后,又躺下床去了。

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是个夏日的夜晚,虫鸟嘶叫的声音繁噪而尖厉地响个不停。

李新辉进屋点亮了灯,想借此机会和女人说几句话。严仔玉却像没看见他一样。她咬紧牙根,一句话也不说,把脸转对床内,死死盯着床板那四个弹孔……入夜九点钟后,这个由于折腾了她也折腾了自己的男人,终于抵不住连日来的疲惫,趴在严仔玉的床沿前先是眯眼打起了盹,接着是打起了呼噜困倦地睡了过去,最后拖起了长长的鼾声。严仔玉见状,侧过身来,怕他没睡死,特意用脚蹬了李新辉趴在床沿的手,一看,他只动了动,就又睡了过去了。确定他已经睡死了,严仔玉即刻翻身从他身边悄悄溜下床来,然后吹灭了床边的煤油灯,这时又轻脚细步溜出屋子,悄悄摸到下厢房,抱起已沉睡多时的女儿,用一条大背巾将女儿背到肩上。女儿在迷糊中问她要去哪儿,严仔玉慌忙用手捂住了女儿的口。严仔玉又对着睡在**另一角已进入睡乡的小儿子亭夏的小脸蛋吻了一下,一滴酸涩的眼泪滚落在儿子的脸上,她说,小亭夏,娘要走了,但娘一个人带不走你俩,你原谅娘吧,让老天爷保佑你吧!……顷刻,一种生离死别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氤氲……严仔玉哽咽出声,最后终于强忍住痛苦,背起大女儿,从边门环绕过屋子前庭,走上了那条村道。母女俩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了……待李新辉醒来发现不见严仔玉和女儿亭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李新辉顿感不好,跑出房屋,在房前屋后四处喊着严仔玉和女儿的名字,但哪有她们的身影?只有暗夜簌簌的山风声和虫蛙的嘶鸣声回应着他。最后,李新文也出动了,李姓一族人闻讯也从四处赶来,帮助李家满山满村满世界找这对突然失踪的母女。然而,这群人就像大海捞针一直找到天亮,也不见她们母女的身影。急煞了眼的李新辉想,严仔玉会不会跑到她娘家去?于是又抱着希望急急赶了四十里山路,赶到红鲤村其岳父母家,到那儿一看根本就没有她们母女的踪影。倒是岳父母听说女儿和外孙女失踪后,严家一家人大哭,哭闹成一团。岳母揪住李新辉找他讨要女儿!李新辉好不容易才挣脱出身,逃离红红鲤村。一身晦气回家后又想,严仔玉是不是半夜跑去和李春江相会俩私奔了呢?又急赶到李春江家,一看,李春江正一个人躺在**睡大觉呢!李树凯知道他的来意后,对李新辉说,自从大队放他回来这几天,李春江觉得无脸见人,自家大门一步都不敢出,哪来和严仔玉一起跑去私奔?被弄得晕头转向,四处碰了一鼻子灰的李新辉和家人及李氏宗亲,又到村外四处找寻。然而,找了半个月,都没有严仔玉母女的任何踪迹,哪怕她们的一个信息,一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革导组的邵组长闻讯后大发其火,把庵公文叫到大队部,对他怒斥:

我把严仔玉交给你,还特意嘱咐你,回去不能让你弟弟李新辉打骂严仔玉。可你们却是对她那样一顿顿毒打。嗨!你们实在让我失望!现在严仔玉母女生死不明,你们兄弟俩要对此负全部责任。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们母女给我找回来,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会统统撤掉你们兄弟俩的一切职务!

李家兄弟又继续找了一个多月,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结果是生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邵组长愤怒之下,真的先把李新文的三队队长给撤了,然后再把李新辉大队革导组副组长和民兵连长也给撤了。当然,此时已身心疲惫,欲哭无泪的李新辉对这些职务已没了过去的那种兴趣了,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将严仔玉母女找回来。

对严仔玉母女俩的突然失踪,石村人都感到非常的惊奇和错愕:这严仔玉究竟是死是活?她们母女难道一夜之间就真的从人间蒸发了?……不久,有人传说,那晚十点多钟有人在石村对面山腰那条国道公路上,看到有一妇人背着一个小孩拦住了一辆夜行的货车,那夜行的货车停车后,司机跳了下来,最后把她们载走了;李家人就沿着国道从天耳公社一直到青佛县城寻找而去,打探了一百多里地,都没有获得一点她们的消息。李新辉失望而回,又屈着身去求邵组长帮忙联系县里的公安协助调查找人,结果也是一无所获。不久,又有人传来消息:在一座铁矿的食堂,曾见过一个模样像严仔玉的,在矿上当炊事员帮人做饭。李新辉闻讯又赶去,找到传说中的那个矿区食堂,可是那里都是清一色的男炊事员,从来就没有一个女的在那儿干过炊事;又过去了三年,又有人说在离石村百里远的玉湖岩寺庙里,有人见过一个大尼姑的模样很像传说中的严仔玉。李新辉兄弟闻讯又赶了去,展现在他们兄弟眼前的玉湖岩寺庙,除了年久失修一片破败,就是两位老得都快没有门牙的老和尚,清闲得在寺里拍打着蚊蝇。别说大尼姑?就连一只雌鸟也没看见从破寺庙前飞过。总之,这些都是风传、猜测和臆想,可信性极差,难于为信。但李家人只要闻说是与严仔玉母女失踪有关的消息,都会赶去。十多年时间,李家人为了寻找失踪的严仔玉母女,不知费去了多少的心力、人力和物力。一家人为此搞得筋疲力尽,晕头转向,狼狈不堪。

多少年过去,严仔玉的失踪在石村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一个令村人困惑的不解之谜,一个谁也难于破解、不想去说但又不能不说的不解之谜!

此后,李新辉无心再续娶。可怜的一个老男人就这样艰难地养育着那个叫亭夏的男儿,一父养一子,在那座曾经是石村议论焦点的“乌蛇孵蛋” 农屋里相依为命艰难生活着……三十多年过去后,青佛县文化部门在编写民间三套集成时,无意间收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姓邵的老作者在临终前编写的一部《严仔玉和李春江》的山歌集,共有一百多首。那凄婉动人和缠绵悱恻的山调调引起了编者的关注。编者觉得这部山歌集很有乡土特色,给予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和技术上的处理,将它定名为《红鲤村严仔玉的山歌》单独成册出版。当然,那有关于被视为**不雅的五首“厅头审讯”文字,已被编者删除了。

又过去很多年,李新辉那已从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多年分配在市里一家电视台工作的三十多岁的儿子李亭夏,无意中看到了这本山歌集。李亭夏认为这本山歌集里所表现的、正是自己失踪和寻找多年未果的母亲和姐姐的故事。李亭夏喜不自禁,怀着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根据这本山歌集脚本,经过半年时间的收集、充实,改编成一部十二集的电视连续剧,篇名定为《严仔玉》。那五首厅头审讯的山歌,被他原文收进。后来电视剧播出,这五首山歌被青佛县人广为传唱。李亭夏恢复原作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想通过电视剧的播出,能被那还也许幸存于世的母亲和姐姐看到,说不定她们会来和他相认。那时他们母子、姐弟一家人就能破镜重圆。只是李亭夏有一个疑问,母亲和姐姐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她们还幸存于世,看到了这部电视剧,能知道写的就是她们吗?而她们明白后会不会前来和他相认呢?……2004年3月初稿于长沙

2009年5月改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