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蛇沉浮记002

丁鱼说的二蛇卢万原这年已五十来岁。卢万原家住城北。卢万原本是有段不凡的历史的。早在解放前他读过省师范学校,那时的青佛人能读师范这样的学校可谓凤毛麟角,可见当年的卢家从家境到经济条件来看都是相当不错的。卢万原师范毕业后本应去当教师才对,可他却选择去从军。有人说他那时是参加三青团受其影响才会去从军,也有人说,他毕业时正逢国民党军前线战事吃紧,被当局抓了壮丁才去当兵。事实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当过国民党军。他当兵的国民党部队后来被我人民解放军击溃,卢万原当了俘虏,后被解放军改编。解放后复员回来,分配在本县一所山区小学任教。不久,卢万原在任教地娶了当地一个叫苏冰茹的农家女为妻,婚后生有三四个子女。按说,他这种生活并不会有太多大起大落和离奇的波折的。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他任教的那个山村尽出木材,有许多人不堪忍受饿肚皮,过不了“瓜菜代”的关,便偷偷地做起砍木头贩卖的生意。卢万原看了眼睛也发痒,他实在挡不住那木材和钞票的**,更无法看着妻子儿女几张肚皮在忍饥挨饿的煎熬,于是参与了“就地取材”,与一些木头商人混在一起,把木头源源不断贩卖到山外,卖好价,从中牟利赚钱。那时干这种营生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叫“投机倒把”。谁都怕沾上这个名。在那个艰难的年月,他和一家人虽一时没挨饿当“水肿鬼”,但后来终被人告发踩上了投机倒把这条可怕的线。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卢万原这三个字时,是在我们县公安局举办的打击投机倒把胜利成果展览上,是把卢万原作为反面教材展示来教育人民群众的。

我见到的是他的照片。他被排在头一栏目,胸前挂着“破坏集体山林投机倒把犯卢万原的牌子。从照片上看,他那时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是个小眼睛,眼睛细眯着,看起来半闭半合,脸色苍白,显得有些蜡黄。估计那是被抓在监狱里受煎熬留下的痕迹。我第一次看到黄金的实物也是在他这个展位上。作为当时仅读小学的孩子,初略识得图片的文字:“——这是从卢犯万原家中搜出的黄金金条,重一公斤四两,是卢犯投机倒把的脏物实证”。当时我看后是那样的惊慌,心里对这个从不认识、又是那些金条拥有者不由产生一种憎恨,而且有种恐惧。感到他确实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想象这样的黄金倒把犯一定会被公安局枪毙的。当然这是我当时童稚未开的想法。后来卢万原被判了六年的徒刑。1967年他刑满释放,正是“文革”武斗疯乱时期,凌火际做头目的那个“火线队”探听到卢当过兵、冲锋枪打得奇准的卢万原已出牢在家,便派来几个“战士”硬是把他拉走,加入火线队,封卢万原为副队长,发给他两支冲锋枪,让他专守战斗总部首当其冲的、两派必争的楼群、十字路口、要塞的“前沿阵地”。这样,卢万原也就和凌火际、伍庭寿三个人同时上了对立派的高音喇叭,被对方称为武斗的“匪首”。这也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的联手合作,而且名字同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我在那不时有枪声响起的恐怖夜晚,一次次从高音喇叭上听到卢万原的名字。那时我十二岁,我根本无法了解那乱疯疯的时局会是什么样子,而外面的武斗又是为了什么。一年多后,武斗终于结束。不久是两派的大联合,并且开始清算在武斗期间冲锋陷阵的“武斗干将”。卢万原自然在劫难逃,与凌火际、伍庭寿三人像粽子绑成一串,作为社会渣滓载上车四处游斗后再次被判刑入狱。卢万原的入狱,家庭自然被视为坏分子家属,一家人再次跟着他受罪被驱逐出城,到大山区接受再教育和改造。好在卢万原娶的老婆苏冰茹是个很能吃苦耐劳的女人。此妻站着比卢万原高出半截头,腰圆膀粗,十分健壮,一身似乎都是力气。农家女出身的单纯、朴实,不怨天,只怨命,为一家五口人生计,她在山村专为代销店肩挑盐巴等杂货。她去的村子交通落后没有公路,代销店和农户用品都要用人工肩挑。从公社挑到她所在的大队二十五里山路,每百斤是三角钱。她挑了四年,养活一家儿女。后来连卢万原刑满释放回家,也是他老婆用这肩挑的苦力钱卖回瘦肉、羊腿等营养品来滋补他在押期间受损而亏空的身子的。

卢万原四个儿女,打从出生那天起,就因为他先后两次被判刑的身世而没过上平静和舒适的日子,也因此饱受人歧视。后来,煞住了极左路线,被赶去乡下的城镇居民又重新回到城里。卢万原和一家人也在1977年回城。回城一家人要生活,卢万原借钱买了一辆旧的载重自行车,在车站、码头、公路上以载客、载货,赚脚力钱维持生计。

我的老邻居就是在他这个狼狈的时候和卢万原结识的。据我所知,他们合伙做了几次贩运花生的生意。丁鱼出本钱,卢万原出脚力,赚钱对半开。

这是多年以前发生在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丁鱼那时在小城年轻人交际圈里,已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鬼头鬼脑和满腹坏水及歪点子的智谋相,使他在同龄的青年中享有盛誉,没人敢小觑他,许多青年人都愿意围在丁鱼身边转。他的“丁鬼脑”的诨名就是在那个时期树立的。究竟是谁给丁鱼起了这样一个十分适合他品性的外号,连丁鱼自己也说不清楚。开初有人这样叫丁鱼,他心里还不高兴了好长时间,甚至跟人急。但后来这外号传得快,叫的人多了,听起来反而顺耳了,到最后以至今日,与人交谈,他自己也经常拍胸脯论英雄:“这事是我丁鬼脑干的”、“这点子是我丁鬼脑使的”、“怎么样,听我丁鬼脑给你出的主意没有错吧”……我跟丁鱼在一起,我不时看到他这种不无炫耀的自吹自擂。卢万原那时的身世和名声实质上比我的老邻居丁鬼脑都不如。卢万原毕竟身披劳改释放犯,在那时仍属于坏分子的行列,他的行动、外出、社会活动处处都还受到限制,人们也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加之,整天在车站,十字路口,公路旁载人载货,其身价想高昂也高昂不起来。但他几经摔打和复杂的人生经历,又有文化,与凌火际那种被人称为“土人打直拳”的不同,他也不甘长期过卑下的生活。卢万原自有他的思考力和洞察力,他多愁善感,又能审时度势,长期的牢狱生活练就他有忍受力,能伸能屈,能进能退,能胜也能败,善变又能相机而动。在他落魄时他相中我的老邻居为忘年之交,委实是颇有眼力的。为了取得丁鱼的好感,他们合作做生意时,卢万原不惜吃亏,甘为丁鱼当脚力夫,让丁鱼吃到许多甜头。他看重的是丁鱼在青年人社交圈的影响,结识一个“丁鬼脑”就等于在小城结识了一圈青年人。而这圈青年人都是居住在小城各街各巷或各机关部门。年轻人好动,最有活动能力、有鼓动力和召唤力,又因年轻气盛,做事凭血气方刚,但又没有多少社会经验,最好差使和利用。丁鱼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但遇上他这么个在社会上摔过跤,打过滚的老江湖,就相形见绌了,或者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丁鱼的生活和在社交圈里只不过是出于好出风头,并没有其真正的目的性和价值取向,而卢万原是有其目的性和价值取向的,只是他把这些隐蔽起来,深藏不露。“强将手下无弱兵”,有本事的人使用的人,当然都是要那些聪明过人的胚子,不会去使用那些整天神神乎乎的蠢货。

丁鱼被卢万原看中后其使用价值很快就凸现出来。首先,丁鱼上卢万原家见他几间破旧低矮的老房,丁鱼直言不讳对卢万原说,“你这些破房子要翻盖成新楼——”卢万原听后看着丁鱼,问,“为什么?”丁鱼挑明了,“这种旧屋破房不适宜与人交往,要是一些人到你家交际或谈生意,看到你这破旧房子,还有不被吓跑的。你的骨头也会因此减轻三分。社交圈大都是讲气派,讲排场讲他祖宗十八辈如何如何风光有能耐,有惊天动地的辉煌历史。没有一个在交际场上混的人不夸大其词,不吹牛,不讲大而讲小的——”卢万原本就是个明白人,丁鱼一点即醒。其实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这些年家庭经济一直都不好,手头上没钱,三餐都顾不上,哪还有钱有心去翻建新房呢?丁鱼看出卢万原的难处,说,“你想在青佛城混,这房子务必要翻新。哪怕你现在一家都没有吃的,你借钱都要借来翻。”三天后,卢万元即叫妻子苏冰茹去了她乡下的娘家和亲戚借了八千元回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这钱已是一笔巨款,已够翻建三间房子之用了。卢万原对自家那几个当时还处于“饭桶”的儿女下了死命令:你们近期的任务就是在家做小工。拆房,挖地基,搬运建筑材料等粗活一家人都包下了。这样,一些水泥、石灰,砖头都是我这位老邻居从凌火际那里弄来的便宜货。有的甚至是免费赞助的。凌火际不忘他跟卢万原有过那段在“火线队”同蹲一个战壕,后来同车游斗四方,以及站在同一个宣判台被判进监狱的患难历史,惺惺相惜。所以一听说卢万原要翻建新屋,还给卢万原派来三个免费的建筑师傅,以示支持,也算是自己当年把卢万原拉进派性武斗的“火线队”,让卢万原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生活的一个补偿。丁鱼会与凌火际结为朋友,也是这次为卢万原翻建房屋和凌火际接触才开始的。

两个月后,卢家大厝后院一座上下两层共六间的新楼,远看像一座独立的炮楼矗立在人们的眼前。新楼后面新开了一个后门,来访客人不要再像以往要经过杂乱的卢家大厝才到达卢万原后面的旧屋。新开的后门左边有一条小巷可通往外面的大街。新开后门是丁鱼出的主意。丁鱼说,出入方便可以躲过大家的视线,很适合像卢万原这样的人的活动。卢万原又向朋友们借了些钱,买了一些样式新颖的桌、椅、沙发、茶具摆在新楼里,洁白的粉墙上贴上几张颜色鲜丽的字画,实在堂皇气派,很适宜客人友人生意人的来访了。有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居家环境,丁鱼开始为卢万原穿梭搞社交公关,引来一些朋友上卢家来。卢万原喜笑颜开欢迎各路宾客,凡家中有来客,卢万原又是烟,又是茶,有时是酒,接待殷切,彬彬有礼。卢万原本就不是个等闲之辈,他上过生死战场,教过书,蹲过牢,丰富的阅历使他谈话幽默风趣,对年轻人特别有魔力和吸引力。很快,多年冷清的卢家门庭开始人来人往,人气旺盛起来。卢万原在小城人的心目中再次有了影响力。我们老家有句话说“人脚底下肥”。这么多的人在卢家走动,自然会给他带来许多的社会信息、经济信息和人际信息,以及新的人脉关系。卢万原所求的就是要这些信息,他早先就是一条贩卖木头的“蛇”,他深知这些新信息新情报对他的重要性。这众多的人来人往,犹如在原来的一潭死水中注入了一泓清泉,人顿时整个鲜活了起来。几个月后,他依靠这些信息和人脉资源做成了三笔不大但也算不小的生意。一笔是手表走私,一笔是电器五金,一笔是他原来的老本行的木头贩卖。

这三笔生意做成,卢万原赚多少,只有丁鱼知道。我曾问过丁鱼,“卢万原究竟赚了多少?”丁鱼向我竖起了三个指头。我说,“二千?”丁鱼笑笑,说,“多一个零。”我说,“二万?”丁鱼默认,说,“反正是卢万原建新楼赚到的第一桶金。”我惊得目瞪口呆:“姓卢的分给你多少?”哪分?不过是请我吃几顿饭,带几个官场上有点名头的吃几席。“丁鱼捂着胸口说,“我现在能要姓卢的钱?他现在还落在灾里难里。他这些年家里欠人家许多债,三餐没两顿,一家人贼吃狗睡,几个孩子脸黄饥瘦,穿的衣服肉都要掉出来!”

我以为老邻居是在跟我开国际玩笑,是危言耸听。丁鱼带我上卢万原新建楼房的家,结果跟丁鱼说的差不多。我去时卢万原一家人对我这位首次登门拜访的客人的热情是没说的。尽管我已知他做成了三笔生意赚了些钱了,但家里的拮据、贫寒困境仍是难于掩饰住的。那晚请我和丁鱼喝酒,喝的是一元三角钱一斤的散装米酒。酒是装在用完的洋河大曲的旧瓶子里。我真担心那个瓶子会不会因用了一辈子不卫生,会喝出食物中毒来。菜是在他自家炒的。一碟炒白菜,一碟花生米,一碗冬瓜熬豆腐的高汤。淡素得没有一点鱼肉味。像我这种第一次上他家的,在我们那儿是为“初客”礼俗上是不能太简单的,我的老邻居怕有失面子,让我瞧不起,他自掏腰包叫卢万原的大儿子上街面的“黑三角”菜馆又炒了一样的猪肚,一样的带鱼片,一样的红烧鸡,酒桌上这才洋溢了鱼肉腥的味道。卢万原陪着我们喝,我发现他的脸上不时显出尴尬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为这时自己的窘境感到难堪的。卢家当时窘迫的情景由此可见。而卢家的几个孩子穿戴均不整。最大的女儿那时已有二十岁了吧,但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花衫,头发黄黄的,明显营养不良。不过品貌也还端正,看起来还对得起观众。回家路上我趁着酒意对丁鱼开玩笑说,“丁鱼,卢家对你那么有吸引力,说不定你是想娶姓卢的大女儿做老婆吧?”

我的老邻居这时笑了笑,好像我随口胡说的,他是真有这个意思。我的老邻居在交际圈里确实有他的一手。不过,丁鱼身上也有软肋。那就是他在与女性朋友打交道就没有像交男友那样如鱼得水了。相反,他交女朋友的业绩几乎是等于零。也就是说他在与女人打交道时常常吃败仗。事实上,他对女人却是“嗜色鬼”。所谓嗜色鬼,就是见到漂亮的、有姿色的女人就像苍蝇见到了血,眼睛会发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女人身上溜转。还没与女人有过多少交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上,眼睛里先就流露出几分自我轻薄的色相,身子骨也先酥软了一半。我知道,丁鱼找过不下一打的女人,但都属于单打一的“孤恋”,很残酷也很惨烈。据说,他失败的根源都因心急气躁“成事心切”却举止粗鲁,还没和女人说几句话,对方先就吓跑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喜欢和丁鱼到小城人家闲逛,但我是很惧怕和丁鱼一起上街或出入人多的公共场所的。尤其是怕和丁鱼上女孩子家中。因为丁鱼那种见到女人眼神里的贪婪,看了令人为他捏一把汗,也很丢人现眼。到最后常用他没有节制和走神的眼光,弄得他和主人家的女孩都很难堪和狼狈,留下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料。我猜测,卢万原那双犀利的眼睛,是能察觉出丁鱼这个癖病,一定能对丁鱼“对症下药”用女色来吸引、笼络住他,让他成为手中一件驯服的工具来使用,为其忠心耿耿为他效力和办事。我当时没有点破,但我还是警告丁鱼:“你跟卢万原这个久经沙场,智力过人又是老奸巨猾的‘老囚徒’相处,你可得处处留心,别让他把你耍了,最后被装进狗桶扔进青佛江喂鱼。”

丁鱼抹着他一脸胡须,说,“老邻居,这点你可放心,我丁鱼也不是吃素的,他利用我,我还想利用他哩。现在我们的交往是相互利用。我事事也防他一步,心里时刻都多点了一盏灯。不信,你以后看看。”

我说,“你能这样就好,我是为你担心给你提个醒。因为你那见了女人全身酥软,口水直流到肚脐眼的毛病一旦发作,你什么灯都会忘了点,什么提防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叫你把身底的鸡巴割了给人你都愿意。”

丁鱼听了哈哈大笑,声音很是柔和,那满脸黑胡须的李逵相大概只有在这种话题时才讨人喜欢。卢万原和丁鱼结识一年后,获得平反,上面不再给他戴“坏分子”的黑帽子。原因是在文革后期给他挂“投机倒把”和打、砸、抢分子而判刑是过重了,那纯粹是派性发作,以派整派的错误作法,必须给予纠正。这时,全社会工作重心已转向经济建设,一家家个体经营的商店和私营工厂如雨后春笋。“投机倒把”一词已淡出人们的词汇。卢万原头上的帽子摘去后,身子自然轻松多了。原来那龟缩和夹着尾巴走路低眉下眼的委琐样子顿时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的交际圈在丁鱼的穿针引线下迅速扩展。许多人都不再戴着有色眼镜看他,而愿意和他交往和接触。这时,他有意识地与县、镇两级政界的官员来往,这些带官字号的人在卢家进进出出,给他带来诸多的人气和好处。

有了这些政界官员的“门客”的支持和帮助,不久,卢万原获得了创办一家不太让人起眼的“城东福利厂”的机会,卢万原出任厂长,他终于可以甩开胳膊大干一场了。

这家福利厂位于城东的青佛江畔,是原来县林业局的木材蓄存库的一块地。县民政局为了安置城区那些拐脚、断肢、聋哑和半呆不痴的残疾人而开办的。当卢万原和民政部门把这些原是在家吃闲饭,给社会和家庭带来经济负担和累赘的残疾人招进福利厂时,整座县城颇为轰动。卢万原首先获得那些残疾人亲属的赞誉,取得社会公众的好评。人们都说,这次当官的慧眼识珠,能够取用卢万原这种生意场上的能人,让卢万原出山,他立马为青佛人办了一件益民的大好事。同时人们也担心,像这些残疾人聚在一起,卢万原能叫他们干些什么,他们又能干些什么?然而,卢万原就是卢万原,他早就胸有成竹,当厂牌在鞭炮声中挂上来后,要生产的产品也很明确地确定下来:给这些残疾人钉木箱!生产流程是这样的,五肢健全的工人刨好的木板,再让那些残疾人加工、组合,钉成木箱。这种工作程序简单、模式固定、操作方便,又是轻便活,最适宜残疾人来做。只要有手脚的人都干得动,也不要多少技艺培训很快就能上岗生产;每个新招进的工人进厂不久就能开始工作,当月便可拿到工资。大家干得其乐融融,残疾人亲属和社会各界人士看了更是赞赏卢万原确实有头脑。“化废为宝”,为社会和家庭办了一件特别有意义和功德无量的事。

丁鱼却对我说:“大家也许都不明白,为残疾人开办福利厂确是卢万原想出来的,而筹划、协助我至少参与了一半。而最后名利双收的却是他卢万原一人。”丁鱼又说,“没有谁比卢万原更‘蛇’的了。他把心力花在这些残疾人身上,实是‘事半功倍’的巧妙事。首先,他博得青佛人好评如潮的声誉,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了。他的目的是以此为突破口。大家别忘了他原是做木头生意的,最熟悉这木头行七弯八拐的门门道道。那时市场虽然逐渐放开,但对木材这种有限资源,国家为了防止乱砍滥伐,对木材砍伐还是要经过非常严格的砍伐审批手续。各林区都设有木材检查站的关卡对运出的木材进行检查。而这种审批数量是有限的,也很难获得审批。卢万原当然清楚这一点。他一挂上福利厂的招牌运输木头,就可避免这些高难度的审批手续。因为福利厂是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废人’谋口饭吃的福利事业。他为民办福利厂的名声已在全县香了起来,全县的人都知道他办了一件对残疾人积阴德的事,国家不仅支持还要保护这种福利事业。工商、税务等部门都免收他们的税费,有谁会去做这种有损残疾人事业的缺德事?这样,卢万原从林区运出来的木头就不必经过层层审批,运出来的木头不仅没人出来阻拦,而且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卢万原想运多少就能运多少。我们都不是真正做木材的生意人,到死都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卢万原却懂,他有了福利厂这块金字招牌,就可大卡车、小货车进林区名正言顺地采购木材。他先把大部分的木材与外地商人挂好钩,载出山再高价出售,而只留一小部分运到福利厂钉木箱,掩人耳目。这叫以小掩大。不到半年,卢万原最少赚了几十万。他的腰包现在已肥得出油了。”

我听后颇为惶然,我说,“半年赚几十万?不可能那么多吧?”

丁鱼说,“这还是我的保守估计,远不止这么多。”

我说,“难道卢万原只顾自肥,没分给你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些?”

丁鱼说,“卢万原这人是头号的奸鬼。以往坐牢的教训早已使他懂得如何掩蔽,他深谙财不露眼。他原是说过厂办成之后,给我一些分成。可我为他跑腿办成福利厂后,他又说,这是残疾人厂,如果给我分成让人知道,人们会骂我们是吃缺胳膊少腿的人的钱,是无天良的。所以就没给我任何甜头。卢万原现在特不敢让我知道他的经营之道。怕我以后毁了他的好事。”丁鱼忿忿不平说:“我原也不知卢万原把木头运到外地卖高价,前几天我去林区探朋友,无意中朋友才向我道出了真情。其实我并不会捅他,要是我起不良之心捅他,他肯定又会去坐牢。”

“作为生意人甩掉知其底细的人,从自保的角度来说是可以理解的。”我说,“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世上有许多事不是败在对手的敌人,而是败在自己人的手中。只是卢万原甩掉你这个患难之交,从道义上讲是有些过了。”

丁鱼看着我,觉得自己被甩是很冤。但他没再说对卢万原的抱怨。后来,据我从齐铁齿那儿得到的消息,卢万原已不在担心丁鱼会败他的事。丁鱼在卢万原那儿,败就败在我事先对他说过的不要对女人太色的预言。

原来,卢万原办了福利厂后,家里整天门庭若市,沸沸腾腾。小城中那些三教九流一时都到卢家走动。在这众多的交往者中,有一个操北方口音的老妇人颇引起人们的注目。这个老妇人姓江,大家称她老江嫂。老江嫂的丈夫在文革后期也因判刑和卢万原在同一个劳改队。老丈夫释放回来后不久患肺气肿去世,留下老江嫂和两个女儿。老江嫂住在县公路局,常带她两个女儿上卢家来玩。两个女儿大的二十,小的十八。都长得楚楚动人。尤其是小女江琛比大女江谊还要美貌。江琛留两条乌黑油亮的小辫子,身腰苗条标致,风姿绰约,煞是迷人。老江嫂因丈夫生前与卢万原有那层交谊,现在看卢万原开始发迹,比以前走得更勤了。她叫两个女儿拜卢万原的妻子苏冰茹做干娘,经常在卢家吃住,整天把苏冰茹干娘长干娘短叫个不停,亲如一家。有这两朵花一样的姑娘在卢家晃,丁鱼往卢家也跑得更勤了。这时的丁鱼已掉转船头,不再追卢万原的女儿而转向追老江嫂两女。丁鱼追求的目标并没最终确定,他是抱着能追到谁就算谁的思想,丁鱼经常是俩姊妹同时厮守,大有见着萝卜就是菜的气势。那些日子丁鱼整日魂不守舍,他干脆不去机修厂上班,围着俩姊妹左右转。那种走火入魔的痴迷状态连卢家人都看不下去,也引起上卢家来的访客议论纷纷。而丁鱼全然不顾这种议论,他已喝下了迷魂汤。齐铁齿也听见这种风传,便向常到齐铁齿这里来的卢万原探听虚实。卢万原对齐铁齿毫无隐瞒,如实相告。齐铁齿说,这下丁鱼可要毁了。卢万原说,年轻人见到漂亮女人走火入入魔,这也难怪。卢万原那时已是齐铁齿家的常客,我在齐家就遇上过卢万原好几回。所以,我对齐铁齿反映我的老邻居丁鱼正坠入江家二女的情网深信不疑。

为此事,我还特地问过丁鱼。丁鱼也承认:“齐老头说的没错,但老头子只知道我追姓江女的一半,还有另外一半老头肯定一无所知。”

我好奇地问:“还有哪一半?说来让我听听。”

丁鱼“嘿嘿”诡笑了一下,转动着眼珠向我道出了卢家一段鲜为人知的隐情。

有一次老江嫂北方老家有事,她独自回去,把两女留在卢万原家。丁鱼认为天赐良机给他,加紧了对她们的攻势。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丁鱼像往常那样上卢家。但原来两女厮守闲聊的那间房子里却不见小女江琛,只有大女江谊一个人坐在屋里织一件羊毛衣。丁鱼问大女:“你小妹呢?”江谊答:“刚才还跟我在一起,多半是跑出去遛弯儿了。”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跟我干娘回房睡觉去了。”丁鱼觉得有点蹊跷,因为以往她们都要十一点才会睡觉。而且以前她们是两姊妹同睡一床。可老江嫂回去后没几天小女江琛就和冰茹睡到一床去了。丁鱼虽然心里犯着疑惑,但他那见着女人双膝就会发软的本性,使他像上了胶似的就往江谊坐的沙发上沾,跟江谊套近乎。不过丁鱼对付女孩子确实是没有技巧,尤其是还少有遇上这样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的,丁鱼心里有些紧张和情绪不自在,这时反而语塞,但直接又告诉他,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抓住,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个店了。丁鱼二话没说,便对江谊动起手脚。江谊却没吱声,只是用手轻轻拨开丁鱼在她身上一阵**的手。见她没推脱,丁鱼的心一时就大了起来。江谊哧哧地笑,一个劲笑他鲁莽,并提醒丁鱼,“这是在人家的家里,我是个客人,你别这样。”丁鱼对江谊说,“我一点也不怕,这儿就像是我的家,你不要惊慌。”说罢,动起粗手就去脱江谊的外衣,江谊只顾挣扎,想挣脱出丁鱼。但最后还是被丁鱼脱去了长衣长裤,丁鱼猴急地把已半**身子的江谊拥抱上床,江谊见事已至此便由他颠狂……事毕,令丁鱼不解的是,他不见二十岁的江谊有那种言传中的“落红”,他怀疑江谊不是处女。这是他颠狂后才感觉到的。就在这时,卢万原夫妇却来敲门了,丁鱼虽然不慌,可江谊却在被窝里惊缩成一团。外面的叫门声在加重,丁鱼只好去开门。卢万原夫妇进来见到屋内一片狼藉,冰茹对丁鱼喝道:“哟,丁鱼,你哪能在我家里做出这样的事来?老江嫂回来,我怎么向她交代?人家可是外省人,她把女儿交代我,你却向人家非礼?!”苏冰茹从被窝里拉出江谊,江谊羞愧满脸,然后在苏冰茹怀里呜呜恸哭,一副无比痛苦和委屈的样子。“干娘啊,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已压在我身上了,强行破了我的身子了!……”苏冰茹对江谊抚爱了一番,变起脸指责丁鱼:“你这人太不成体统了。平时看你还像个人,你原来猪狗不如。人家母亲不在,你欺负、糟蹋了她。你这不是明显让我们对不住人,让我们家难堪吗?”丁鱼脸一阵红一阵白,说,“这有什么?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两厢情愿玩一下,能坏到哪里去,大不了我娶个没带红的妻子,算了。”见丁鱼一副无所谓的样式,又说出这样的话,江谊哭得更凶了:“丁鱼,这话可是你说的。这是在晚间,是你硬闯进来强我,不是我自愿跟你的,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胡扯这些。那我就上派出所报案——”江谊已穿好衣服,起身走出门去。丁鱼见卢万原夫妇没有阻挡江谊,这时才惊吓着朝卢万原双膝跪了下去:“求你们快去把她拉回来,千万别让她去派出所,她一旦报案,我一切就都完了……”苏冰茹还是没有想出去追赶江谊。这时倒是卢万原对苏冰茹出声了,“你快去把她拉回来,真要让她去了派出所才好看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丁鱼也是我们家的患难之交。真要让江谊告他是‘强奸犯’,那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苏冰茹这才大步追了出去,把江谊截回卢家。丁鱼头额像捣蒜,身子像筛糠地跪在地上。卢万原夫妇上前拖起丁鱼,指着江谊对丁鱼说,“看在我们都是老朋友的面子上,我们可以为此事保守秘密,江谊,你就原谅丁鱼一回吧。”江谊抹干泪水,点点头表示同意。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令丁鱼高兴的是,那晚他就由江谊陪着,睡在卢家那独间的**,尽情地欢娱了一夜。此后又连续和江谊睡了几晚,直至老江嫂从北方回来。不过,丁鱼在享受美女江谊的同时,还发现另一个秘密:小女江琛和冰茹睡在一床,到了半夜,冰茹就会悄悄退出,然后让丈夫卢万原进去,把少女江琛给卢万原享用。丁鱼说,难怪江琛那一段时间一直脸黄肌瘦,人整个变形,见他就躲,不敢让他靠近,像一只惊弓之鸟。第二年,老江嫂不在卢家住了,江琛的脸色才逐渐红润起来。后来,有人传说,苏冰茹是由于自己年近半百,她本来又不美貌,在夫妻生活这方面根本难于满足卢万原的欲望,她才出此计策。卢万原老牛吃嫩草也有他的一套说词,他说:前半生太苦,人未老先衰,现在“取阴补阳”调养调养身体,以补前半生的亏缺。人就会变得年轻。据说,那几年苏冰茹用这种结拜“干娘”的形式,至少有十几位像江谊和江琛姊妹这样的少女到卢家供丈夫卢万原“取阴补阳”。

我这位老邻居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发现了卢万原“取阴补阳”的秘密。但因为他已先被卢万原夫妇抓住了把柄,封住了口,上了他们的圈套。就是说,丁鱼自己屁股先夹了屎,他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听任卢万原的摆布和玩捏了。

当丁鱼发现了江家姊妹的秘密后,他肯定不会娶江谊。不过丁鱼骨子里毕竟是个有吃就好,无吃糟糕的好色鬼,他还是和江谊玩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老江嫂离开青佛城,回了北方老家,丁鱼和江谊的事才宣告结束。但丁鱼在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因为他明知江谊已被卢万原先“取阴补阳”过,而且这个人还曾是他在落魄时鼎力帮助过的卢万原,他得到的不仅是卢万原吃剩的二手货,还被卢万原套上了一个紧箍咒,自己因为有案在身,心有余惧,和卢万原共事遇事总有许多顾虑,直到卢万原对他的热情减退,丁鱼才知道自己上了卢万原的大当。这时卢万原创办福利厂事业如日中天,赚了大钱,却没让其分享,甚至连“银锈”都没沾上一丝一毫。只是偶尔请他喝喝酒,还有就是把江谊这块他啃过的骨头扔给了他,算是对丁鱼当初在卢万原最落魄的时候为其奔波、跑腿,立下的汗马功劳的一种补偿了。丁鱼被耍和被甩,看是有点冤了,可谁叫他贪图女色,丁鱼当然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半年后,卢万原的福利厂已是一个拥有四百多万资产的工厂。钉出来的木箱产品没有积压,没有库存,供不应求,十分的畅销。这些残疾工人有活干有饭吃,工资有时比那些健全人的工厂还高。卢万原为了扩大生产,又连续招了三批工人。这时新招工的已不再局限于残疾人了,而是扩招到城镇居民的健全人,只要愿意来福利厂的人卢万原都向他们敞开大门。到那年年底,福利厂的员工已有一百多人。中国人历来以“成者为王败者寇”来论英雄,如此业绩,卢万原在青佛城人的眼里自然是个有魄力的能人,是个成功者,再次名声大噪。这时,善变的卢万原从福利厂挑出几个得力的、忠诚于他的骨干,开始筹建另一个福利木制厂,新厂址就选在了“沟外坪”这块地皮。卢万原也不管厂房的地皮能否获批,他先通过镇书记和镇长开出用地证明,先行在这里搭起临时帐篷,再运来木板搭起厂房,搬来一些制材机械并不生产,放在这里。意在先占有地盘,让他在此建厂的事情变为既定事实,然后再递上用地申请。这样他就不怕镇“地管办”的齐铁齿批不批给他地皮,也不怕齐铁齿咬硬了。后来他先占用的三千平米地皮最终还是在第一批批了下来。

此时,卢万原却突然又启用了“丁鬼脑”。丁鱼这时已找了个城郊姑娘结了婚。丁鱼在追江家两女失败后很是懊恼了一段时辰。江家两姊妹与丁鱼折腾无果后,卢万原家倒是被城东派出所在深更半夜查了几次户口。据说是丁鱼暗地使人叫派出所去查的。虽然派出所没查出江家两女和卢万原睡在一起,但仍使卢万原很是惊惶失措。卢万原很快为大女江琛介绍了一个在县计委工作的科员。而小女江谊则跟随母亲老江嫂回到北方老家。这段奇异横生的、谁也说不清的孽缘总算这样画上了句号。

丁鱼因有如此的交集,心存内疚,自觉没趣,结婚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没上卢家去。这时丁鱼那个笨蛋的机械厂因严重亏损最终倒闭,厂里的工人只能自谋出路。为生存计,丁鱼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事业正如日中天的卢万原。卢万原这次倒是显出格外的宽宏大量和厚道,也不计有过节和前嫌。当然他也初尝到这个“丁鬼脑”的厉害,知道“丁鬼脑”是个得罪不起的货。卢万原答应他说,“你来吧,只要不嫌我是小厂,你来会大材小用,我让你专门管新办厂的厂务。我这边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能用脑的人,我给你一个业务科长当,每月开给你二百八十元的工资,你不会嫌太少吧……”丁鱼大咧着口,这个工资已经比他在机械厂的工资高很多,丁鱼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只有感激的份。丁鱼就这样在卢万原的新厂当业务科长。当然这个科长是不列等的,纯属是卢万原愿给谁当就给谁当随意敕封的。

卢万原会给丁鱼这等好处,他是想那五千平米的地皮能再批给他新建的福利木材厂。丁鱼进他的厂,他交给丁鱼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攻下管镇土管办批地皮的齐铁齿这道难关。三条蛇及全青佛城的人都知道齐铁齿是根难啃的骨头,谁都不愿亲自出马去看齐铁齿的脸色。但谁想得到五千平米的地皮,都只有先得到齐铁齿的青睐。否则一切免谈。卢万原一边叫财会发给丁鱼当月的工资,一边郑重其事地向他交代:“你要不择手段,开动你‘丁鬼脑’惯有的智谋,给我紧紧咬住齐老头子不放。该花钱你就给我花,我一律给你全报全销,为这块地皮,我授你全权,一句话,是让齐老头子把地皮批给我们!……”

被重新启用并授予重任的丁鱼。那天打电话要我和他在“沟外坪”见面。见面后丁鱼拥住我的双肩,指着那已被木板圈隔起来一爿临时厂房说,“我这次等于是卢万原出钱雇来的公关专家。我以后的任务就是整天密切关注这五千平米地皮的动态。另外,就是要在齐铁齿左右走动,跟他处好关系,你可要经常陪我上齐家,在老头子面前多说好话。”我说,“这不成问题。齐铁齿对我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为了你丁鱼,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卢万原这次会器重我,还不是当今地皮寸土寸金。而三蛇又都纠结在这里寸土必争。”丁鱼满腹感慨地对我说,“其实我对三蛇的人缘,是倾向凌火际的。凌火际虽然是个‘土人打直拳’但他这人不会耍阴谋诡计,他的建筑公司真的是靠实力干起来的。凌火际原先也暗中叫我为他跑这块地皮的,可现在我吃了卢万原的‘俸禄’,只能维护卢万原的利益,反而要跟凌火际成为死对头,我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凌火际。”

我说,“丁鱼,别人不理解你,我还不理解你——你是个‘有利就好,无利糟糕’的鬼东西。你对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拿凌火际什么跑腿费?”

“拿跑腿费没有,但喝过他请的几顿酒,他送我两条毛毯,我都收了。”丁鱼如实说,“他说我结婚那时他不知道,是补送我的结婚礼物。”

“单纯是这样,那没关系。只要你没承诺要为他办事,才收他的礼物。你心里就没欠他的债。”我说,“至于他是以补送你婚礼,是属礼尚往来,这很正常,以后他儿子结婚你再把礼送还人家。不过,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个人变得很快,说变就变,半夜姓鸡,半夜姓鸭。”

丁鱼呵呵一笑,说,“没办法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根本没想到我原先那个破厂,说倒闭就倒闭。我得另找出路。再说,我来找卢万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卢万原却这么爽快就答应我上他这里来,还委我于重任,我当然只能顺水推舟接受了。”

我说:“你有把握帮卢万原再弄到这块地皮吗?”

“试着看吧。”丁鱼说,“这块地皮刚划给城东镇不久。可在当天宣布就马上有四十多个机关要求申请购建宿舍楼房。最后镇政府决定给镇办企业用来扩建厂房,发展生产,仍然有十多家工厂来此角逐,争夺相当激烈。但在前几天角逐到最后,就只剩下资金和实力旗鼓相当的凌火际、伍庭寿和卢万原这三条蛇了。”

“凌火际和伍庭寿他们都申请做啥用?”

“凌火际是要扩建建筑公司厂房;伍庭寿要建餐饮公司的停车场兼旅馆和饭店。他们在镇里都有很硬的后台,又都有钱买得起,又都是在县城叫得响当当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挤掉对方。现在真正能独占花魁的,就看谁能得到齐铁齿的青睐和疼爱,谁就能稳操胜券,得到这块地皮。我从今天开始,就专门往齐老头子那儿跑,摸他的底。……”

一天午后,我去卢万原的木材厂找丁鱼。我和丁鱼边走边谈进了木板房。我真没想到卢万原午睡刚起床。因为这时已是午后三点多钟了。卢万原见到是我,揉着惺忪睡眼称呼我:“哟,伍先生,很久没见面了,你最近可好?”我说,“一般般,你也可好。什么时候来这儿发财了?”他点点头说,“托大家的福,给我卢某这个机会。”说着,伸出一只被香烟熏黄的手,示意我坐在一张竹制的沙发椅上。

卢万原的脸色已不是我多年前看到的那种蜡黄了,他脸上不仅有了油亮的光泽,而且显得非常红润。他也留一头长发,但不像我族亲的伍庭寿留着大包头。卢万原留一个小包头,他用手梳着长发坐在办公桌前,用指头敲着桌面。桌上放有三五、箭牌、万宝路和希尔顿等几种外烟。他请我抽万宝路,自己却抽三元钱一包的红双喜。他只吸了两口,以示作陪。然后捻灭香烟,叫丁鱼泡茶给我喝,他说要去洗个脸。

我从木板房的缝隙往外望,外面也是间临时搭就的木板房,好像是一间洗漱室。在那里早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他舀好一盆水放在他面前。卢万原没有任何一句客气话,就接过那女子递上来的一支挤好牙膏的牙刷,看来他已对这种热情服务习以为常了。我看那女子不过二十来岁,一脸细腻的嫩肉白里透红,颇似桃花初放,更似一只初熟苹果亮放着红光。不过,她的左眼角与耳际之间有一块很显眼的红斑,削弱了她本应该有的美。

丁鱼向我介绍说,“此女叫紫豆,原是城里的待业青年,因常在卢家出入,后来卢万原开办福利厂,她就跟着到福利厂了。她不下车间,是厂长办公室的接待员。这里扩建新厂她也随着卢万原来了。”

他们在逗趣时,丁鱼突然起身闯了进去。但他们仍在一洒一闪一躲地戏耍,并没有因为丁鱼的闯入而停止这种找乐的调情。不过,这样反而给人增加一种自然的、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戏耍。

丁鱼站在一旁,说,“老卢,我看这地皮是非我们莫属。”

“何以见得?你今天去齐铁齿那里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你快快向我传达——”据说这是卢氏说话惯用的幽默方式。紫豆见丁鱼和卢万原谈正事,停止了嬉笑,走出屋去。

丁鱼接下说,“我上午去了齐铁齿家,齐铁齿又把凌火际祖宗十八辈臭骂了一顿。他发誓,只要他在土管办一天绝不会把这块地批给凌火际。他说,最让他气愤的是,凌火际发觉在他手上批不到地,却去找了镇书记和镇长,想通过这些领导来高压他。凌火际用这个办法彻底把事给砸了。这齐铁齿是什么人?他是出了名的铜牙铁齿,只要他看不上眼,他谁也敢说,敢骂,整个儿油盐不进的人。他还怕你什么镇政府官员?县委书记和县长看到他齐铁齿都惧他三分。齐老头说,除非把他这个临时的主任撤了,要不他手上这个印把子绝对不会往凌火际的申请书上盖。老卢,你说我探到的这个消息,你高兴不高兴?”

“我知道你丁鬼脑搞情报这方面行。”卢万原细眯着眼对丁鱼夸道,“不过,凌火际这个人仍不可小觑,这几年他建筑业比我们发达,现在的资金比我们雄厚,他手上有的是钱。当今这个社会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有钱谁就是爹。再说,他几百号建筑工人遍布全城各街各巷,人际关系有的是。他凌火际劣马有一步踢——他有一个很能蛊惑老人心的手段——就是能三天两头给街头巷尾那些七老八大,上了年纪的老人,买上一包冰糖,一袋水果什么的,小恩小惠,扔点小钱收买人心。”

“他原来可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人呀,什么时候也学这一套?”丁鱼瞪着眼问。

“不就是被齐老头骂他不仁不义之后,他才开始学这一招的。”卢万原说,“这个凌火际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过后我才知道,卢万原所指的高人出招,实其就是丁鱼给凌火际出的。丁鱼因江家两女跟卢万原闹僵关系后,有段时间就投到凌火际麾下。那时正逢齐铁齿因大孙齐义津到建筑公司上班,被叫去翻泥浆还被姓凌的骂是一代蚯蚓而惹怒了齐铁齿,斥责凌火际是不仁不义之徒,于是丁鱼就给凌火际出了这个笼络老人的点子,以挽回不仁不义的影响。众人口肥。被凌火际笼络过的街坊邻里的老人众口一词说凌火际发达了懂得感恩了。你齐铁齿一人在骂凌火际不仁不义,不就等于白骂。我这个老邻居的丁鱼天生一副狗肉相,谁起势就扶谁。他为头蛇凌火际出谋划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的。他是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见好插足,见坏抽身。这是他的德性,也是他求生存四面得水,八方吃香的看家本领和招数。

“不会这么严重。”丁鱼说,“他凌火际没有这么大的能赖。”

“他有的是钱。”卢万原说,“丁鬼脑呀,你想想看,县汽车站整个新站都是他一家承建;整片中山路旧城改造都包给他改造,要新建的楼房八十多幢!县城要再造两座跨江大桥都由他的公司承建,我前天做了个统计,县城在建项目有百分七十是他公司承建的。那钱呀,就像江水日夜流进他的腰包,我想起凌火际就怕。所以,我们对凌火际时刻都要提防着。”

“问题是他要齐铁齿那一关很难过去。”丁鱼说,“不是像你担心的那样。”

“反正这几天你务必给我盯住齐老头子。我也会尽力使人去给齐老头子说好话。”卢万原蹙了一下眉头,说,“大不了,干脆与‘剃头庭寿’这个难缠的老乌龟平分这五千平米,一人一半。批下了,凌火际就没辙了,我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丁鱼点点头,说,“剃头庭寿不会想独吞吧?”

“这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卢万原拿了一支红双喜抽起来。

“可是,伍庭寿最近天天守在齐铁齿那儿。”

“那是我和他通气后叫他去的。”卢万原说,“这人啊,真是有鸡缘狗份,一物降一物。齐铁齿对我不太感冒,可伍庭寿的话他最听。只要有剃头仔在他耳边灌凌火际的水,凌火际就没多少招。”卢万原说到这里眼里才发起了亮,刚才的担忧在刹那间才消弭掉。

“这么说,我们就不必防备剃头仔了?”丁鱼问。

“他好对付。伍庭寿毕竟是个莽夫,除了一身的伪警察流氓习气,他的智力怎能敢跟我斗。”卢万原吸了一口烟,比划着手说,我和丁鱼走出木棚。丁鱼对卢万原的自信表示不能接受。尤其是他对伍庭寿的小看,丁鱼更是表示难于苟同。丁鱼以他惯有的在背后说坏话的口气“哼!……”了一声说,“你们这个本家庭寿并不像卢万原想的那么好对付——他忘了,伍庭寿是个比头蛇凌火际更难缠的家伙,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地头蛇。”

丁鱼的话没错,我的本家伍庭寿确实是个难缠的地头蛇。

伍庭寿六岁时母亲就守寡了。他有兄弟三人,大的叫春寿,由于交亲早亡,春寿很小就以卖油条为业,外号“油条春寿”。他卖的油条还不是自个炸的,而是当二道贩。因为家里没有本钱。当时家境的贫困可想而知。不久,春寿跟一个从南洋回来的姑妈出洋打工,此去几十年杳无音讯。

伍庭寿对娶来的这个“红毛女”当然是不满意的。但那时人过三十,我们那儿有句土话说,三十无妻看乞丐婆都像是新娘。伍庭寿自身淋淋漓漓,自然没敢嫌人家,好歹是命,总算有个妻,有个家了。头发红是不好看,但并不影响过夫妻生活,也不影响生儿育女,短短几年红毛妻为伍庭寿生了三个小孩。那段时间,伍庭寿的生活还算比较平静。一直到“文革”派性发作开始武斗,形势混乱,这时伍庭寿赖不住了,手脚发痒,完全忘记自己“臭脚黑底”的出生,跟着人家参加了“战斗队”。此后倒霉的事和头蛇凌火际、二蛇卢万原都差不多,游街、判刑“二进宫”……伍庭寿二进宫释放回家那一年,他家发生了一件比较令他兴奋的事。他早年出洋的大哥“油条春寿”从南洋探亲回来了。伍庭寿因刚出牢门,不好出面,接待他大哥的是他的弟弟伍友寿。这个友寿可是个良民的典范。友寿从小学到初中毕业都是三好学生,他从小喜欢画画,初中毕业那一年因老母过世没能再继续升学,他选择了学油漆手艺。我们那儿做家具都喜欢油个漆,都兴画些水光山色,花鸟虫鱼然后漆下大油漆。所以喜欢画画的友寿学油漆活可谓十分对路。他的油漆手艺自然要比那些不懂画画又勉强行艺的油漆工匠要好。做手艺赚钱,生活也风平浪静,友寿的日子自然好过。人都有一种本性,似乎都怜惜弱小和不幸者。这个春寿回来后看到庭寿半生都处在落魄中,一家人过得窝囊,有上顿没下顿,连间房都没有,一家人是靠租房过日子的。毕竟是亲手之足,春寿动了怜悯之心,把带回来原是准备赠送亲朋好友的钱和物品,拿出三份之二送给了二弟庭寿。伍庭寿得了一笔巨款和财物。据说光现金就有七八万,在那个年代有七八万的钱,听起来让人咋舌。伍庭寿用这笔钱买地建了一座十分堂皇的楼房,颇在我们伍氏宗亲和青佛小城人前风光了一回。

到了1980年,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被摘去坏分子的帽子。就在凌火际和卢万原见势才开始准备在社会上张罗干事业时,伍庭寿捷足先登,看上了青佛城的餐饮业,在小城招了七八十个回城待业的居民,办起了一个县城餐饮服务公司,自任经理。后来改现名“旅游餐饮公司”。

伍庭寿开办的这家私营的旅游餐饮公司是以餐饮业为主,还兼顾酒店、旅馆、理发、照相旅游等服务行业。店铺门面遍布全城车站、码头、影剧院等繁闹区和公共场所。现在在男女员工二百多人。员工大都是以家庭妇女为主。公司总部设在全城最热闹的中山路口一处叫“黑三角”的酒楼上。这名为“黑三角”的酒楼最早是城东一家兽医站,后来兽医站建新址搬走了,此楼曾闲置多年。颇有意思的是,楼下走廊正是当年伍庭寿落魄未发迹时搭剃头铺子的处所。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当年的“剃头庭寿”居然会成为青佛城餐饮业最大的私人老板,统领着二百多名被称为“街道边蛇”的雌雄男女,成为他们的“总蛇王”在这里坐镇指点江山呢?“黑三角”楼被挂上餐饮公司后,县城那些吃闲饭的人即把它取了这个名。具体是谁取这名字没有人说得清。但此名是从当年放映的同名电影《黑三角》中寻得此名是毫无疑问的。人民群众一些即兴创造,往往是极富现实性和艺术表现力的。这座楼是一幢独立成座的三层小古楼,远远看去像一座小炮楼。楼房店面破旧不堪而且歪歪斜斜。那半倒不倒的外形从各个角度看均呈三角形。起初都没人注意过它和给它取名。大约从伍庭寿选它作为总部,楼下开酒馆,所聘用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劳改劳教过的“两劳人员”,有点黑字出头,所以才给取了“黑三角”这个名字。又有一说,是此店经营后为了盈利专卖死鸡死鸭死猪肉,价格又特别贵,有点黑店的意味,故得此名。虽然如此,但因此楼地处全城最中心的地段,生意却很兴隆。“黑三角”酒楼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距楼五十米左右是城东派出所。尽管此时已经当了经理的伍庭寿身价不同了,但他毕竟是二进宫坐过牢,是属臭脚黑底的人,他骨子里还是有见到戴大檐帽的公安就畏惧的心理。更兼他所从事的行业里的旅馆、旅游项目,也都由派出所管理,他不能得罪他们还得对其多恭敬几分。他暗中向员工嘱咐,凡是派出所、工商、税务这些人上我们“黑三角”和我们所属的各个饭店、酒楼来,一律给予优惠甚至免费,还要“货真价实”和服务周到,最好是选些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为他们服务。如果他们中有贪图小便宜的,经常要来吃“免任务”的霸王餐,你们不能有意见,还要笑脸相迎支持他经常来吃,以此来博得这些戴大檐帽的人的好感和支持。各人都有求生的招数,各人都有狡黠的一面。所以我的老邻居丁鱼说伍庭寿这人不可小觑是有几分道理的。伍庭寿这招果然灵。当今的物价飞涨,各饮食店和酒店“死蛇更贵黑鲈鳗”。这些头顶戴帽的工商、税务,特别是派出所的警员,有免任务吃的霸王餐还有不来吃的?人都是爹娘养的,都食人间烟火,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来了一次得了便宜,还有哪位不想再来第二次、第三次的……于是,工商少收钱,税务少纳税,派出所遇上有酒后闹事的,二话没说先扣起来送进派出所让他站着喂一夜蚊子再说。这样,“黑三角”哪有不门庭若市,伍庭寿的生意哪有不兴隆、不做大的?做大的伍庭寿常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他们是红吃黑,而我是黑吃红。他给我半斤,我还他八两……”伍庭寿就这样发达了起来,三蛇的地位就是这样树立起来的。

头蛇凌火际最早是因他在工地奸污女工出事了才被抓判刑的。后来搞建筑当包工头长期在外,在县城当“街道边蛇”时间并不长;而二蛇卢万原年轻时在乡下当教师、搞投机倒把也长期在外,当“街道边蛇”的时间也很短,唯有三蛇伍庭寿从小至今一直都在小城街道上混和谋生、吃人或被人吃。他才是货真价实的“街道边蛇”,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然而,小城人不认这些理,反正你伍庭寿那包头怎么看怎么让人不顺眼,虽然发迹了有钱了呼风唤雨了,但那大字不识一个,一身伪警察的流氓习气总给人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因此,小城在给三蛇排名次时,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他排在凌火际和卢万原前面。伍庭寿这条真正意义上的地头蛇,只能屈居“三蛇”的末位了。

有一段时间,丁鱼的妻子松珠因为户籍在乡下,嫁进城后找不到工作,丁鱼又不愿她在家里吃闲饭,就去找伍庭寿给他妻子一个活干。丁鱼的妻子模样儿也还端正,经伍庭寿亲眼目测后,他同意松珠在“黑三角”当个服务员。丁鱼和伍庭寿来往和有亲密接触大概就是从松珠成了伍庭寿的员工这时开始的。

松珠告诉过我,派出所有一个叫柯蓬槐的所长和一个叫刘涓村的指导员,三天两头就在“黑三角”楼上的贵宾室与伍庭寿喝酒、美餐一顿。那吃喝当然永远都是伍老板请他们的。每次吃完,松珠去收拾残局,伍庭寿都会说:“看到了吧,今天关系又加深了一步了,我把账记在他们身上,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这账他们就会还上。我最怕的是这些人不来白吃。他们要来白吃我们不仅要开大门迎接,还要敲锣打鼓举双手欢呼,我还会亲自陪他们喝到醉死像两头死猪,像猪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