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蛇沉浮记

我和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老邻居丁鱼,到城河巷的齐老头家。

齐老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正饶有兴致和几位来客说话。

大厅上烟雾缭绕,几位来客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长板凳上,有的坐在竹椅上。齐老头拉长着嗓音,轮转着大眼发怒地说:“婊子!凌火际这个他娘的大婊子生的小婊子,他今天还有脸来找我要地皮。我姓齐的,以前犯傻,可再也没有第二次犯傻了!……”

从口气听,齐老头正在为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发表他的怨愤。因而连我和丁鱼进去都顾不得和我们打招呼。我和丁鱼便自个找个空位置坐了下来当“听长”。

“我说啊,连天兄,我就喜欢听你老说这种话,对像凌火际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们就是不能可怜他。如果你这次再怜悯凌火际,把那五千平米的地皮批给他,人家会说你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是全青佛城最没用的人。”

说这话的是我的本家与敝下一个姓的伍庭寿。伍庭寿的语音挺重,带点咬牙切齿,听起来让人感到有些受不了。伍庭寿眨着眼,由于说话过于用力,脸皮和牙肌一颤一抖。他留着个大包头,一头油光可鉴的长发从大脑中堂直盖到后脑勺,如果不注意看会以为他是个女人。我这个本家,从我懂事起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个大包头。尽管在前些年那场“大革命”因他在解放前当过伪警察,扛过大枪的臭历史挨劈头、戴白袖章,红卫兵强行把他这头不男不女的大包头作为“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旧东西剪掉,剪得像个少林寺里的秃驴,并押上大街示众,让群众看他这个一千瓦的灯泡是啥副模样,但他过后大包头照留不误。而且还留得比先前更长,还抹起发油,把个大包发梳理得油光可鉴,完全可以摔死苍蝇,接之,脚套一双可与头上比亮争辉的黑皮鞋,上大街小巷 “杜杜杜”踩得一阵阵山响,似乎以此来向那些批斗过他、剪过他长发的人示威。

如此的顽固不化的长包头形象,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对他没有过好印象。那时,伍庭寿就是留着这样的大包头,在我们小城中山路一处叫“八仙”的酒楼过道走廊开个临街的剃头铺子。那时他的小号叫“大包头庭寿”或叫“剃头仔庭寿”。在我小时剃个大人头是一角五分钱,剃一个小人头是一角钱。有一次,我去他铺上剃头,我父亲给我一张绿色的两角钱纸票,剃完头后他收钱只找给我一枚五分钱的硬币。显然,他是多收了我五分钱的。那时候人小,把五分钱看得像簸箕那么大。那时街头上一直让我眼馋得流口水的一根油条也才五分钱。他一下子就多收去我一根大油条!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最让我担忧的还是,我回去父亲会找我要账。我父亲家教特严,凡叫我卖东西找回的零钱他都会要回去。我带着惧怕我父亲查账的心情走回家。果然,我父亲按惯例伸出手向我要零钱。我递出五分钱,我父亲摇着手说,不对,应该是一角钱。我只好如实说了是剃头庭寿多收了去的。我父亲听完后先是大骂我一顿,说我没用是呆子,并很为被这本家多收去的五分钱愤愤难平说:“这不是欺负你人小吗?你才八岁。八岁完全是个小孩嘛!他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收你大人头的钱?……”父亲发完一阵唠叨,他又囿于同姓本家的面子,不好带我去要回被多收去的五分钱,却硬逼着我无论如何要去向伍庭寿要回这五分钱。我没办法,只好去他的剃头铺找他要钱。伍庭寿看我人小,就是不愿退给我。我只好又走回家。我父亲仍是不甘心这种被人多收去钱的损失,仍叫我去要回。我父亲说,你要不回,晚饭就别想吃。这样,我又去了,伍庭寿仍然不给。我连续走了三趟,最后一趟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在他铺上哭了起来。我哭得很伤心,一抽一泣,引来了许多过客围在剃头铺上看。这时,我这个本家脸上挂不住了,才补给我那能换回一顿晚饭吃的五分钱。经过这个事,我就再也没上过他的剃头铺剃头了。尽管小城人都说他头剃得好,但我宁愿去给那些剃不好的铺子剃。哪怕他们会给我剃个“尿盆盖”的发式,我也愿意。我有时从伍庭寿的铺前走过,步子总是加得很快,生怕被他瞧见,笑我为了五分钱大哭过一场。不过,此事在我幼年的脑子里对这个不讲道理的本家从此留下了怨恶。以至于好多年后我上中学看到他被批斗、冲街、戴高帽,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甚至是幸灾乐祸,好像这些惩罚是为了我那五分钱,我那心中难忘的不平而对他的报复;以至于我已经多年没见过他今天第一眼再见到他,孩提时那种憎恶感便重返我的心头。

我和丁鱼静默地坐在一旁。但我生怕他认出20多年前那个为了五分钱而哭鼻子的我。不过从他与齐老头专心致志的谈话对我的不留意看,他好像是不认得我了。因为,我早已从那个小屁孩长成个头比他还高出一截的大青年,我那少时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我出外工作也已好长时间。这期间,我虽然偶尔回来过,但我一直没再见过他。他怎能认出我呢?

伍庭寿是苍老了许多了,除了头上那个标志性的大包头没有改变,其身态和形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伍庭寿了。我只能在依稀的回忆中去追寻他过去留给我的身影。现在我看到他把大包头的长发梳成八分开,垂肩披散,我颇为他担心此时是大暑天,他这头大包头会不会因为太热的天气而难受或中暑。从他那圆领的和尚衫露出的、像柿饼一般赤红色的臂膀不住淌出的汗珠,我认为我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抹了一下额前冒出的汗渍,然后用颇具鼓动性的语句对齐老头说:

“连天兄,这次你千万要听我的,我包管你不会出错。”

齐老头暂时停住走动,手叉在腰上,愤愤道:“我当然不会把这块地皮批给这条‘头蛇’了,要批我也会批给你——”

“我新近组建的旅游公司正需要盖建停车场。这块地皮在县际公路口,最适宜我。”伍庭寿拿眼看看齐连天,接着对他说,“凌火际这条头蛇,是想用这块地皮,盖建筑用材的仓库。现在他的建筑公司都没地方盖,虽说是要建仓库,实际上是在抢占地盘。”

“你申请盖停车场和旅馆当然比他要建仓库来得有理由。不过,我对你也实话实说,要批给你,我还得和镇政府一帮人开会研究。因为毕竟是五千平方的地皮,不是一颗糖粒子。”

“还研究?你现在是镇里土管办主任,实权在握,你又是个有威望的人,批不批还不是你一句话。”伍庭寿大咧着口,对齐老头伸出一个称赞的大拇指,说,“你是这个——你说批给我就能批给我,这事是你老说了定。”

“不,不那么简单。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能一人做主。五千平米地皮,确实是一件大事,哪能我一个人说了定,最少,也要让你的申请让大家过过目,再在土管办会议上讨论通过。不然,以后出了问题我也不好说话。”齐老头瞧一眼伍庭寿,用指头敲了敲伍庭寿的前额,说,“你也别太心急,反正谁不知道你姓伍的是青佛县城大名鼎鼎的第三条大蛇,开会讨论不会有多少人跑出来反对的。”

“我是条大蛇不假,但我这蛇与凌火际那蛇是截然不同,有天壤之别的。青佛城都知道我姓伍的有义气,讲道义,是条好汉。而姓凌那狗娘养的,人家都在背后咒骂他是船过水无痕的家伙。譬如,姓凌的不是你老看他四十三岁还光棍一条可怜他,才把你自己妻舅的女儿介绍给他做老婆,他现在恐怕还在当他的‘十一叔’”——“十一叔”在我们那儿是专门用来指大龄未婚的老男人,也就是骂光棍汉最毒的一句话。伍庭寿此时会用十一叔来说凌火际,可见他心里对凌火际有多么大的仇恨。伍庭寿继续说,“他姓凌的能有今天,他那半条身命还不都是你给他的。可他的**症才刚刚还阳,就好了疮疤忘了疮,翻脸认不得你,恩将仇报,和你作对了。依我看,凌火际根本就没姿格排青佛城的头一条蛇,他连猪狗都不如!”伍庭寿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丁鱼听着抚脸笑笑诡秘地看着我。

在我们小城对“蛇”的称谓,并不都带贬义,而常常带有褒义。比如某家有个小孩生就聪慧、调皮、可爱,邻家人会用赞赏的口吻说,这个小孩生的真“蛇”;某人干出一件了不起的不凡事,人们会赞叹说,这人“蛇”死了;某人赚得一笔大钱,人们会佩服地称道,这人打小就“蛇”,注定是个富贵命!……这种化贬义为褒义的用词,我相信不单单是我们那儿的独创。在别地,也有用猪啊,狗啊,猫啊,崽啊一类的动物来贱用和形容他们心目中所要赞美和所心爱的人和事的。当然,除褒义之外,我们那儿对一些阴险、毒辣、狡猾的人,就会用“蛇”这个原是贬义的词来称呼他的。比如某人独霸一方,恶贯满盈,强取豪夺,人们就会说:这个人“蛇”得无人性,“蛇”得哭爹。这时的蛇就是地头蛇、毒蛇、恶蛇的原意了。但是不管是褒是贬,能被我们那儿的人口头上称为蛇字号的,要么是香如花朵,要么是臭如狗屎,都是不简单的货。就是说,在我们小城能被称为蛇的人不是出了好名,就是出了恶名的人。由此推论,我离开小城这些年,我眼前的本家伍庭寿已在小城里有了些名气,才能被称上第三条蛇。可见,他已鸟枪换炮,今非昔人。只是我刚从外地调回小城才一个多月,对他知之甚少而已罢了。

此时,齐老头大概是被伍庭寿鼓动的话激怒了,他再次愤慨地骂道:“这头条蛇凌火际,没有我,他现在有可能像你说的,还在当他的十一叔,当绝户。”

这齐老头骂人是挺绝的。后来我听丁鱼介绍,他有一外号叫“齐铁齿”。“铁齿”在我们那儿是用来形容那些说话偏执,固执己见,一味把话说到极点,又从不改口的人。虽是本地土话,但却很形象,一听便能理解其话义。

我第一次认识齐铁齿,是还没调回青佛城之前的事了。那一年也是个夏季,我探亲回来,也是老邻居丁鱼带我来的。那天我与丁鱼结伴,沿着环城河的林**走到这城河巷。

这城河巷可谓是我们小城一条风景优美的去处。一条终年流水不涸的护城小河从城西环流至城东,然后和县城郊外的青佛江汇合,向远方的大海流去。护城河是远古时代人工建造的。河的左边是县城,河的右边是城郊。河两岸都种有龙眼、芒果、柿子、榕、杨、柳的树木。这片人工绿化林带从河岸一直延伸到城后的群山。齐铁齿的家就座落在这片林阴带的城河巷里。这里虽属县城,因是环城小道反而没有城内车水马龙的喧嚣,环境尤显幽雅与静谧。历来成为城里人散步休闲,男女情侣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在小时也常来,出外工作回城也常来。此前我并不认识齐铁齿,丁鱼倒是早就认识他了。那天他正好在家门口龙眼树下乘凉。他见到丁鱼和我在散步,便和丁鱼打起招呼。寒暄后,他把我们带进他家。他的家是一幢老式的“四房看厅”的平房。虽是平房,但里面收拾得整整有条,桌椅,茶几,家具一式都很整洁,给人一种清净舒适的感觉。落座后他即泡茶请我们喝。饮茶间,他才问起我。当我的老邻居向他介绍我时,他听到我父亲的名字,立刻大瞪着眼,惊讶地喊起来:“哟,你就是伍先生的三公子呀!唉呀,我和你父亲是从小在一起玩得最要好的朋友!我已多年不见你父亲了,竟在这里见到他的下辈——”那时我没有告诉他,我父亲已过世五年了。

他虽是个脸上已长有老年斑的近七十岁的老人,却有惊人的记忆力。不待我证实他是否真是我父亲儿时的玩伴,他已经说出我的家世,道出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叔伯嫂婶及亲属一连串的名字,连他们的异名和绰号,他都如数家珍,一个没错地道出来。接着他又谈起一些我上辈人从没告诉过我,甚而包括他们自己也早已忘记的有关于他们年少时种种妙趣横生的趣闻轶事。尽管从他那有些夸张却是很生动的形象或比喻或添枝加叶,然而在他这娓娓道来的有关我的家族的往事,并兼带有某种不轻易告诉他人的秘闻,甚至有些是有损家风的隐私,但我听起来都不觉得有丝毫的丢脸。因为他的叙述完全是出于对已逝去的往事的追忆,全然是一种善意和对那孩提、那童真、那已深埋于心底的远久友情的珍惜,仿佛是对少儿和青涩岁月玩过的一些搁置已久玩具再次拿出来把玩、抚摸和擦拭。让我听起来真有一种新奇的、对我们前辈人的生活加深了了解,给我一种纯粹是爽快极了的享受。他还不时含有某种自我炫耀的口吻,讲述他曾为我祖父提过“夜篮子”。这夜篮子就是点心篮。据说,过去我们小城饭馆和酒馆都兴开夜市。当时不像现在由食客上馆里现买现吃,而是由开店的人派员送到定购的食客家里去,名为提夜篮子。我祖父在民国初年是青佛县的讼师——也就是现在的律师。遇讼事,经常在夜间突然有讼客来访要应酬,那就要上馆子定购夜篮子送到家中。这我在以前是听过我父亲谈过。从这事推论,这个齐连天小时是苦孩子出身。因为提夜篮子的小伙计大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后来,我和他交往加深了解到,他父亲早故,是年轻守寡的母亲守着他这个齐家独苗幼子,家境一直很贫困,他没有上过学,很小就被送到饭馆和酒馆做帮工打杂,晚间兼提夜篮子送到客户。稍大一点,母亲又送他到木匠铺学木匠手艺。别看他没上过学,但令人惊异的是,他却能写出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据说那是提夜篮子从送客菜单上慢慢学出来的。他的木匠手艺在青佛城首屈一指。老辈人只要提起木匠活儿,第一个说出来的便是“连天师”。更令人吃惊的还有,这个没上过一天学堂的人,在他的言谈中,却常常能掺插些正史和野史的典籍,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什么春秋无疆之争,战国无义之战;什么秦吞六国中原归一;什么楚汉草寇战霸王,乌江自刎;不论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是三言两拍今古奇观……他都能头头是道,无一不精,连一些典籍中少有人知的小故事、小人物,他都能倒背如流地讲出来,加上他那长手长脚,手舞足蹈的精彩比划,又博古通今纵横捭阖,听起来让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十分的生动,仿佛他讲的都是他身入其竟又是在他身边新近发生的真人真事一般。我多次怀疑他没读过书。我曾经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记忆又这般好?”他说,这有什么?不识字的人,脑功反而特别好。你们读书人书读多了,记事多记忆反而要差。”其实并不是这样。刨根究底,是缘于他从小提夜篮子,常为戏场和说书场提夜宵,免费看戏,听书。一场戏,一段书不是只听看一回,而是数十次,甚至上百次,几百次。那时人小记忆力特好,加上兴趣专注和留心,听看后又喜欢再讲给别人听。听了讲,讲了又去听,哪还有不精的。世间一切事,都是靠修炼的。尤其是少儿时人还没有私心杂念,经过长期的口语训练,也就有了这般讲戏讲古的功夫了。这诚如我们那儿有句俗语“近戏台的母猪能打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也正是他心里装有这么些古戏文人物和历史典故,使他这辈子在现实生活中,总要用这些戏文典故来衡量、评判现实社会中的人与事的忠奸、真伪和美丑。他一辈子都是做手艺活的,一不靠官,二不靠权势,全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做人说话长期便养成理直气壮,不必阿谀奉承,不必拐弯抹角,不必看人眼色行事的正板正眼为人风格。遇到不平事,他都敢于直言不讳,正面提出批评。久而久之,就得了个“齐铁齿”的称号。这样,一些正直的人喜欢和欣赏他,当然也有一些奸诈小人不欢迎他但又惧怕他这口铁齿的。不过,人大都是喜听奉承,拍马溜须的话。有几个人愿意听他这种直接撕破你脸皮的丑话?所谓忠言逆耳有时说的是有道理的。丁鱼就曾经告诉我,他并不喜欢上齐铁齿家。我这位老邻居曾独自上到他家,齐铁齿却板起脸孔,用很尖刻的语气挖苦嘲讽他。将我这位老邻居祖宗十八辈那些很忌讳的陈年老账,家族丑闻翻了出来。其中谈到丁鱼的祖母年轻时与一个炸油条的伙计私通,后来被丁鱼的祖父发现,使人把那伙计沉入青佛江底……这等见不得人的祖上丑事,确实是不该当丁鱼的面,被翻出来给作为孙辈的丁鱼听的,然而齐铁齿就像在翻一堆垃圾那样当着丁鱼的面挖出来晒了太阳。这使丁鱼好长一段时间在人前抬不起头。齐铁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丁鱼与一个被称为“二蛇”的卢万原长期在一起,是二蛇家的门客,为卢万原通风报信当探子,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而卢万原又和齐铁齿存有历史积怨,齐铁齿认为丁鱼常来他家转,其目的就是为卢万原当探子,是个暗藏在他身边的“危险分子”。所以,每逢丁鱼上齐家,老人几句话就开始翻丁鱼家族那些“光荣历史”,让丁鱼脸红脖耳赤,挤眉弄眼下不来台,如坐针毡自觉没趣,而无地自容离开他家。

我以前好几次回城都招呼过丁鱼上齐家来,丁鱼都故意找托词推掉。

我这次刚从邻县的矿务局调回来,在县电力局任调度员。刚回来正闲得慌,丁鱼今天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却主动招呼我上齐家来。没想,却碰上齐老头子在众人面前数落凌火际。丁鱼和我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我看出丁鱼心里很感晦气,有些坐立不安的情绪。不过,我对被青佛城人称为“三蛇”的事倒是很感兴趣。尽管我所知甚少,并与我无关紧要,但有关这三蛇的信息我都乐于知悉。

这时,有些烦躁的丁鱼不住朝我使眼色,示意我们要离开。

我不得不从长板凳上站起。齐铁齿这时好像发现我们要走,他才停住弹劾凌火际的话题。转对我们寒暄几句,把我们送出家门。

回来路上,丁鱼向我说他今天不走运,才会遇上齐铁齿正在弹劾凌火际的场面。丁鱼对我说,“你知道齐铁齿为何会对凌火际这样不满吗?”我摇头说,“我出外这么多年,我怎能知道?”丁鱼于是向我讲述起齐铁齿弹劾凌火际的原因。

早些时候,小城“三蛇”都还未成形,都还在冰里火里。

现在被称为头条蛇的凌火际,那时住在城西的凌家祖祠。凌姓,在我们小城人口极少。现在整个凌姓的男女加起来统共不到一百人。这还是近年凌姓的人口略有发展的人口数。解放以前凌姓不过是几十个人。凌火际在这样稀稀落落的凌家祖祠里更是衰败的一户。他祖上到凌火际已是三代单传。据说,这个单传的凌火际还不是凌家的正宗血传。他的母亲嫁到凌家,整个凌家祖祠的房屋都空着没有人住,非常的凄凉。凌火际其父吸食鸦片,瘦得没个人形。身上还患有疔毒,一双脚从脚板到腿肚都是烂疔,外号叫“臭脚凌”。长年累月,流血淌脓,久治不好。凌家的祖母为其儿娶媳妇时,那臭疔脚都烂得有异臭味。久病身弱,虽能做男女那事但终究阳气不足,因而凌母结婚多年不见生养。那年正遇兵荒马乱,战事频繁。一支大兵因战事突然驻扎进小城。大队军马把空落的民宅凌家祖祠作为兵营。其中有一位山东大汉的步兵连长就住在其母院落的隔壁。凌母虽婚但没生养,仍在含香怀春的妙龄里。丈夫没得精力使她着床,她是夜夜孤守空房苦叹。一般女人久没**见到健壮的男子眼眸常要走神,随男人的身影滴溜儿转。大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臂圆腰壮,雄力过人的壮汉,见到年轻妇人更是虎视眈眈,没得女人都想着寻女人泄欲取乐。何况,这寸步里就有芳草。也不知何时何夜,高大的大兵连长就闯进了凌母的房间。又传是凌母主动投怀送抱闯进大兵连长的住房,与这个大兵**上。究其谁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凌母遇上连长大兵,犹如久旱禾苗突遇一场甘雨,那失水的芳园一下子就滋长出青绿。几个夜晚的偷来暗去,凌母便沾上了大兵连长的血种,肚儿很快就鼓胀了起来。当肚围饱了三圈时,驻军因战事开拔走了,大汉连长当然也只能跟着走了。兵哥本就像无根的树,这戎马生涯的军营生活,谁还会去惦记驻防地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这一去自然是永不复返。凌母肚大十月,瓜熟蒂落,落下了凌火际这样一个男儿。说来也怪,打小儿生下后,凌父的臭脚即刻加重,毒气攻心,不到两月便全身烂透,一命哀哉。

凌父死后,寡母守孤儿,凌母死守了三年,小儿已能牙牙学语,凌母毕竟年轻,雌性春心,终守不住,趁空物色了一个乡下来卖菜的青年壮汉,在空**的屋里抱睡几日,扔下小儿给其婆婆,随那卖菜的改嫁去了。

就这样,白发苍苍的老祖母为了凌家一脉香火负起养育幼孙的重任。她自然不知此孩是异种暗投,以为是其子的血脉真传。其抚养的艰难困苦勿庸其言。但是“祖母养孙”少有能养成器的。当凌火际长到十四岁正值解放前一年,老人一口恶痰堵住喉头就咽气了。后事还是整个凌姓家族各户捐资,才把老人安埋。

此后,凌火际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独自在凌家祖祠生活。靠的是凌家公众你一元,他二元维持度日。然而“千家富难养一家穷”。何况仅剩不到十户的凌姓宗亲,大都也处在稀落残败之境,自然难于接挤上一个孤苦伶仃的凌火际。凌火际实质上是泡在饥一餐,饿二餐的苦水里。还好,那年他毕竟已经十四岁了,难捱饥饿时他就上街当乞儿。

解放那年,各街道开始成立“杂工队”,民政部门就把十五岁的凌火际弄到杂工队的建筑组当学徒。凌火际终于有了一碗稳定的饭吃,结束了乞讨街头的生活。第二年,潜火际已到了身体发育的年岁,他毕竟是那位谁也不知其名的山东大汉的血种,尽管从小没得好饮食,可是生物种族就是有那种奇异的遗传基因,十六岁时,凌火际的身子就像春日拔节的甘蔗迅速地增长,在建筑组做工两年后已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0的高大汉子了。他剽悍、粗犷、背圆、肩宽和勇武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凌家的后裔,更不像生前的“臭脚凌”父亲。人们这时才纷纷议论起他的身世,开始背后传说那个大兵连长曾住在凌家的故事。但凌火际才懒得去管这些闲言碎语,反正他从出生就住在凌家,他就是正儿八经的凌家主人。

这时他已在建筑组学得建筑的手艺,能独自砌墙盖房了,也就是说他可独当一面做小师傅了。做小师傅自有一个小工跟着和泥、捧泥、搬砖搬石。这小工大都是小女工。跟他的这个小女工和他一般岁数,但身段要比他小很多,站着刚到他肩头,肩膀也窄许多。只是胸脯儿凸凸的,象征着她已是个大姑娘。一天,他们俩在一起干话砌一堵墙。墙砌得有一人多高了。那天合该他们有事,正赶活儿赶到黄昏。天半黑了,俩人挨肩擦背,他们平日里原就有些意思,突然都禁不住两个身体相挨一起所生的开性欲望,十八岁的青年便把十七岁的少女拥搂住,最后放倒在那砌就的墙角下。这初衷应该算是男女双方自愿的。谁知他们都是头一回偷吃禁果,凌火际人高身大,那架势很像他那偷奸的大汉连长的生父。放倒小女工后,那粗粗勃勃的**许是过大,弄了很久才把那女工弄将进去。没想这一弄却弄出了大事。小女工终是黄花闺女,情窦未开,毫无性情经验,她又是小身板,在凌火际那宽大的胸脯抱压之下,小头颅先还扭来扭去,而后只听她“唉哟”痛叫一声,身下那鲜红红的处女血便浇注般喷流,女工即刻昏死过去……事毕,那被**的女工任凌火际怎么扶也扶不起来。凌火际这时才慌了手脚,赶紧喊来工友帮忙把女工送进医院抢救。少女终是救活了,事情却传了出去,传得满城风雨。女工家中父母失去了面颜,十分恼火,便硬说是凌火际强奸了他们的女儿。说来也是,你凌火际把人家黄大闺女奸了也奸了,但你怎能把人家给弄撕裂了缝了五六针,撕出大出血,输了三百CC的血才救活过来。那时候一CC的血是八元钱,可那时八元钱能买五十斤大米。三百CC血钱可买一百五十担的大米,要一满屋装哩!后果有多严重?就是说,你凌火际犯下了糟蹋一满屋粮食的罪孽。那时政策很严,不允许人们随便胡来。女工父母递上一纸诉状告到人民法院,上面很快来人,把凌火际给抓了去。不久,法院以奸污妇女罪判了他八年的有期徒刑。此事凌火际是有点冤,但他和女工之间并没有婚约,连过小定都没有,又是在工地做出事来,又做出了这等惊动全城的大粗事来,整座县城议论纷纷,这也怪不得女工父母状告他。再说,那女工因被毁了身,丢了脸,自然没脸到法庭道出真相,只有由她父母一手去告状,她没能为凌火际喊冤,公堂上没有女工证实不是强暴,法院当然是依法判处。这也怪不得人家法院,更谈不上凌火际冤或不冤了。

凌火际就此去了劳改场。那女工当然不会等他,后来父母偷偷把她嫁人了。

八年后,他刑满释放回来正值“瓜菜代”的困难时期,原先的建筑组早已解散。凌火际为了糊口,只有去打“老鼠工”。好在他在劳改场仍做老本行的泥水工,经过八年的苦做,这时建筑技术已非同一般,三、五层的楼房他已能凭经验,凭技术,能独立设计,独立派料,独立施工直到全楼建完成。于是当大家都在“瓜菜代”饿着肚皮,他这个双脚夹着一只鸟的孤身汉做着老鼠工却能自食其力,吃得肚滚头圆。但因是劳改释放犯,又是因那种奸污妇女罪去劳改的,有许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一听说他是这样去坐牢的,一只只雌鸟儿当然都对他退避三舍,没人敢嫁给他。凌火际当光棍汉一晃就是六年。尽管他吃得头圆脑肥,却仍是光棍一条做着“十一叔”。

1966年,“文革”开始,凌火际被平时常在一起的哥儿们招进当时很叫响的红卫兵群众组织。他身高体壮,又是个十一叔,没有后顾之忧,敢冲敢拼,武斗时正派上用场。在后来两大派筑工事、耍棍棒,扔石头,以至最后动起真刀真枪那阵子,凌火际无疑是武斗场上最理想的“敢死队”和开路先锋。他终成为两大派中的一派的一名武斗干将。“活捉武斗匪首凌火际”的口号,几乎是天天出现在对立派的高音喇叭上和街道的标语上。这就使他在青佛城内再次闻名遐迩。然而,在1969年底两大派大联合后,他加入的那一派当时被划为站错队,而对立派则成为掌权派。这下,就把他这个“劳改释放分子”当作打砸抢和没有改造好的坏分子的典型再次抓了起来,先在城里挂牌、冲街、批斗,后来同那些“黑九类”的人一起,押上车拉到全县各地去游斗。凌火际就是在游斗车上和卢万原、伍庭寿相识并结成死同盟的难兄难弟的。卢万原当时挂的牌子是“投机倒把分子”,伍庭寿挂的牌子是“打砸抢分子”。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患难之交,使他们三个人在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成为要好的友人。而他们的命运在以后几次运动中的际遇、荣辱、沉浮也大致相同。这也难怪,既是一丘之貉,患难时就会抱紧一团,而升浮时又会相互提携。而到最后是相互攻讦,相互争权夺利,甚至是置对方于死地。这是后话,我们在后面会讲述到。

凌火际批斗完后被判了三年刑,第二次走进监狱。这次刑满释放后,凌火际没再回来。他到了外地组建了一支建筑工程队专门包工,自己当包工头。他在建筑这个行业是从小工做起到师傅,连两次进牢都是在监狱里负责基建,什么大小活儿都干过。特别是对泥水活一些过弯过角没有他不熟悉的。一幢房该派多少料,花多少工日,用多少钱……没一样能瞒过他。所以他所包的工程没有亏只有赚。几年时间里,凌火际这个名字在包工行业已是个响当当的招牌了。到1979年他回到小城时,已是个手头攥有几十万元的阔人了。那时的几十万可顶现在的几百万。

凌火际这次回来可谓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手头有了钱,财大气粗,花钱自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人们对他自然刮目相看。回来不久,青佛县城正在建南水大桥,他一下子捐了20万元,青佛城轰动。镇委会再没把他看作是个刑满释放分子,而称他是能人。也确实是能人。在1979年除了归来的华侨能捐出这么多的钱,其他百姓中再找不到一个像凌火际能捐这么多钱的。继之,镇政府把他这个能人安排进城东建筑队任副队长。齐铁齿那时是队长,齐铁齿以木匠活闻名任队长实至名归。凌火际归队在齐铁齿手下直管,应该说凌火际的生活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起步。凌火际和齐铁齿原是老邻居,齐铁齿的老房原与凌家祖祠只一墙之隔,后来因国家建设拆迁齐家老屋,齐铁齿才搬迁到城河巷重建现在龙眼林下的平房。齐铁齿因而对凌家这段历史如数家珍。齐铁齿那超乎寻常的记忆简至可以把凌火际的家史倒背如流齐刷刷背诵出来。凌火际在齐铁齿手下那段时间干得很好,服服帖帖,对齐铁齿这个老街坊十分尊重。

凌火际进建筑队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凌家祖上传下来的几间旧房子翻建成新楼房。小城的老房是一家家连接在一起的。他要翻建的凌家老屋正与一家秦姓的毗邻。这秦姓的主人叫“猫目秦”——眼角有一道疮疤,据说是少时眼皮长过一瘤留下的,仿佛在眼角上多长了一只猫眼而得此绰号。这个猫目秦是个以拉板车为业的,靠干苦力致富,故房产一片,儿女成群,是已做了内外公的人了。凌火际的旧屋与猫目秦的房子是一堵交界墙,凌火际开工必然要影响到猫目秦住房的墙界,两家因此发生了争端。猫目秦在西门街本就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一吵起来,他仗人多势众,骂出来的话句句都像利箭一般:“你凌火际翻什么房,反正你是个十一叔,翻房建屋要住苍蝇还是住蚊子?”“你再有钱,再翻建也个断子绝孙的绝户!……”口口声声的十一叔和绝户,辱骂着凌火际忍受不住,懊丧着脸跑到护城巷,找世辈的老邻居现在是他的建筑队长齐铁齿家中。齐铁齿历来是个正义之人,一生中最看不惯以强欺弱,更憎恨那种“弱肉强食”的恶行。尽管此时的凌火际已是个有了钱的人,但与猫目秦相比凌火际确实是个破败户。尤其是其二度进牢的历史黑得像一团抹布,又是孤门独户,孤鳏一人,实为弱者。齐铁齿听完凌火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他吹胡子瞪眼睛,长手长脚一挥一扬:“这猫目秦也欺人太甚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看着年过四十三岁仍孑然一身的凌火际先是怜悯,后是起了恻隐之心,说:“老邻居,你千万别哭。你应该由此吃点志气……”齐铁齿摇着麦草扇,长腿长脚一溜弯到西门街去,站在街头当着众人的面截住猫目秦,说:

“你都是个七老八大,做了公公,抱了内外孙的人了,你怎的说话、做事那样没积德?!……”猫目秦原正在得意阻止了凌火际建房,猛听这个世居的老相邻,大街小巷都闻名的齐铁齿这样无头无脑的指责,猫目秦“哦!……哦!我怎的没积德啦?……”翻着白眼看着齐铁齿,不知所措,心想从没得罪过这个铁齿汉,怎么就遭他这没头没脑的责骂?这时齐铁齿再次喷话了:“你‘鹅”什么?——鹅比鸡大!这个道理不应我来教你吧?你怎能这样随意欺负一个快绝户的老邻居?我是公认的铁齿,但我骂人也从不往人筋骨里骂。你怎么能那样口口声声骂凌火际是绝户,是十一叔?我告诉你吧,你这种说话就是不积德。你骂人过头话,但今儿旺势,明儿当乞丐的,多了去了。这人啊,在青满绿肥时,去欺负人家弱房小姓,会遭天谴和报应的!……”

齐铁齿把话说到这里,众人围在街头,听后纷纷拿指头沾唾沫一齐声讨猫目秦,骂他没积德没修养,猫目秦在众人声讨声中脸一阵红一阵白,哑着口看着街坊邻里。齐铁齿这时又愤慨斥他道:“你别以为你现在儿孙满堂,但人不积德,天地不目,也会让你‘五子十孙死得无火纷’……”齐铁齿痛斥得猫目秦狗血喷头,低眉下眼,威风扫尽,颜面全无。这时齐铁齿长裤管一提一甩:“你等着瞧吧!……”拂袖而去。

第二天,齐铁齿把整支建筑队百来号人马调到凌家祖祠,强拆与猫目秦交界的那堵墙。猫目秦眼盯着那百来条汉壮的建筑工在拆墙,想去报官自知以交界墙为由阻拦邻家建房是没有道理的,想要动武,一家虽说有十多口人,但建筑队是百来号壮汉,只要齐铁齿一声令下,百来号人会把他一家砸个稀巴烂。猫目秦眼巴巴干瞪着眼,看着建筑队把那堵交界墙拆得一干二净,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吱一个声,躲在屋里把自己活活气个半死。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凌家一幢三层石楼便在原有的旧屋地里拔地而起,比起猫目秦那两层土灰楼都来得气派堂皇。这真为凌火际和西城街的众邻出了一口气。乔迁不久,齐铁齿又带着四十三岁的凌火际到其妻的老岳母上官家,把他妻舅的孙女——一个时年才二十二岁的黄花闺女介绍给了眼看要成绝户的凌火际。许下亲后,齐铁齿又为其择了个黄道吉日,把那个上官的女子接进新房。那上官女子长得高大,又是在乡村长大,人很成熟,人们原担心凌火际那高大的身板以及人们传说中的大家伙雄力过人,会发生以前那出悲剧,但这种担心最后证明是多余的。此时的凌火际和二十五年前的凌火际不同。当年他十八岁年轻气盛,阳性冲天,现在他已被艰难的岁月磨损了。洞房花烛夜,一切平安无事,去偷听房的好事者在窗外听到的是新房内男呻女呤其乐融融的欢情声。……一年后,上官新娘终为凌火际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小子。凌火际老来得子,从此结束了十一叔的生活。此段佳话绝非虚构,而是真真实实在我的家乡青佛小城上演过。大家都知道这“双喜临门”的导演者就是齐铁齿。

齐铁齿做此好事,使他在小城里家喻户晓,备受称道。

此段往事,我起初听时以为是丁鱼乱扯,后来我从小城人的口中听到了比这更翔实更精彩的桥段而得到证实。直到今天,小城人每谈到“头蛇”的凌火际,都还会重提这段旧事,人们会说:这凌火际能有今天,全是齐铁齿这个老头子给他成就的好事。

按理,凌火际得到齐铁齿如此再造人生的大恩,应该感激齐铁齿一辈子才对。可这世间有些事并非像我们想象的这样。

凌火际结婚得子的第三年,齐铁齿时年已六十五岁。他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但这城东建筑队是镇办企业,并不像国营单位那样正归。都是些聘用来的,你想干多久就能干多久。尤其是像齐铁齿这种技术特别好,在整个县城建筑行业里出了名的师傅,一般都不愿他走,建筑队一直把他当宝贝供在队长位置上。可这一年,齐铁齿突生一场大病,再也难于像过去那样正常上下班。这时他不得已才退了下来。要退时他建议让凌火际出任队长。凌火际当了队长后不久,齐铁齿的大孙子齐义津这年刚好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了,齐义津没再复读,齐铁齿见大孙子在家里呆着不是个办法,于是让孙子义津到建筑队上班。在分配义津工种时,凌火际把义津安排到泥工组当翻泥浆的小工。因为这是建筑队泥工组的惯例,为了磨炼新工能吃苦耐劳的精神,新工都要先从翻泥浆做起。齐铁齿原也知道泥工组有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因此他并不太为意,翻泥浆就翻泥浆呗,年轻人嘛,让他吃点苦还好一些。但当看到自己的大孙,原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学生娃,穿着一身沾满黄白相间泥巴的工作服回到家中,齐铁齿委实心疼和不好受。他搞建筑这行虽干了一辈子,但他干的是木匠活,一身都是清清爽爽,哪见过这么一身灰不泥鳅的糗样?当真在自家里整天有个一身黄、白、黑的泥水工进进出出,而且是自己的大孙子他确实有些受不了。他这才感到有些心疼。常言说:“父母疼尾子,公婆疼大孙”。齐铁齿这种心疼也属人之常情。齐铁齿想,凌火际毕竟是自己一手牵成的,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说不定十天半月孙子过了考验期,就会把孙子调到好的工种。比如,木工组、砌墙组,或者材料组、施工组,更好一点就是能让孙子到财会室,政工室和调度室。然而,半年过去,孙子义津回家还是那一身黄白黑泥巴的服装。更气人的是,有一天孙子回来哭丧着脸说,“爷爷,这活我不干了。”

“为什么?”

“我今天捧泥浆给砌墙师傅时不小心,翻倒了一桶泥浆,刚好被凌队长看到。他过来说了我一顿,我顶了他几句。”孙子说,“你猜凌队长怎么说我?”

“他怎么说你了?”齐铁齿反问。

齐义津十分恼火地说,“他说我真笨,说我家是一代蜈蚣,一代蚯蚓。我不解其意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爷爷是蜈蚣,而你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才会连翻泥浆这种女工的活都干不好。”

“凌火际当真这样对你讲的?”

“我发誓:如果我有说一个字假,随你怎么掴我的耳光。”

“这凌火际也太过分了!没想他会是这样的人。”齐铁齿没想凌火际会对孙子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把孙子比喻成一条蚯蚓呢?孙子正是太阳东边起的时候,凌际再怎么心疼那一桶泥浆,也不能把他的孙子比喻成一条软绵绵只有在地里钻孔的蚯蚓啊!齐铁齿认为这是对他最大的欺辱。这时刚好有常聚在一起的人上齐家来,听后都直摇头为老人打抱不平:“这凌火际也太没人情了,你给了他那么大那么多的恩德和好处,他却没鼻没眼,不懂得报答,反而叫你这个大恩人的白白嫩嫩的孙子去翻土浆做小工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你这斯斯文文的学生娃应该去干技术活儿,比如做财会,或者管材料,当施工,搞测算、绘图一类的技术含量高的活。况且,你还是原来的队长,让一个队长的孙子去翻泥浆,这明显是要让你老下不来台。是你齐连天能忍到今天,换作别人早就跟他闹翻脸了。这人啊,还真是要救虫不要救人。当初,不是你看他快当绝户,发了善心把妻舅的孙女介绍给他,姓凌的哪有今天?齐铁齿没听人这么说还罢,一听心里就来气。他吞不下这口气,便使人叫凌火际到家里怒斥一顿。凌火际先是静静地听着,后来是眨着眼说,“齐叔,我是想把你孙儿放到小工堆里,让他熟悉熟悉建筑工种,也是要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苦,让他锻炼锻炼。你我不都是这样从最不起眼的活儿干起,才有了今天的技术和声望吗?……”齐铁齿直起嗓子:“锻炼!你说得好听。你如果真是这番用意我兴许还会感谢你。但你怎么能当小孩的面说我是蜈蚣,他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那是什么话,你能说出口?”

“那还不是满满一桶的泥浆被翻没了,我一时心疼,忘了他是你老的孙儿,就像骂别的工人那样开骂他了。真对不起,我的话骂重了,伤了你的心,现在我向你道歉。”凌火际向齐铁齿躬了一下腰。齐铁齿却不领他这个情,瞪着眼说,“迟了,道歉!就算我吞下这口气原谅你,别人——在我家走动的这圈三教九流的人,他们也吞不下这口气!”齐铁齿不容也不再听凌火际的解释和辩解,对他挥挥长手说,“你这位子也是我推荐让你当的,我牵成栽培你也差不多了,现在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行了,完全可以忘记我了。当然,我今天要向你说明,我齐铁齿一生少有做错事的,但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扶持你这条虫让你在我手上脱变成一条蛇。从今往后,我们绝交,你以后别再上我这里来,再让我看到你上我家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到恶心!”

当日,齐铁齿对孙子说,“你不要再去建筑队了,饿死都不在姓凌的那家伙手下当蚯蚓。爷爷会为你另谋一条出路。”没等齐义津静下心来,第三天齐义津已接到县制药厂聘用为该厂药库管理员的工作通知。齐义津就去了。他一直在那儿工作至今。

这个工作当然是齐铁齿托人找的。别看他人老了,他在县城各部门都有人和朋友。齐义津的工作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当初,他会把孙儿弄到建筑队是想那毕竟是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单位,没想孙子去了却受到凌火际这个狗娘养的冷遇,也给自己遭来个奇耻大辱的痛。

由于齐铁齿对建筑部门各工种和各环节的熟悉,第二年镇里新成立一个土地管理办公室,专门负责管理审批城建用地的工作,最后选定齐铁齿这个不怕得罪人的硬汉担任主任。一个月的聘金三百五十元,这个工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是相当高的。这个职务虽说划不上“官”字号,但却是个要害的部门。那时城镇商品房已经如火如荼兴起,各建筑商首先盯紧的是地皮。因此,齐铁齿这个职务尤显举足轻重。这年,凌火际把原来的建筑队改为建筑公司,自己当经理。他由于自知得罪了齐铁齿,也惧怕老头的神威,偷偷给齐铁齿的退休金每月增补一百元作为一种补偿,以此将功赎罪。每月发工资还差专人送到齐家(那时还没实施工资卡),但齐铁齿根本不领情。他从不上建筑公司,从不过问建筑公司的事。有时因有事要路过建筑公司,他也要绕道走。总之,他不想见到凌火际。

然而,凌火际毕竟是搞建筑出身,加上他治理建筑公司是以严酷出名。建筑公司因此比起更名前还要起色,楼房建了一幢又一幢,在他手上包建了五座的跨江大桥,效率又出奇的快,质量出奇的好,钞票赚了一叠又一叠,短短三年时间里新工人就招了十多批,公司攒下资金好几千万,一跃成为青佛县最大的建筑公司和第一纳税大户。他的公司成了屋内敲鼓名声在外,凌火际开始出了名,因此被青佛人称为“头蛇”。在这里,他这个头蛇的称号没有带贬义的意思,而是像我前面谈到的是带褒义的。许多趋炎附势的人开始拜倒在他脚下。他的关系网也由此遍布青佛县各行各业,多得难于计数。世事就像狗肉扶强不扶弱,你失势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你一得势,门庭若市如赶集。唯独齐铁齿不上他家赶集,这也成为凌火际的一块心病。齐铁齿始终记住凌火际欠下他的一笔账。

不过,俗语说得好“冤家路窄”,此时虽然得势的凌火际,也有落到齐铁齿手上的时候。

我的老邻居丁鱼告诉我,凌火际的建筑公司日趋发达,建筑队伍日益扩大,工人日多,因而急需地皮扩建工人宿舍和公司场地。这次,当凌火际探知上边批给镇里的五千平米的基建用地,他马上向镇里递送了用地申请书,可是审批手续必须经由土管办审定。也就是说,他的用地审批必须经过齐铁齿这一关。

凌火际要申请的这块地皮在县城的西头。丁鱼特地带我到实地去看。

这块地皮原是郊区的一片农田,地名叫“沟外坪”。从地名上看,就可以看出这块地皮原来的容貌。可是这几年青佛城大兴基建,城内原有的一些闲杂地早被用罄了,建筑用地只能向城郊扩展。这沟外坪是镇里新近扩展中的一个地块。这里原有的菜农户早已被搬迁。我和丁鱼看到的这块地皮这时正在统一平整,几辆黄不溜秋的推土机正伸长着臂膀在推土作业。被平整过的地皮被各用地单位用石头、木棒或石灰做着标记。凌火际要申请的地皮只是这大片地皮其中的一块。但这块地皮却是整片用地中最好的一块。

它前边靠近县城公路大道,前边面对青佛江,左边不到一里地就可进入县城,右边是一座已建成的汽车加油站,对于以现代化汽车运输为主的建筑业,这块地皮无疑是最方便的。更可喜的是,地皮的后边紧依县后山,从山脚到半山都长着成林成海的龙眼、荔枝、芒果、杨梅、松树和毛竹,,在这样一块有江风吹拂,有花果飘香,风景优美又靠近公路旁的地方,或建厂房,或建宿舍住楼,或建沿街商铺,都是块理想的风水宝地。难怪有这么多人盯着,争抢着要这块地皮。

丁鱼蹬了一下那块空地皮说:“看上它的还不仅仅是姓凌和你们姓伍的剃头庭寿,还有卢万原哩!”丁鱼指着一棵还没被推倒的芒果树下一堵已被石条随意竖起的围栏说,“——二蛇卢万原比他们俩都捷足先登,那块地皮是前几天刚批给他们木器厂的,三千平米,每平米只要八百元,便宜的死,但它是属于前一期批的,和他们正在争抢的五千平米,不在一个批次。”丁鱼向我解释说,“剃头庭寿和凌火际是同时看上这五千平米的地皮才开始争夺的。现在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依你看谁的胜算大?” 我问

丁鱼这时显得神秘莫测,诡异地趴在我耳边说,“这就要看管印把子审批权的齐铁齿要批给谁了——你知道吗?我今天为什么会招呼你上齐老头子家,就是要到他那里为凌火际搞公关的。我自知我去他家不受他欢迎,可我又非去不可。没想却碰上你们本家伍庭寿——他是直接找齐老头子拉关系的。我看有他在,我不好说话,才走人了。改日你还要跟我一起上齐老头子家。”

听着丁鱼辞去国营机械厂的工作,我起初有点难于相信,但听他说要到卢万原这个即将在这块地皮上开办的木器厂,或去凌火际的建筑公司,我又对他以后的工作选择感到高兴。见到丁鱼的一脸诡秘,我突然想起丁鱼一定是为卢万原和凌火际俩人来为这块地皮当他们的“私人侦探”。要不,他怎会对这块地皮的状况和走向这么的熟悉。

我对老邻居丁鱼是很了解的,套用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语,就连他屁股长有几根毛都知道。这是个无利不起早,唯利是图的家伙。

我和丁鱼这年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长大。只是后来丁鱼读到初中就没再读下去了,而我考进省里一所机电学校离开了小城。后来我毕业分配在邻县一个电厂工作了七八年,因我找的妻子在青佛县邮电局工作,两地分居不方便,申请了好几年,今年才调回本县的电力局。此间,我每次回来,都会和丁鱼在一起闲聊,从他口中了解一些家乡的人和事。我们关系一直很密切,我是他家的常客,他也是我家的常客。我们在一起无所不谈,包括个人的情感生活、喜怒哀乐都不瞒对方。

我和丁鱼的家就挨着墙根。丁鱼家在前,我家在后。丁鱼家临街,他家有个门面,开着一个香烛铺卖香烛。丁鱼的父亲叫丁取文,但邻里都不叫他这个正名。因为是开香烛的大家都叫他“丁香伯”。这显然是个尊称。因为开香烛铺,有谁家遇上红白喜事,都得找上门来。有些不懂得乡俗礼节的,还要向他父亲请教。比如说,结婚的香烛要用多少要用什么形式,才合乎礼数;逢年过节或上寺庙供奉神佛的,又得用多少香烛才尽到礼数而不得罪神明等等,这些在乡俗都是有说头有讲究的,都不能随便胡来。这就得当面向他请教,让他指点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的还得请他去主持仪式,特别是家里有老人过世,就不单纯是来买几炷香烛了,大都会请他去主办丧事。因此,丁鱼的父亲不仅得到街坊邻里的尊重,而且没人敢轻易得罪他。你这回得罪他了,说不定下回你家又遇上事,他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弄得你在众人面前七哭八笑,丢尽颜面,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形之中,丁父也就成为街头巷尾在乡规礼俗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我们那儿叫“街头慈大”。所以,人们都尊称他叫丁香伯。

我生性腼腆、内向、好静,为人低调。丁鱼则不同,丁鱼性格外向,为人比较张扬,好抛头露面,尤其是街坊邻里的事,他学父亲的样都喜欢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以让左邻右舍称道,让人家对他竖大拇指。平时丁鱼喜欢到街巷四处转悠,探访同学和朋友,就算是不太熟悉的或只一面之交的人,他都不避生就能坐下来与人谈上个小半天。我不懂得他这种少年老成的性格,是不是从小受他父亲街头慈大的影响?但有一点还是很令我佩服的,那就是他在社交这方面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以前我还在外地回城,我和他结伴到小城四处转悠,每上一户人家走动,人家都不呼其名,而叫他为“鱼头儿”,或“丁鬼脑”,或“丁军师”。尽管丁鱼尚在青年的辈分,这样的称呼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而这种本该属于上了年龄的古派人的称谓,不仅有耍奸使坏的嫌疑,而且还有为人鬼头鬼脑的谋士意味在里面,但丁鱼听了并不介意,而且似乎还很愿听人们对他的这种称呼。

他几个兄弟都生得猫头鼠耳,并不见有什么魁梧俊伟和玉树临风的经天纬地之貌,但人是不能以貌取人的。他们三个兄弟也许因为丁父有街头慈大的身份,在我们小城都有一圈子的朋友和人马,上至县府里的官员,下至各街巷的地痞无赖,都与他们家有扯不清和扯不断的关系。这些人时常在丁家进进出出,一群群,一圈圈,而且每天不重样,一天一种脸孔,叫你目不暇接。三个兄弟中丁鱼可谓他们兄弟中的代表,是很值得我一书的典范。在丁鱼一副鬼头鬼脑相里,满脸是未老先衰的皱纹,在这些皱纹底下是粗粗糙糙的毛须,从勃子根到脸盘、眉眼之间,都长有须毛,倘若三天不刮,就可显现张飞和李逵的样子。虽然只读初中,但丁鱼喜看用兵打仗一类的古书。因而满脑子是算计人的谋略、歪点子和鬼主意。其中,我举一例来说。

前两年,丁鱼家翻建厨房,在开挖地基时偶然挖出二十三块银元。一般人挖到银元会惊喜但不张扬,但丁鱼看到这发着白光的银元眼睛一眨一亮,鬼点子一下子就出来了。你猜他怎么着?他秘而不宣,悄悄借来一只照相机“咔嚓咔嚓”在家里一阵乱拍,把一块银元拍成一张照片,拍了二十三张,每张一洗就是一百张。然后派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好,每人拿几张到黑市场上向那些每天想钱想得发狂的人作宣传,发布消息:现在有海外某位考古学家和收藏家,急需如照片的这些古银元,每块收购价一千元。如果谁有,这边多多益善,有多少收多少,全是美元、港币、外汇券直接兑换。另一方面,又叫另外一帮人拿出几块银元上黑市场投卖。现物现货,现金现款,全是亮花花的外币,谁看了都会眼红而眼花缭乱四处打听,或捕风捉影或大肆扩散宣传这种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这样,一边是收购,一边是投卖,讯息如飞,世人皆知。结果是吸引住市面许多人的关注。人们四处传播,风传一块古董银元可值多少多少钱,但要像照片上的银元才要。几天之内黑市场许多人放弃了其他生意,转向这种能使人迅速致富的贩卖古银元生意。因而一块银元从一百元疯涨到三百、五百……就连那相互传阅的照片样张每张都涨到三十元。水涨船高,天天看涨,当涨到每块银元七百元,每张照片五十元时,我这位老邻居一下子把二千三百张照片和二十三块银元全部抛出。然后突然收盘。结果是他十多万元收进兜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香喝辣大声放笑;而黑市声上还有人正拿着照片“按图索骥”去寻找那古银元。当然谁手中握有照片和银元的任何一张或一块,那人都注定要赔钱倒霉。因为这放言收购买进的“源头”老板,我这位老邻居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一种阴谋,是生造出来的一场骗局,而那每一张照片,每一块银元传到谁手中,都是要几经转手,而每一个转手都是要花钱的,而且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上的。当丁鱼狡猾着告诉我有什么人什么人上当受骗时,我很呕心,指责他:“你这不是坑人,成为诈骗犯吗?”丁鱼却说,“这叫‘兵不厌诈’,我这是‘李代桃僵’、‘借尸还魂’、‘上屋抽梯’和‘瞒天过海’。你也许不知,黑市上这帮人全是他妈的狗娘养的。他们本就专干坑人的营生。跟他们做买卖,你讲良心你就等着赔钱倒霉。我前年就是过份相信他们,和他们倒卖黄金,他们却用做过手脚的黄铜坑我是黄金,我被他们坑了十来万元。我这次学他们的样,刚好和他们打了个平手。他们能坑我,我就不能坑他们?实话说,我这次只是略施小计,就叫他们也尝一尝我‘丁鬼脑’的一回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