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缘

早晨,孩子夹着破旧的小蒲团攀到了山顶上,老人已经把羊都撒开有些时候了。羊扑哧地吃草,孩子犹豫片刻,将蒲团放稳,坐下,便定定地瞄向远方。起雾了,黏糊糊的白雾从脚下山沟沟里淌出来,如稠稠的羊奶,顷刻间散开,淹没了草地,淹没了树根子。孩子和老人相互看着老人,裤子湿透了,孩子忽然失声笑了出来。老头便循声望去,弯腰,眯眼,并没有发现什么。没发现什么也顺着孩子的视线茫然地瞄,瞄得认真。太阳开始一点点拱出雾海。谁家的鸡不晌不夜地打鸣,声音弯曲而悠长。老人忽然想起孩子方才笑过,也不禁笑了一声。他觉得孩子既然笑过,那么按理他也得笑。日头越来越热,露水也消失了。老人陪孩子瞄了一阵远方,就开始打鼾。他特别能睡,屁股一粘地就犯困。

这时候孩子就站起来,奔跑着把走远的羊儿往近处归拢归拢,归拢得差不离了,孩子便又瞄那些羊。一只羊薅一口草,仰起脸来飞快地嚼,孩子叹道:小东西,那口气仿佛他自己是个大东西。

水洼洼里蛤蟆嘎儿咕儿地叫,听来像羊叫;灌木丛中羊儿妈儿咩儿地叫,听来像蛤蟆。孩子这样想,便觉得发现了许多,便更觉得还有很多很多没发现。

下午,老人赶着羊群攀到山顶上,孩子已在那块岩石上静坐有些时候了,仍然是盯着远处定定地瞄。羊扑哧扑哧地吃草,老人便讪讪地凑过来,老了,咋还恁多觉呢,一呼噜,日头就西了。老人说过这话,内心的歉疚之意顿时就消了,怀中摸出块饼子和一个红薯,看了看,那饼子上有灰尘,用手拍了几下,捅进孩子怀里。那饼子虽然有灰,到底还是白净的,被老人这么一拍,顿时多了几个灰指印。孩子看了一眼,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吃,渐渐地,与羊儿们啃草的节奏就合拍了。这时老人的目光沿着孩子方才呆望过的地方搜索,仍是什么没有,便一扬手,招过一只羊,在脑门上拍拍,说羊这东西,通人性呢。孩子便衣服里落下的饼渣子搜集拢了,赏赐给这只羊,也说:是通人性哩!

孩子能说句话,老人很高兴;夸奖他的羊,老人更高兴。

不睡觉了,老人就到处走走,发现地上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便捡起来看看,无用,随手扔掉;喜欢的,小心擦擦,揣起来。一只两只蘑菇,也捡起来,放在大青石上晒,过后,却未必记得来收。做这些事时,他留心那孩子,孩子只是木木地看着他,没话。老人被冷落了似的,自言自语,好哇,一个哑巴,一个哑巴。然后嘿嘿嘿地笑。孩子仰起头,做个鬼脸,模仿老人的笑,嘿嘿嘿……终于又有了交流,老人乐得不行。

孩子比老人还老人,老人比孩子还孩子。老人知道孩子父母都死了,孩子有叔伯姐,有叔伯哥,日子都不宽绰。孩子便姐家一顿,嫂家一顿的活下来。山后小村子哪家都养活过他,哪家又都养不活他。孩子不会干活,也不肯干活,噎几口塞几口,然后每天去山坡上呆望,没有人知道他望什么或是想什么。孩子永远也吃不饱,又仿佛永远都饱着。给他吃,多少也不多;不给他吃,他也不知道讨要,这样的孩子没人肯搭理。老人想,他才这么小,真是。

老人总来这山顶放羊。他怀里总揣着吃的。有时,山上的草啃尽了,羊在山下吃,老人也上来陪孩子半天半天地瞄。孩子的眼睛里总蒙着一层雾样的忧伤,好不容易逗乐了,那忧伤仍旧朦朦胧胧地挂在眼神里,看得人心疼;老人总是嘻嘻哈哈地逗他。

孩子知道老人仿佛有过老伴儿,没等生孩子就死了。老伴儿死了,老人就孤零零自个儿过,放放羊,做做饭,抽烟,然后主要是睡觉、打瞌睡。老人的整个生命是那些羊,羊肥了,卖掉,自己绝不杀。老人说,自个儿一天一天伺候大的,好比自个儿的儿女,怎好去杀它?老人从不洗脸,纵横交织的皱纹里全是污垢,天热出汗或者下小雨,脸上就一道一道的。孩子想,他太老了。

也就这些。

老人哼小调,哼得十分动听。这时,孩子凝望远方的目光开始散淡下来,渐渐闭上眼睛。老人哼了这个哼那个。不小心,哼出了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觉得有些异样,赶紧打住,孩子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老人便有些惶然,想唱点什么,你别哭,给你买只皮老虎,咕嘎咕嘎二百五。孩子扭转身不听,老人运气,放一只响屁,嘹亮而悠远,他舒服得呻吟。孩子忍不住,笑了,很失态,鼻涕鼓起了一个大泡儿,便发火,去地上捡来两块石子,又扔下,换了两块土疙瘩,追着打老人。老人夸张地躲避哀告,打死我了!孩子这才住手。

两人吵架和好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一天中午,大雨。老人已躺下想眯一觉,忽然又爬起来,匆匆打开圈门,将湿漉漉的羊群赶到山上。孩子躲在一棵树下,风刮动树冠,孩子便使劲闭目死命缩着脖子,老人隔着那件小蓝布褂儿瞅得清孩子的根根肋骨。贴近,老人又说,不兴坐树底下,看让雷击着。说罢就抖开屁股后的塑料布,替他披上。披上塑料布,孩子簌簌地抖作一团。老人说,这孩子。

从此,老人屁股后总掖着两块塑料布。

自那以后,孩子就弄俩麦秸团,揣着上山,他坐一个,身边放上一个,供老人坐着陪他凝望远处,乏了好打呼噜。

傍晚,老人羊放得不能再饱。看孩子,仍呆呆地看那落日出神。老人呵斥了几声羊,过来,又去喝几声羊,又过来。落日红红的,孩子的通身都红红的。老人便又站下来陪他看一阵,老人想,我通身也这么红吧。想罢,轻声问:去我那儿?孩子并不侧过脸来看老人一眼,只是摇摇头,缓缓地。老人便也缓缓地摇摇头。半天,叹一口长气,便又陪着目送日头落尽。

有一天上午,孩子没有来,下午,孩子还是没有来。老人跟羊说,怎么回事儿呢?早早地把羊赶回家。羊一路咩咩叫,老人顿时觉得羊叫最凄惨,全世界顶数羊叫最凄惨。

第二天,老人没有来,孩子信步竟走到山前,追着羊叫寻过来,见两间小破房,土墙向阳处顶着一张羊皮。有羊肉味儿噎过来。孩子推门,老人大笑,尖鼻子的东西,自个儿寻了来,不是病了吗?孩子望望老人。老人又说:帮我把羊赶山上去。

孩子吃了许多日的羊肉,老人天天往山上揣,一天比一天咸。孩子说,这老头。

就这样相处了好久。很少说话,又仿佛说过太多太多的话。闷急了,老人便说故事,也不打招呼,似是自言自语:这家子,有个穷娃,穷到什么份数呢?没裤子穿。他拿着支放羊鞭,站在山尖上抽一鞭子,大吼,打倒山,吼干海,你猜怎么着?大海真的要见底了。孩子这时目光有些茫然,耳朵倒竖起来了。说到半截,羊跑远了几个,老人起去赶羊,待重坐回来,孩子也不再追问。老人等不到孩子诸如后来呢之类的话,稍稍扫兴了一刹,又忍不住接上了:说是一鞭子抽得海水见了底,龙王受不了。他怎么会受得了呢?龙王爷问,你要什么吧,小伙子。穷娃说,要你闺女给我当媳妇儿。

人都知道要媳妇儿是不是?老人勾勾着脑袋从底往上看孩子的脸色,忽有重大发现,一惊一乍去孩子裆处捞了一把:懂事了,懂事了小东西!孩子满脸绯红,便又虚张声势去挑选中意的土疙瘩。

再坐得无聊,老人呼噜够了,竟侧耳趴在地上听,哟,地底下有东西,有什么在跳呢。孩子疑惑地收回目光,问,是嘛?也过去,撅着屁股听,可认真呢!孩子望老人一眼,赞同地笑了。

这时老人最快活的时候,每当他逗孩子开口说话或随他去干某件事情,他便快活。

日子也就这样。

一天老人把羊赶回半路,遇到了孩子。孩子背着一个旧书包,在路边等他。爷爷,我要上学去了,天天走这条道。孩子头一次这样庄重地称呼老人。他用手在几只羊脖子上拍拍,又说,一个很远很远的阿姨寄钱给我,要我上学。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一刻,老人发现孩子身上雾一样忧伤终于散尽了。老人的眼睛也亮堂堂的。

孩子再望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下山。山前有座小学校,山后没有,孩子要上学,就得爬山。

孩子走了,孩子第一次开口叫老人爷爷。老人把住一颗老松树,好一通哭,好一通捶。

背上书包的孩子午间捎饭,晚上放学仍在那大青石上坐一会儿,有作业什么的,也在岩石上写,低头撅屁股的十分吃力。然后,大声背书,又问:爷爷五加三等于几?老人故作不知,孩子斥一声真笨,得意地说:八!

这样过了数不清的日子。终于孩子走了。走到哪里,老人也不知道,只知道确实是走了。闪下两个蒲团,老人把它们拿回屋子里。从此,他极少来这座山上放羊。草都吃尽了,这些年总吃,还有不尽的?老人跟自己说。老人放羊时屁股后耷拉着塑料布,仍是两块,老人放羊在山上坐一回,禁不住往怀里一掏,竟有块干粮或红薯什么的,他呆呆地端详了一阵子,就一点一点剥碎,给小一点的瘦羊吃。

苦受到了时候就是福。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历经艰苦,孩子出息了。孩子成了颇有名气的画家。画家国画油画都画,各类人物也擅长,只是从不画男性老者。有人问为什么,画家笑笑:记不真。画家出了名,便北京上海地到处搞画展,遇事日报晚报电视台也接连不断地报道。画家卖了很多的画,唯有一副不买,那画面上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上,有一群神态各异的羊在悠闲地吃草,一个老人坐在旁边的大青石上,眼神迷茫地注视着远方。周围是苍苍茫茫的山,除了老人,不见一个人,但老人放在地上的麦秸团确是两个,一旁用来避雨的塑料布也是两块。画右侧,赫然两个大字:爷爷!越是不卖,越是吸引大批的中外鉴赏家。画家缓缓摇头:有主儿的啦,我要送一个人。

青年画家回到家乡县城,搞了七天画展。县里有关领导接见、款待,电视台电台不断报道。渐渐,画家童年那个乡的领导也来了,画家童年那个村的领导,还有他念书的学校领导也来了。再渐渐,有乡亲们来看画,交口称赞,画得好,有出息。画家逢人就问起老人,人们说,已经走了,老了,腿脚都不利落了,羊一跑,就赶不上了,四处讨饭去了。可怜!人们唏嘘不已。画家的眼睛刹那间就黯淡了,眼神一如当年蒙着一层雾一样的忧伤。

画家便呆呆地望着远方。

第七天,下午五点多了。该闭馆了。画家说,再等等。其实已没有看画的人,只有展览馆的工作人员清冷地干坐着。六点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撤吧,不能来了。展厅负责人告诉问:谁不能来了?画家说:不能来了。撤完画,他走出展厅。门口,立着那位老人,还是当年那么老。其实当年,他已老得没法再老。老人穿了他最好的衣服,不过还是显得邋里邋遢的。老人说,我在外面等了七天了,它们把我当叫花子,不让进,一凑过来就赶。今天要撤了,好歹看得松了些,这才过得来。画家的鼻子刹那间就酸了。画家说,我知道你会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画家让人把刚取下来的画都原样挂好,然后,搀着老人,一步,一步,缓缓地移动着看。老人的眼睛不够用了,有些花。

忽然间,老人的眼睛一亮,他看见了那副放羊的画。那山,那羊,那麦秸团,还有那老人!他丢开画家,快步向前,奔到画前,说:是我!揉了揉眼睛,又后退两步,说:是我!

画家走上前去,指着那画上两个黑色的方块,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

——爷爷!

老人的胡须开始微微地颤。老人的双腿开始微微地颤。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画卷,久久,一如画家当年定定地凝视远方……2008.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