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雨

雨卯着劲儿,越飘越大,天空就像长满了胡子一般。不一会儿,洞口就遮上了一面巨大的水帘子,风忽从左边撕开一个口,忽从右边拉开一个洞,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洞里,时不时地被甩进些凉丝丝的雨珠子,洞壁也被慢慢地由外到内地泅湿,这洞,本就不深。

女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深吸了一口凉气。各走各的道嘛,刚才为么事要接他一句话呢?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那男人,只见那男人正慌慌张张地把目光从她胸脯子上扯开,去看外面的雨,女人就越发地慌张了。他为么事要偷看我呢?看的还不是地方,而且贼头贼脑的。

女人薄薄的衣衫早已被雨点子淋透了,隐约可见颤巍巍的胸脯,肉乎乎,白花花,尤其那奶尖子,跟光着没什么两样。女人羞得不行,又没法子遮掩,这破洞里,连片树叶子都找不到;再说,就算找到了又咋样呢?难不成拿着个树叶子遮着,人家精楞楞一大老爷们儿,这不明摆着往人家脸面上扇耳光子吗?女人心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了这破洞。可是刚才跟那陌路汉子朝这山沟子里走,刚搭上话,雨就翻了盆一样扣将下来,是她自己突然想起这里有这么个洞,告诉那汉子可以来躲一下的。如今倒好,大雨中前不归村后不着店,一男一女难民似的肉挨肉地挤在这破洞里,真个别扭死人了!

要是这阵子有个熟人,让雨撵到这破洞里就好了。女人想,那样可能会有点安全感。

可是转念一想,不妥不妥!倘若真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一熟人,眼见着她和一精壮壮的汉子挤在一起,那心里难保会有些七歪八扭的想法。究竟是被雨赶进来的,还是提前约好的?只怕自己到时候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倒是接那话茬子作什么呢?倒是遇见这男人做什么呢?女人一边在心里怨恨自己,也怨恨身边这男人,你闲在家里呆着多好,没钱倒在外面凑哪门子热闹啊?后来又开始原谅自己,开始同情起身边这素不相识的男人来。

是哩,真的是哪个都不怨哦。她去山沟外卖蘑菇,汉子是离她家还要翻一道岭子的磨盘沟子的人,还不晓得他是去做什么的。这山涧又不是她家土改分到户的,凭什么你能躲,人家就不能躲呢?她走在前,汉子随后追上来,吓了她一跳,结果啥事也没有,自己能不问一句:“去沟外来?”就这一句。偏偏天上下了雨,山里那种急阵雨,不能干淋着不是?你往洞里跑,能不招呼人家一声吗?再说了,人家就算是自个儿跟来了,你能不让人进?洞又不是你自个儿的。

女人原谅了自己,卖蘑菇的钱装在裤兜里,潮乎乎地贴在腿上,麻痒痒的,难受,又很好受。身边这个汉子不会抢自己的钱吧?

汉子自从把目光从女人胸脯子上挪开,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洞口的雨,看得无比专注,却又似啥也没看见。刚才他痴痴地盯了女人的胸脯看,没什么邪念的;可跟女人的目光一相碰,他却以为自己并不存在的好多邪恶的念头被女人看透彻了,于是心就虚了,脸就热了,目光就慌里慌张地移开了。这一慌,现在自个儿是彻底被人看扁了。哎!哎!为啥子要慌呢?你心里又没么事脏念想!现在倒好,在这里待下去不是,不待下去也不是。待下去会把人家一妇道人家吓着,不待下去,倒愈发地会被人误以为心虚。于是后背上便如同沾满了麦芒,这里刺挠一下,那里磨蹭一下,没一处自在的。

沾了几次飘进来的雨滴子,男人全湿了,他又在外边,又需跟女的保持一定的距离。洞本来就浅,不湿他湿哪个?但他竭力撑着,以免在女人面前打哆嗦。自己好歹也是一爷们儿嘛!

急雨不久,这是老话。谁晓得这阵雨却偏偏不肯停下来。洞里的渗水淌成了溜子,直往俩人背上灌,沿衬衫淌到了裤袋处才受阻,又横着泅湿了她的皮肉。女人想,真是倒霉透了,这比换个场合让身边这男人祸害一通还难受。这想法一闪,女人竟臊红了脸,急忙在心里呸自己,三十多老娘门儿了,怎这般没羞没臊的呢?胡乱寻思个啥啊?这能随便让人祸害了吗?不,杀了也不行。

无论怎样想,这一男一女也只好相傍着挤在小山洞里避雨,总不能猛地有一个冲进雨中去吧,那成什么啦?其实前胸后背已湿得差不离了,不知什么时候,俩人各一半肩膀似乎依到一块儿来了,像是刚靠上的,又像是靠上很久的,然而哪个也没主动移开一点点缝隙,哪个也没胆量再靠近哪怕一丁点儿。

女人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更慌得不行。她在想,别出什么事儿吧,老天爷,千万别。

男人竟觉察出了女人的异样,忽然一拍大腿:“瞧我这鸟脑袋,大嫂,我筐子里这只麻袋,你披上不能暖和一些吗?管它干净埋汰,反正你这身衣服到家了总得脱下来洗。一样的气温,女人不抗冻呢!”汉子说着,虾着腰从那只破筐里拽出一只麻袋,底朝上,这边角往那边角一捅,就做成件麻袋斗篷,给女人披上,“大嫂,暖和着呢!”

重物往后背上一批,女人立即就觉出了温暖,她没有推迟,却嗔了汉子一声:“你多大了?俺才32呢,属狗的。”话一出口,女人就觉出失误了,赶紧将话头子咬住。真是,告诉他自己多大属什么做嘛?一个麻袋值得这样吗?要是一张老人头,那不不跟他钻苞谷地了?

汉子没注意女人的尴尬,只认为到底是男人了这么一下子,顺着她的话头就接了过去,“哦呵,你都32了,我当不过25呢!”话一出口,马上感到这是何苦呢,太虚张巴脑了吧,不过25岁你去叫人家大嫂?怎么想都不是,便搭讪道:“那就叫你妹子吧,我35了,属羊的。属羊的命苦是吧?我长得很老相是吧?”

女人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不,你不老相,乍看也就30上下,俺家那个也是35,当老师的,长得比你老。”

接下来就沉默了。女人恨自己,今儿这是怎么啦?不说话人家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她认定自己没救了,一张口就是失误,咋把啥啥都一憋气地告诉对方了呢?他是个啥嘛?

沉默。

女人看雨,汉子也看雨。这山里阵雨,它怎么光下不歇了呀?天都这个时候了。

突然女人尖叫了一声:“长虫!”两手抓牢汉子的手臂,脑袋往汉子身上扎,又发现自己不该这样,拿开脑袋,松开手,两眼依然惊恐地盯着雨中的几棵白杨树。

女人本来就胆小,尤其怕蛇,而在今天这个陌生男人跟前,更格外乐意装出胆小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事后她想破脑袋,也没有琢磨出原因来。

顺着女人的视线,汉子也看到了两条大蛇,两条蛇悬在相邻的两棵杨树上,宛如树间吊着一根扭了劲儿的黑色藤萝。男人一看,明白了,这两条蛇是在**呢!在这种场合下,它们竟然做这种事情,汉子除了英雄气概,还另有一股无名之火,顾不得雨啦,探身到洞外掀起一块大石头,背对着女人道:“别怕,有我呢!”说着,退回洞中,大石头已举起。

“别!”女人也明白了这两条蛇在做什么,一伸手,拦住了男人。“大哥,别打它们了。”她此时心中似有万种柔情,都包含在了对那两条蛇的祝愿里去了。

“为什么?”汉子更想男人一回。女人却不让他动手。他是不可以违背这女人的意志的,只好先放下石头,傻愣愣地盯着女人那刚由白变红的娇白的脸。

“它们……”话说出一般,女人脖子就红了,今儿真是撞了邪了,张嘴就出漏洞,她怎么可以说破呢?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熟悉的也不能——但女人还是十分机智的,“它们是益虫,吃老鼠,有利于生态平衡。”

“哎哟,”男人扔掉石头,交口称赞,“大妹子……还挺有环保意识呢!”

女人没话。她想回一句,“老师的媳妇儿嘛,多少还是懂一些子的。”但她觉得今天少说点吧。其实老师有什么了不起呢,在学生面前装得像个圣人,回家关上门,还不是……女人既羞赧又温暖。身边这个男人也不坏嘛,人家还知道女人不抗冻,而她的老师男人,就没发现过这个道理。

眼前白光一闪,有道雪亮的日光撕破云层,雨稀稀落落地甩了几滴,说停就停了。“这么快?”女人心想,刚才为这讨厌的雨,她做了多少种不详的预测,而一样也没应验,怎么人一点防备也没有,它突然就停了呢?

那条平时充作路的山涧,如今已成了小河。女人很劲儿地卷起她的裤腿。她的裤子压根儿没有干的地方,她还是卷。女人浑圆而修长的小腿如同两节刚刨出来冲干净的藕,女人就夸张地趟起水来,汉子嘱咐她当心,她只当作没听见。

山洞里什么也没发生。男人甚至没主动问她一句话,女人十分恼火,她想,后悔去吧,你!

快到小村头了,女人遥遥地望见自己的老师丈夫,腋下夹着把雨伞,接她来了,山涧里水已很小,完全可以踩着大石头走干处,而女人不管这些,哪里水多往哪里踏。

“这时候送的啥伞?”女人此时见老师丈夫有很多不顺眼,又一转念,他不比农民,上课是不管刮风下雨的,这个时候来接她,是已经放学,火不起来。何况还当着一个半陌生的、让她生出许多胡思乱想、跟他挨着肉挤在一起躲过雨的男人的面,她怎么好一副泼妇嘴脸?就笑了,指指后面:“磨盘沟子的。”

老师跟那汉子握握手,汉子十分讨好地叫了声:“老师!”女人又有些高兴,这个汉子还恭敬着她丈夫呢。老师就是老师嘛!

于是叫汉子:“大哥,吃了饭走?”

“不啦!”

汉子大部朝前走,头也没回。

等他拐过前面那弯,一定得回头。女人想。

他没回头,说明他不敢回头,心里有那个了。女人又想。

回到家,女人把湿钱逃出来,放到刷着磁漆的纤维板炕面上,又掏出一点小食品给扑上来亲热的女儿,然后就换衣服。边换衣服边回忆洞里避雨的事儿,你说他当时若是拿话撩我怎么办?他若是动粗动硬怎么办?女人这样一想,就对那半陌生男人无端地添出几许感激几许怨恨来,那么,汉子怎样做她才满意,女人自己要命也答不上来。

可是,连他具体是磨盘沟子那个村的都不知道,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避那么长雨,都干什么去啦?女人恨恨道,啥也没干。

那汉子会不会再打这儿经过?女人想,再遇上,请他到家里吃口饭又能怎的,到底认识了一回啊。

“这雨……”女人忍不住小声叨咕出声来。

“雨?”老师丈夫在灶间忙活做饭,听到她自言自语,就开门进来,诧异地问:“哪有雨?不是早停了吗?”

“阵雨,说来就来,猛一阵儿就过去了。多少年哪回不这样。”女人回答得懒洋洋,有些不耐烦。

2006.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