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一头

马小柱站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山,心里在想:山的那一头,是什么?马小柱前后左右望了一圈,全是山。群山阻断了马小柱的思绪。

这不怪马小柱,长到十三岁,他还从没有到山外边看过呢!

马家镇窝在山旮旯里,四周都是山,那个山围起来,像个大锅,紧紧地围着它。倘若天上加个盖,那就会像爹焖鱼一样,鱼一塞,盖一扣,彻底地严实了,估计气儿都不会冒,马家镇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那锅了。而马小柱所在的磨盘村,正临着锅的东边,东南都被镇上的大锅沿围住了,西北又被两座小山岭围住了,是锅中锅。倘若天上真的家了盖,磨盘村是被盖得最严实的地方。

每天一抬头,见到的除了山还是山,除非你昂着头,那样看见的是天。马小柱对山厌恶到了极点,有几天似乎跟山较上了劲儿,每天早上起来上学,一出来先看看天,然后就半低着头往学校赶,下课放学出来,必定先猛地抬头,看看天,然后半低着头。下午去打猪草,放牛,也总是半低着头。狗蛋儿就问,柱子呀,你是不是脖子筋扭了,干吗要么仰着头,要么低着头啊?马小柱就笑,说我这是跟天斗争呢!天天一抬头,一张眼看到的就是山,看得人心都发毛了。我就想不看着山,看天,我已经三天没看山了,呵呵!心里舒坦着呢!狗蛋儿就说,咱们就是山旮旯的娃儿,再怎么折腾,那山也会挤进你眼睛。除非你像三龙哥那样,鲤鱼跃龙门,考上了大学,那样就能跳出山了。

马小柱就对三龙哥充满了羡慕和崇拜。

三龙哥在县城读高中,听说最近高考完了,考上了北京的一家大学。马小柱时常听到大人们聚在一起,夸三龙哥有出息,说这下子三龙不仅跳出了村,跳出了镇,跳出了县,而且一步登天,跳到了我们国家的首都去了。老人们就感叹,马家镇几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这是村里的荣耀啊!有人就说,也不知道以后发达了,还记不记得磨盘村,还会不会回来看看。老人就斥他,那是肯定的啊,咱磨盘村的娃子,不会那么没情义。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再发达,还能忘祖了不成?

三龙哥能走出这里,告别大山,马小柱想,他一定很高兴。可是有好几次马小柱碰到三龙哥,三龙哥却总是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样子。马小柱一直想向三龙哥问点什么事儿,但是看到三龙哥这个样子,就不好开口了。

其实马小柱要问三龙哥的问题就是,山的那一头,到底有什么?

马小柱曾经问过爹这句话,爹扇了马小柱一巴掌:小兔崽子,整天瞎想些什么?山那边不还是山吗?

爹的话干脆利落,毋庸置疑,但是马小柱满腹失望,隐隐约约觉得,爹的话不对,这似乎不是他要的答案。

马小柱后来问了刘老师。刘老师是磨盘村唯一一个上过初中的人,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据爹爹说,他本来不是老师,九几年的时候,镇上给村里派了老师过来,可是这里实在太苦太偏僻了,派来一个,走一个,那个时候还兴民办老师,就将村里最有文化的他聘了过去教学生娃儿。后来民办转公办,刘老师没考取,又被弄回去种地了,上面又一个接一个地派老师过来,但是最长的也没呆到三个月。教育局没有办法,只好再请刘老师出山,当了老师。再后来,上面要求村办小学只能办一二年级,这等于把磨盘村小学和刘老师的老师资格给撤销了,因为父母们谁也不愿意送孩子到镇上读书。山里人本来就不想让孩子读书的,孩子长到能遍地跑了,也就可以打猪草放羊放牛的,可以给家里帮忙了,一送去读书,不能帮忙了不说,还要花钱,并且天天做饭侍候孩子,山里人一百个不愿意。若不是冲着刘老师的面子,加之村小学就在家附近,平时还能回家帮帮忙什么的,做饭自己就可以动手,对生活影响不大,才不会送孩子去读书呢。村小学只办一二年级之后,孩子们上学也只上到二年级了,镇上无奈,特事特办,只好又恢复了村小学以前的办学年制,同时也恢复了刘老师的老师身份。当时在马家镇,这是一个不小的新闻。

马小柱是在有一天的班会上问刘老师这个问题的。刘老师当时在在抽烟袋窝子,烟雾缭绕中似乎没听清马小柱的问题,马小柱就又问了一遍。刘老师站起来,自豪地说:“这个你就问对人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磨盘村,清楚马家镇了。你说,你问的是哪座山的哪一头?”

马小柱被这样一问,愣了一下,茫然地指了指外面。刘老师立刻侃侃而谈,说:“你指的是北面吧?北面那座山叫大头岭,它再朝北,是寡妇山,马王坡。马王坡过后,就不是马家镇的地界了,你不需要知道。”刘老师很得意地抽了口烟,说:“对马家镇,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我心里头都是有数的。”

刘老师自以为说得清楚明白,可是马小柱却觉得,他要的答案似乎不是这样的,可是刘老师回答得又没有错误,急得他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抓耳挠腮。马小柱是个好学生,刘老师知道他不是在捣蛋,才耐着性子问:“你是不是对这回答不满意,还想知道更多的知识啊?”换了别的学生,刘老师肯定早把鞭子抽上了他的身。

刘老师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马家镇四周都是山,较大的有六座,从我们现在的位置朝前看,也就是北面,开始向左——也就是东边数起,依次是大头岭、牛家坡、吴家山、棒子山,碾盘山、柱头岭、龙背山,中间掺杂着一些小山丘,大点的有马家屯、庆头堡、李家梁子,它们形成了一个圈,把马家镇紧紧包围了起来。我们锁头县都是山地和丘陵地带,唯独马家镇是个例外,集镇是个小盆地。而我们磨盘村更是盆地中的盆地,因为除了被上述那些山包围之外,东临牛家坡和吴家山处,又有两座小山丘把我们围起来了,这就是磨盘岭和碾头坡。若问山那头是什么,要看具体指哪座山,往哪边看,你所说的,大概是站在村子中心,呈辐射状往四面看,我就简单地给你介绍下。往北,也就是大头岭那边,刚才已经跟你说了,是寡妇山和马王坡;往东看,也就是牛家坡、吴家山,那一头,是傅家山,铁门岭;往南,是棒子山、碾盘山,那一头是章头岭、刚云山;往西,是柱头岭和龙背山,那一头紧连着十转山和管子岭。马小柱,这次你听明白了吗?”

马小柱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地摇了摇头。刘老师见他这样,有点气恼,厉声问道:“还有哪里不明白?”马小柱心里头有些失望,这似乎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就问道:“我爹说,山的那一头,还是山。老师,是这样的吗?”刘老师说:“就马家镇的情况,也就是我所知道的看,是这样的。”

马小柱的心里,就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若没有新来的女老师,马小柱恐怕会一直失望下去。

女老师要来的消息,是刘老师带回来的。那天下午,刘老师抽了一下午旱烟,临放学时,刘老师有些伤感地说:“同学们,明天,我就要退休了。退休了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就是不再教你们了,要回去种地养猪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谈笑的和打闹的学生们迅速安静下来,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刘老师抽了口烟,有些伤感地说:“教了一辈子书,就这样回去了!哎!”

有不争气的女娃子呜呜地啜泣了起来。马小柱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他站起来,眼睛里噙着泪水问道:“刘老师,您老了,是不是就没人教我们了?”

刘老师说:“不是的。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爱读书,别担心,镇上说,有位女老师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支教。你们耐心等几天,很快就会到的。”

有人问道:“老师,那女老师是哪里来的?”

刘老师笑着指了指马小柱,说:“柱子,你上次不是问我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吗?这次的老师啊,就是从‘山的那一头’来的,离这里很远很远,是一个大城市里来的。”

山的那一头!马小柱的心蓦地一惊,心中竟隐隐有些高兴,心中对新老师充满了期待。马小柱高兴了一阵儿,回过神来,一怔,骂自己没良心,今天是刘老师离开的日子,怎么可以还这样高兴呢?

刘老师退休的消息被娃儿们带回家中,小村沸腾了,人们自发组织起来,要给刘老师举行欢送会。第二天,村主任亲自把刘老师请回了学校,家家户户的村民,都自发地前来。学校附近的几户村民,杀猪宰羊,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在学校操场里摆了十来席。人们纷纷举杯,敬刘老师,感谢他教育了自己活着自己的子女儿孙。刘老师被山村人民朴实的感恩话语而感动,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泪盈眶,又哭又笑。马小柱从来没有见过刘老师那么失态过。村民们有的送来一坛自家酿造的老酒,有的送来两双自己做的布鞋,有的则送来几条腊肉什么的,表示对刘老师的感谢和留恋。刘老师开始坚决不接受,不料村民们太狡猾,送喝醉的他回家时,把那些东西全放在了他家的小内屋,第二天刘老师醒酒后打开房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礼品竟把内屋摆满了。刘老师想退回去,苦于无法知道那些礼品的主人,退错了又不合适,只好作罢,心中暗骂自己混蛋,不该灌那么多马尿。

那几天,小村人都沉浸在对刘老师的感激和不舍中,见了面,都闷闷不乐,唯有马小柱高高兴兴的。

那几天,刘老师走,新老师还没来,同学们都没到学校里上课,唯有马小柱还像平时一样,准时来到学校,在教室里读书练字,其实是在等新老师前来。

第三天下午,女老师来了,是个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跟教育局的几个领导一起来的。马小柱是第一个见到女老师的人,听到外面有声音,再看那里有几个人陪一个女孩子往校门口走,马小柱就猜到那就是新来的女老师。马小柱连忙跑了出去,喊“老师好”,帮女老师提东西。马小柱个子小,人长得黑,走路飞快,像个泥鳅一样。女老师看到他时,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了一跳呢!

女老师一来,小村就沸腾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涌到学校,看新来的女老师。

见到那么多的人来看自己,女老师的脸有点红,羞涩地做了自我介绍,说她是省城来的,大学毕业刚不久,是专门来这里支教的。姓李,你们叫我李老师就可以了。李老师说话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马小柱听了,心里羡慕得要死。人们涌在一起,村东头的二狗子说:“李老师,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李老师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都憋红了,眼泪都气出来了,说:“我,我当然是人啦!”二狗子哈哈大笑,说:“俺看着咋那么像天上的仙女呢!”李老师一愣,这才知道人家是夸她呢,羞涩地破涕为笑了。有人纠正说:“不,我看比仙女还漂亮!”李老师脸就更红了。大家沉浸在喜悦中,一片欢声笑语。

趁着大家间歇的空隙,马小柱跑到了李老师跟前,认真地说出来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疑惑:“李老师,刘老师说,您从山的那一头过来的,我想问您,山的那一头,到底是什么?”

马小柱的话让刘老师愣了一下,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马小柱,思索了好久,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不光告诉你,我会告诉这里的每一位同学,每一个村民!”

李老师的回答,让马小柱充满期待。

那几天,人们沉浸在迎接李老师的欢声笑语中,人人都很兴奋。但是也有几位表示了自己的担心:这么俊俏的姑娘,会留在这山旮旯里,教几个穷娃娃吗?老子们的担心,像是一场冰雹,沉重地击打在人们的心上,迅速冷却了人们的热情和兴奋。

但是很快人们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李老师不仅在那里呆下来了,而且呆得很好,一丁点儿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李老师上课,和刘老师大不一样,山娃子们都觉得很新鲜极了。

比如说上课吧,刘老师是直接叼着旱烟袋子直接走上讲台,要么讲课要么让大家读书,李老师不,李老师上课前先要叫大家起立,高声说“老师好”,然后她还还礼,说“同学们好”。她还叫学生们拿出了尘封已久的书本,按照书本的课程,有板有眼地教下去。那些知识,对学生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刘老师教书,是从来不用书本的,他总是空着手上讲台,空着手下去。一年级,他教大家数数,学着写自己和爸爸妈妈叔叔伯伯的名字。很多同学就学会了把自家的板凳写上名字,这样村里有婚嫁丧娶之类的事情大伙儿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拿错板凳了。二年级,他教大家认秤,学简单的加减乘除,这样大家星期天就能扛点小菜上集卖,赚点小钱了。三年级,他教大家丈量土地啊,学会算面积啊什么的,这样村里再分土地时,就不会搞错了……他的教学,总是密切联系着生活,生活需要什么,他教什么,所以他教的学生,干活种庄稼做生意都是把好手,唯独考试不行。县里的试卷发下来,磨盘村的农村娃儿根本看不懂,更不用说写答案考高分了。所以村里的娃子没有一个能升入初中的,即使升入了,不出三个月,也会因赶不上功课压力太大而回来。村民们都觉得这没什么,读那么多书干吗?在刘老师的教育下,上完小学六年级,种地买菜做生意,哪行不会做,甚至可以去当村支书了,还花那闲钱上初中干吗?

而三龙哥,是这些学生们中的一个另类,三龙哥虽然在村小上学,但他的主要老师,却是他的舅舅马三彪,马三彪是县城里的老师,时常下乡对他进行辅导。他们的教学,仍是按照书本上来的。再加上三龙哥人确实聪明,很好学,什么东西,一点都懂了。这样到小考的时候,竟然考过了所有镇上的孩子,在全镇名列前茅。一路读了上去,初中,高中,学习成绩都是拔尖的。最后果然不负众望,竟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三龙哥,是磨盘村的骄傲,是一个神,一个传奇。

先前,山里娃们对李老师的教育方法,感到新鲜,充满兴趣,慢慢地,就有些不适应。再后来,那种不适应变成了排斥和厌恶,以前上课时整整齐齐坐着的小脑袋,现在开始东倒西歪了;以前目不转睛盯着讲台和黑板的眼睛,现在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以前规规矩矩坐几个小时也不累的小屁股,现在像被针扎了一样,左摇右晃。慢慢地,有人上课打盹睡觉,有人做小动作,有人逃学旷课,去掏鸟蛋捉泥鳅……而马小柱,是里面唯一一个始终认认真真的听讲的人,他对李老师,充满了好奇和敬畏,对“山的那一头”,充满了探究的欲望。他细心地、密切地关注着李老师的一言一行,希望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探听到“山的那一头”的情景。

面对山里娃不适应刻板严肃的书本教育的情况,李老师先是以自己的热情和温柔感化他们,学生们跑了,她就去他家,把他“押”回来,有谁打盹睡觉,她就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讲课,看得你浑身不自在,再睡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老老实实听课。山里娃儿们开始都很感动,这些事儿,要犯在刘老师手里,不用大竹根打得屁股开花,是不会罢休的,而李老师,却这么温柔耐心。李老师那张灿烂的笑脸和温柔的眼神,不知道感动了多少幼小的心,拽回了多少开了小差的心,同学们开始可着劲儿地往那书本里钻,希望自己钻进去。

与此同时,李老师也在改正自己的教学方法,她开始从刘老师的教学方法中吸取营养,糅合到书本知识的传授中去。学数数时,她把大家带到野外,数小羊羔,数蝴蝶,数蜻蜓,同学们自然兴致盎然;学加减时,她把学生家长们送她的山核桃摆在讲台,先放几个,再拿走几个,然后叫你数还剩几个,要是回答对了,就会奖你一颗山核桃,在美味的山核桃的**下,同学们也学得津津有味;学习测算面积时,李老师直接借鉴了刘老师的方法,把同学们带到田间地头,测量土地,算出面积,广阔的田野,让同学们兴致勃勃……慢慢地,再也没有人逃学旷课了,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少了,做小动作也没有了,课堂上,那些小脑袋又整齐地排成一排排;眼珠子,又滴溜溜地盯着讲台黑板,好像那里有无上的美味一样;耳朵呢,都直愣愣地竖了起来,生怕漏掉了半句李老师的话……李老师用她的热情、温柔和善良,感染了学生,用自己的智慧和创新,牢牢地勾住了山里娃的心,让他们爱上了学习。她的教学方法,极大地弥补了刘老师的不足,同学们既学到了书本里的知识,又能与自己的实际生活相结合。从此以后,同学们再也不怕考试了,月考时,磨盘村小的学生们,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低年级的,和镇上已经非常接近,中年级的,差距已大大缩小,高年级的,也有所进步。李老师说,这是因为高年级接触书本太晚,底子不足的原因,而低年级的,因为没有欠下的功课,所以差距自然更小。

同时,李老师也没让马小柱失望。平时一有时间,他就给马小柱讲述“山的那一头”的事情:公交车啊、一百多层的大楼啊、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啊、图书馆、酒吧、网吧等等,还有李老师的作家男朋友,让马小柱和其他学生们听得眼花缭乱。李老师说:山的那一头,太大太大了,她讲一辈子,都讲不完。李老师有个黑匣子,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好多照片,文章,还能听歌,看电影呢!李老师告诉马小柱,那叫笔记本电脑,要是联了网,里面的东西就更多了,能把整个世界,都装在里面了。马小柱抚摸着那个神奇的黑匣子,思绪飘得好远,好远……五

马小柱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和三龙哥一样,走出大山,到“山的那一头”去看一看。因此,马小柱这些日子,卖水卖得格外勤便。只要一听到客车的喇叭声,就飞一样地向公路边跑去。

在马家镇,有一条国道横贯而过。在经过别的村子的时候,都有岔道可走,唯独到了磨盘村,却一条岔道也没有。这就给磨盘村的人们提供了极大的商机。磨盘村被群山包围,人少地稀,土地贫瘠,村民们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种出的粮食可能还不够自家温饱。因此大家伙儿都把眼光盯在了那条国道上,想尽办法从这条道上要财富、讨生活。先前,村民们是在道路上设卡拦车,此卡由我设,此树由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过卡财。一段不到两公里的道路,竟被设了十几道卡。村民们截下的钱财,足够一家老小的生活了,好在此路过车甚多,这些财款,平摊到每个司机身上,却并不多。司机们一来同情这里的村民,二来这些小钱,也不在乎,倒没说什么。政府却不愿了,下了文件,严令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沿路设卡,否则处以重罚。磨盘村的人不怕文件,却怕罚款,好不容易收来的几个钱,都被罚走了,磨盘村村民们心都凉了。心凉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生计问题,没了设卡收的钱,就没了经济收入的支柱,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了。

这时候磨盘村人显示出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不是不准收钱吗?那咱就帮人家抬车推车啊,替人消灾,拿人钱财,不就天经地义了吗?可是那国道平平坦坦的,一没沟二没坎,人家不需要你推车抬车啊。这没关系,有沟坎咱要帮人家,没有沟坎咱就制造沟坎帮人家嘛!于是一到半夜,磨盘村的汉子们就活跃了起来,个个扛着锹啊锄啊的,在平坦的国道上刨得热火朝天,不仅刨出了沟沟坎坎,而且弄得就像自然形成的一样,还在上面做了伪装,一眼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哪些地方有沟坎。

白天一到,汉子们就回家歇了,女人们善讲价缠人,这时候就成了她们的天下。一个个假装放牛喂羊徘徊在路边,时不时地还打打毛衣纳纳鞋底打发时间,眼睛却滴溜溜地瞅着公路,巴心巴肝地盼着过来一辆车。眼见着车过来了,女人们就抿嘴儿笑,那笑若不幸被某新手司机撞见了,那司机就会纳闷:啥事儿啊?笑得那么阴险!正猜测时,车就“崩咚”一声陷入某个大坑。司机们大惊: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门了,明明是平平展展的柏油马路,怎么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大坑呢?这时候女人们就会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大哥,咋啦?陷了?陷了正常,这路啊,几百年没修了,有的地方看着好好的,其实里面已经空了,一压一个坑。您看老陷在这儿也不行啊?呆会儿公路局的人跑过来,还说您压坏了公路要罚款呢!要不,俺叫俺家男人来帮您推下抬下?这么好的车,不能磕碜了不是,还耽误了您的时间。您不用给钱,千万不用给钱啊!”司机们也聪明,立马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立马开始谈价钱,女人们心不黑,不会要太多,但也不会太少,起码要对得起男人们那身臭汗啊。回家一喊,男人立马一群一伙儿地来了,你拿锹棒我拿绳子,吭哧吭哧地帮司机推车抬车,累得满头大汗。

司机们看了那身大汗,虽说心里早已明白了村里人的小九九,但一般还是会在谈好的价钱上多给几个,若不是穷到极点,谁会挣这点汗水钱?司机们理解,但是政府却似乎不太理解,据说要逮几个头头儿,送到局子里治治,判个破坏公共设施罪啥的。到底被村乡两级磕头拦住了,您说这破村破店的,农民就靠这个生存,您这一治,坐牢不要紧,村民们拿啥穿衣吃饭啊?再说咱磨盘人心善人好,绝不会太黑,要那俩钱儿,司机们根本不当回事儿,要不,司机们不早就闹翻了天?政府领导考虑了很久,大概觉得这事儿委实不好办,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没提抓人整治的事儿。

男人们靠这个维持全家生存大计,至于零花钱之类的,全靠老婆孩子们自个儿挣。怎么挣?卖东西呗!什么东西?瓜子、包子、快餐面、火腿肠、甚至白开水都行,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本小,利也小。卖给谁,当然是卖给那些客车上的旅客。每当陷住的是那些大客车的时候,男人们就会响亮地吹一声口哨,这时候女人小孩儿们就一齐冲向那客车旁。李老师第一次来上课时,刚上到还没三分钟,只听一声口哨,村里到处响起了劈里啪啦的脚步声,教室早乱得一团糟,同学们高声欢叫着,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朝着公路飞奔。只留下李老师一个人,大惊失色孤零零地站在破烂的教室里。

不一会儿,不远处的公路那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正宗的康师傅大碗面,五块哦!”“麻花,包子,热的!”“糖水,冰糖水,五毛钱一杯。”“清水洗脸,一块啦!”……李老师急忙赶了过去,只见学生们全都提着竹筐,里面摆着七零八碎的零食之类的,沿着车窗,高声叫卖着。冷风呼啸而过,他们的童稚的声音被扯得七零八碎,回**在茫茫群山中。他们的脸上红彤彤的,一个个全都洋溢着笑脸,过年般高兴。家家户户的狗也全都出动了,跟着主人冲锋陷阵,高声吠叫,尾巴翘得老高,像啃了半斤骨头一般兴奋。

李老师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势, 忙着去阻止学生,拉了这个,跑了那个,气得李老师眼泪都出来了:“你们,你们竟然一个都不听我话了……”

村主任老刘见李老师委屈得要哭,哈哈大笑地走了过去,说:“李老师,别瞎忙活了,拦不住的。俺山里娃,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挣钱的时候,不赶快捞几个子攒起来,明年恐怕就没钱上学堂了。”李老师还在发愣,老刘早已飞跑过去,加入了推车的行列……马小柱卖着的是水,他娘死得早,家里穷,爹没钱给他钱进货,也没人做点麻花包子什么的卖,就只好卖水。要是能像狗蛋一样,爹给自己一些钱,进些快餐面啥的,这样赚的钱就会多得多。但尽管如此,马小柱还是攒下了二十七块五毛钱,马小柱把这把皱巴巴的钞票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小枕头里面,同时也藏下了自己的一个秘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时常把折叠钞票拿出来细细地数着,甜甜地笑着。马小柱天天笑着,不知不觉间学期就过完了。

新学期要开始了,马小柱格外高兴。这是马小柱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完这个学期,一个磨盘村的山娃儿就已经可以回家做事了。但是马小柱不,马小柱想到镇上去读初中,刘老师是第一个读完初中的人,三龙哥是第二个,马小柱想做第三个。不,马小柱还不想做第三,他想超越刘老师,做第二个三龙哥,不仅读完初中,还要读完高中,还要到山的那一头去上大学。马小柱笑得格外甜。

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马小柱小枕头里面的钱已经有两百多块了,摸着那叠不薄的毛钞,马小柱觉得自己握住了梦想,那个秘密,就一点点地在心中幸福地滋长着。这个暑假,马小柱没有休息一天,除了平时卖水之外,他还跑到茶蛋村摘茶叶挣钱。茶蛋村离磨盘村有二十来里,每天早上,马小柱四点多就起床,用毛巾包一个火烤馍朝那里走,六点多的时候就可以到。那里有个茶园,二十来亩,是一个外地老板承包的,自家忙不过来,时常雇人摘茶叶,大人小孩都可以去,不过多是周围几个村的人,磨盘村的人极少,太远了,来回跑一趟就要四五个小时,村民们嫌难得跑,何况摘一天下来,累得要死不说,还只赚得到两三块钱,划不来。但是马小柱不,除了卖水和摘茶叶,这里的小孩子没有别挣钱路子了,马小柱每天坚持着去了。那个时候已经是伏茶了,伏茶茶叶少而小,不好摘,马小柱刚去的两天,指甲长,摘得快些,后来指甲摘劈了,指头就肿了起来,摘得就慢多了。那些细小的茶叶粒子,好不容易才捏得住,没有指甲,只好把肿了的指头用力压,压到指甲根子的地方,硬生生地切掉。每摘一片茶叶,都要把红肿的指头压瘪了,痛得钻心,再后来,那指头就被压破了,老是渗血,摘一片,挤一下,血珠子就冒出来,松了,血珠子又被吸进去了。太阳也大,晒得马小柱都脱皮了,但马小柱一直坚持着,兴奋地坚持着。那个小枕头,渐渐地鼓胀,马小柱心里的那个秘密,也在不断地鼓胀着。有好几次,马小柱枕着那枕头做了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山的那一头,那里有高楼,有马路,有好多好多的车,还有好多好多像李老师那样的黑匣子,整个世界都装进去还显得宽敞。马小柱看到那里有好多好多的人,女的都像李老师一样漂亮,男的就像三龙哥一样帅气,他们都在朝自己招手,说欢迎欢迎,欢迎来到“山的那一头”!马小柱还在这些人里找到了三龙哥的脸,他们像熟人一样握着手,说恭喜恭喜,同喜同喜……马小柱的新学期要开始了,三龙哥也一样。按说三龙哥就要启程了,到“山的那一头”去了,可是马小柱仍旧在村里看得到三龙哥。三龙哥学会了抽旱烟,马小柱每次见到他,他都在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马小柱不明白,都要到“山的那一头”去了,三龙哥咋愁眉苦脸的呢?

有一次,马小柱大着胆子来到三龙哥面前,问三龙哥山的那一头是什么。以前马小柱和三龙哥熟得很,小时候马小柱还骑过三龙哥的肩头呢,可是自从知道三龙哥要到“山的那一头”读书去了之后,马小柱就感觉和三龙哥生分了。因此此刻找三龙哥问这个问题,马小柱腿都在发抖,是鼓了好久的劲儿壮了好久的胆儿才去的。

三龙哥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雾中的三龙哥一点兴奋劲儿都没有,萎靡得就像一条抽了筋儿的瘦驴,马小柱过来,他像没看见一样。直到马小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才像触电般地惊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马小柱,满眼不可思议的表情。三龙哥失神的眼睛在这一刻恢复了些许神采,三龙哥吐尽嘴里的眼圈,目光望向远方,幽幽地说:“山的那一头有什么,我也一直在追问、在探索,我也弄不清楚。现在,我只知道山的那一头有我的理想。”

理想!马小柱听到这两个字,小小的心脏突地跳动了起来。理想具体是什么,马小柱不知道,但是从三龙哥的眼睛里,马小柱猜理想就像睡觉时做的梦一样,是一个满心想着念着的神奇的地方。这一刻,马小柱和三龙哥四目相对,他们似乎看到对方的眼睛里放着和自己同样的光。

三龙哥突然扔掉烟袋,站了起来,按着马小柱的肩膀说:“谢谢你,小柱子!”说完就走了出去。马小柱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感觉莫名其妙,直到三龙哥的身影消失在村主任老刘的房子里,马小柱才回过神来。

马小柱不知道三龙哥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心里迷迷茫茫的。

直到村民们为三龙哥上大学捐款的时候,马小柱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主任是在大喇叭里号召村民们为三龙哥捐款的:“乡亲们,马三龙是我们磨盘村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几十年了,才出了这么一个人儿,不,三龙已经不是人了,是神,是天上的文曲星。现在,三龙要去北京念学了,但是走不了。为啥?还不是因为没钱,这狗日的钱啦,真不是个东西,困了咱们磨盘村祖祖辈辈,还想困住咱们的三龙。你们说,我们能让三龙困住吗?天上的文曲星就这样落到了咱凡间吗?”

这时候,村子里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不能”。

刘主任说:“对,不能,我知道不能!乡亲们这声音喊得好,够劲儿,狗日的我在这里都听到了!既然不能,那么明天就请大家伙儿到我们门前来,为三龙捐款。不要空手来啊,要带钱,什么结婚的啊、建房的啊,都给老子缓一缓,除了买种子钱,什么钱都不要留,都给老子捐来,日后三龙出息了,会记住你们的!”

第二天,村里家家户户都来到了村主任家门前。在刘主任大门前,放着一个红色的募捐箱。刘主任拿着大喇叭,说:“三龙说有话说,咱就先让他说说吧,大家静下来啊。”

三龙走上前去,低声说:“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这次让大家为我捐款,我非常抱歉。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孤独,说实话我看不起村里的这些人,我看不起,我觉得他们没有理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收到录取通知书起,我就一直闷闷不乐,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很想上这个学,但是上不起。我早已打消了去上学的念头,在绝望中度日如年。直到那天马小柱问我‘山的那一头’有什么时,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他的理想,全村几代人的理想。我死去的心,在那一刻复苏了,我感觉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要走出去,到‘山的那一头’去。你们的恩德,我会记住,我一定会回来,带来‘山的那一头’的一切,带领大家致富,我要让全村人将来都有机会走到‘山的那一头’。我感激大家,感谢小柱。”

没有掌声,山里人不兴这个,也没有叫好声,村里人叫不出来。但是从那些闪着火光的眼睛里,三龙看到了共鸣,看到了希望。

一张张沾着汗水的钞票投进募捐箱,全村人的心,全村人的希望,都随着募捐箱的饱满而饱胀起来。李老师虽然不是磨盘村人,但是她也来了,也捐了,而且是捐的最多的人,整整五百块。

马小柱是最后一个走上去的。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捐钱的小孩儿,而且捐得不少,两百三十二块七。村里人都震惊了。

马小柱也说了几句话,没有用喇叭,但是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小柱说:“在我的枕头里面,一直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些钱,这是我卖水和摘茶叶攒下的钱。在我的心里头,也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三龙哥说的理想。我想读书,将来和三龙哥一样,到‘山的那一头’去,那个地方,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好多遍。每次都模模糊糊的,怎么看都看不清楚,每次我想走进它,看清楚的时候,梦就醒了,我就这样一直没看清过。这些钱,是我的全部希望,看清楚‘山的那一头’的希望。我准备用这钱去镇上读初中了,读了初中,我就有机会上高中,有机会像三龙哥那样考上大学,然后到山的那一头去。现在,我把我的秘密,我的希望捐给三龙哥,希望他替我看清楚山的那一头。”

马小柱说这些话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村民们知道他哭的是什么,笑的是什么。人们都没说话,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

三龙哥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搂住马小柱,说:“小柱子,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一定会带你看清楚山的那一头。”小柱伏在三龙哥的肩头,说:“三龙哥,你去了那里,要好好地读书,你看清了山的那一头,就是我看清楚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是为那个秘密活的,今天我把秘密告诉了大家,告诉了你,我就没秘密了。我会一辈子生活在山里头,砍柴、喂猪、种地,和爹一样,在公路上挖坑,帮人推车赚钱,我没有秘密了。你到了山的那一头,就够了,我到不到,有没有看清楚,都没啥了。我现在终于明白理想是什么了,我那次猜得不错,理想就是梦,今天我就把梦交给你了,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梦了……”

全村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晶莹的**……

三龙哥走了,带着全村人的寄托和心意,期待和希冀,带着马小柱的梦,到“山的那一头”去了。

三龙哥走了,马小柱的心就空了,日子就枯了。

小学毕业了的孩子,都跟着爹娘种地做生意挖公路去了,一个个都勤快得很。只有马小柱懒,每天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爹把饭做好了喊几次才起来,吃完饭又去睡觉。爹把他拽到地里锄草,他懒洋洋地连着庄稼苗苗儿一起挖;爹带着他去挖公路,他无精打采地挖不了两锄头就把锄把弄断了;爹让他在家做做饭喂喂猪,每次回来家里都冷锅冷灶的,圈里的猪饿得发了疯……爹虽然才四十多,但身体差,浑身都是伤,都是病,两个妹妹要上学,再加上马小柱,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撑着,早就力不从心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马小柱小学毕业了,以为可以顶个把式,让自个儿稍微松口气,不料日子却成了这样,爹的心里蛮不是滋味,成天背着人抹眼泪。但是爹知道小柱的心思,知道他的心死了,也没有责备他。马小柱真想爹来责备他,来骂他,他好趁机跟爹吵一架,把心里头的闷发泄出去,爹越不责备他,他心里越憋得难受。

马小柱的日子,就这样一点点地枯萎了,腐烂了,直到李老师来找他的那天。

李老师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来到马小柱的家的,爹已经出去锄地了,家里冷清清的,马小柱躺在冰凉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老师在堂屋里喊了好半天马小柱的名字,小柱才懒洋洋地应了声。李老师立刻飞一般地冲进了马小柱的破屋,扬着手中的一封信说:“马小柱,快起来,快起来!有人愿意资助你去读初中了!”

李老师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马小柱,他腾地一下坐起来,翻身下床,上衣都没顾上穿,跑到李老师身边。跑到了,却一愣,眼皮耷拉了下去:“李老师,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哪个会晓得我,资助我哦?”

李老师笑着说:“马小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男朋友不?”

马小柱说:“记得啊,听你说是位作家呢!”

李老师说:“对了。我把你的故事,告诉了他,他把他写成了一篇叫做《山的那一头》的文章,发在了城里的一家刊物上。这样,就有好多人知道了你的故事,今天的这封信,是城里的一个阿姨写来的,阿姨说,他看了你的故事,很感动,很同情你。她家里比较宽裕,她愿意资助你读完初中、高中,要是你考上那大学,她也资助你读完呢……”

“啊——!”

马小柱兴奋地尖声叫着,朝门外飞奔,朝着门外的阳光飞奔而去。

耀眼的阳光下,他看到了自己的梦,看到了“山的那一头”,看到了三龙哥再向他招手……耀眼的阳光下,他朝着自己的梦飞奔而去……

2008.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