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奔

眼旁的树木,一望无际的稻田,终于缓缓地后退了。窗外风和日丽,春光万里,风光很是秀美,你却无心欣赏。甚至在拥挤的车厢里,经过长时间的无聊无奈的等待后,那美丽的风景竟像是一种压迫了。你感到心里发紧,感到浑身不自在,稻子带着春风,一波一波地袭来,你愈发感觉窒息了。

铁轨是一种冰冷的延伸,它让两条黑色的钢铁若即若离,永远相距甚近,作秀般展现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却永远也无法真正相拥。它们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像是绝望的怒吼,像是无奈的叹息。铁栅栏打开,人们争先恐后,涌出候车室,大大小小的行李晃来晃去,人头摇摇晃晃,闪现在乘务员冷峻的目光里。他们一晃而过,冲过那窄窄的栅门,寻找着小纸片上的座位,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

呼吸逐渐平静,你始终在凝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光滑的墙壁、举起的手臂、别离的脸孔、晶莹的泪水、被风卷起的塑料袋、拥挤的停车场、立交桥、步行街、垃圾场、沟渠、稻田、果园、山丘,最后是一片黑色的丛林。当火车冲进灯光疲惫的隧道,哐哐当当的声音逼近耳朵,你发现身边的男人,正默默地伸过手来,紧紧地握住你冰凉的手掌。你对他报以微笑,并未作声,只是任凭那只手,将你的手紧紧揉捏,细细抚摸。他的手是像一团火,温暖到极点,却不燥热。在你的心中,这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不是兄弟,不是朋友。然而你却跟着他,上了火车,向着陌生的地方,向着梦想的方向,私奔。

男子的另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缓缓地地搂紧了你,那么强壮有力的臂膀,这一刻,你的心灵平躺在了辽阔坚实的大地。你开始感觉全身酸软,棉花般慢慢散开,柔柔地化成了一摊水。头沉沉地靠埋进他的肩膀,手从他手里挣脱,环住了他的腰。整个人伏到了他的怀里,听到了他的心跳,慢慢地,你的心跳也跟着他心跳的节奏,急骤而安全地跳动。

那感觉是什么?是紧张吗?你跟着他私奔,他抢走了你,从你丈夫的怀里抢走了你。是欣喜吗?这个男子即将把你带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温暖而安全,诗意而富足,你会得到你渴望的生活。左手上那枚翡翠指环还鲜翠欲滴,你偷偷地伸出右手,将它摘下。这一刻,时光不属于他,回忆也不属于。那是你丈夫送给你的。那时候你们站花香四溢的桂花树下,他亲手给你戴上这指环,亲吻你的手,深情地说爱你。那一刻,你像现在这样,也曾化作了一摊水。你把它握在右手,火车重新冲出隧道,眼睛里山显出一片光明。你坐回自己的座位,听着前面的车厢的音箱里,播放的一首流行歌曲。你的对面是一对情侣,他们青春年少,仿佛晨光里的莲,眼神清澈如水,嘴唇呈现出明亮的色泽。男孩子正低着头,把嘴巴伸进女孩飘逸的长发,亲吻那水仙桃般柔嫩的唇,芬芳四溢。情侣的旁边,是一个身着袈裟的僧侣,身躯枯瘦,笔直地挺立,双眼微闭,专心念经。红尘里的一切声色,仿佛都没有进入他的眼睛和思想。那一串佛珠,细小圆润而光滑,泛着光,圣洁的光,被一根深红色的丝线串在一起。它在他的手里,被拈动着,一颗接着一颗,回环反复。他嘴唇轻轻蠕动,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你缓缓站起,走向车厢的通道,轰隆隆的声音,沉沉地地从地板上传到你的脚掌。你感到有些头晕,有些恍惚。乘务员推着盛了食品的小餐车,高声叫卖,你准备掏钱买瓶水喝。一群学生提着大包汹涌地扑了过来,一阵窒息后,小车已经走过。你重新坐下,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它让你感觉到陌生而新奇,向往又畏惧。那种景色,与你居住了几十年的环境截然不同:没有高耸的广告牌,没有伪装浪漫的咖啡厅,没有霓虹闪烁下扭动的蛇一样的身躯。男子无声地站在你身后,默默地搂住你的腰,他的头从后面探过来,撩动着你的香腮。你感到一股热气逼近,心大幅度地涌动。然后,他把你身体扳过来,面向他,你又看到了那英气逼人的面孔,那性感滚烫的唇,他对你的吸引,明显胜过这座城市。一阵热烈的亲吻,疾风暴雨般,带着烟草的味道,粗野地闯进你的双唇,那个隐蔽已久的空间,原来还如此潮动。一条小蛇漫过你的舌头,密密麻麻的味道电击般传来。你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你偷偷地捏起那枚翡翠指环,卷进手中的手纸,对着辽阔的田野,手指一松。那团白色,那团白色里隐藏的绿,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消失不见。

你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天已经黯淡了下来。风正从车窗灌进,这时的风,已不似白天那般温柔。你惊异地发觉,你的颈、胸、腰,已经被这个男子搂出了一身香汗,顺着平坦的腹部下滑,那个隐秘的原始丛林,早已湿漉漉潮润润。那些游动的手指,那条温润的舌头,总是那么善于探索和深入,让你想起伊甸园里的**的蛇。这是不是人的原罪?我是否需要救赎?你一遍又一遍地叩问自己。

夕阳隔着茶色的车窗,曲折地照射进来,早已失了灼目的光芒。现在,它呈现出一片深红色,血一样的红色,缓缓地流淌在车窗上,泅湿了人的眼睛。列车已平稳地过那片田野,现在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和茂密的森林。暮色淹没了群山,炊烟笼罩着大地,河流、村庄、小路、湖泊,水墨画一般,模糊了轮廓。

车厢里亮起了一盏灯,那灯光如同那山谷的雾气,朦胧,还有些温润。倦意逐渐袭来,远行的人们睡意渐浓,思绪漂浮着,游**着,旅途渐渐安静。你主动捉住那只手,紧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地贴在胸前。那狡猾的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隔着柔软的衣衫,揉捏你的**。你平缓的心跳经次一撩,又再度汹涌成灾。

就在这时,火车内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是一则寻人启事。女播音员甜美而清脆的声音,一次次说着你的名字,像是遥远的呼唤,那么急切,却没有温暖。贴在你乳上的那只手,感觉到了你的心的疯狂跳动。他抽出来,紧紧地拥着你,给你温暖和安全。播音结束时,火车靠近一个中途小站,你松开男人的手,跳上站台,消失在人影稀疏的出口。外面暮霭沉沉,旷野幽深,尽头是一片黑色的丛林,看不真切。

在遥远的异地,梦想的神地尚未到来,幸福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全部的秘语都会展开,谁会想到,这开端竟会是黑色的森林。

暮霭中森林似乎闭了眼睛,枝叶们纷纷垂下,睫毛一样,落满露珠。星星眨着眼睛,居住在远远的天庭里好奇张望,淡淡的辉光洒在枝梢,已惊不起丝毫波澜。在密密麻麻的树木的覆盖里,小径曲折地蔓延到深处,似乎在极力隐藏什么秘密,如同蛇走过的痕迹。夜风吹过,那些树枝呜呜地响动,庞大的森林似乎正在架构成一曲共鸣,黑暗中空气澎湃,鼓**着两个人的眼神和呼吸,碰撞了又回避,回避了又寻找,找到了又闪躲,闪躲了又追赶,追赶了又纠缠。冷凛的风呼啸而过,窜进呼吸,那么窄的通道,先是鼻,再是咽,然后是气管,是肺,似乎禁不起这猛烈的撞击和冲**。海绵般的肺泡剧烈蠕动,随着这蠕动,咳嗽声像一粒沉重的石头,哗然落进无边的森林,无垠的黑暗。声响传出很远,引来关注。男人的手臂温柔地伸过来,揽住你。你似乎想逃避,然而头还是靠了过去。咳嗽声止,森林恢复平静。

黑暗的平静,使私奔暂时停止。

你抬起头,黑暗如同一张辽阔的纸,覆盖了你的眼,你的世界。它冰凉、宽广、温柔,无边无际。你**的肩泛出一种模糊的光泽,是寂寞的白,纯净的白,疲倦的白,像在等待,在渴望。一片叶子无声地落到你的肩膀,你一惊——从一座城市,缜密地计划,避开了所有注视,跟着他,一个陌生的男人,奔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太多的可能,一直存在,逃离家园,是如此的艰难和沉重。于是你心慌意乱,你胆战心惊——广袤的黑暗里看不到光明,只有这个男人,他把他的胸膛贴近你,让你感觉到一丝温暖。森林让你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却有深藏的力量,如同一粒小小的种子,会萌动,会生长,最后参天。在这里,黑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是一种感觉,泥浆一样黏稠的愁闷和厌恶,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儿。露水用潮湿打开了一扇门,抵达这片森林,这是一种可怕的选择。半途上的选择,能否让你们抵达,靠着**的岩石,平缓地呼吸。

你圆睁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内心。

是的,你看到了内心。苍茫的黑暗森林中,所有的事物都无法进入眼睛,目之所及,似乎也只有内心了。开始回顾,想起那座城市,刺眼的阳光和花朵,快速的节奏钝化了你的思维,麻木了你的思想,但是却无法阻拦你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遥远是一种蛊惑,追求遥远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境界。陌生的人和事物,花以及幸福,一一呈现在想像里,充满了你狭小的心房。曾经,那心房如此宽广,是刻板的排列,让它逐渐呈现了拥挤。你把指环丢弃,丢弃了一种生活,同时也丢弃了对这种生活的留恋,这种留恋总是在行将离去的时候,才慢慢显现。高高的阳台,落地窗,柔软的床,温暖的浴室,高大的男人,还有渐渐长大的孩子,熟悉和习惯,并由此形成的依赖。

在森林里,你只身一人,是一种抉择,还是一种迷失?只有裸肩的长裙,裹着你的圆润的身体,它曾经属于另一个男人,在他的身体下,柔情似水,**绽放。森林里飞动着萤火虫,细细的光焰时明时灭,从密乱的枝杈中照过来,仿佛是你颈间的黑痣,清晰而滑润。萤火虫的流动,像极那座城市里的夜光,只是有了生命。城市里总是醒着的,无论朝光普照的清晨,还是暮霭沉沉的黄昏,你卷起厚厚的窗帘,看外面的车水马龙,心如止水。阳台上,一盆马蹄莲寂寞开放,叶片宽大,却不尽舒展,花朵硕大,却缺少神采。它们映衬你的少妇时代的情怀——是的,现在这是一种情怀。逝去的东西,在被放逐到心槛之时,和即将垂手的梦想一样,是一种情怀。

男子的手很温柔,传达的是一种渴求,一种希望,这希冀如此地切合你的心迹,严丝合缝,分厘不差。这是一种怎样的蛊诱啊,你拒绝得了吗?他把你的思想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向往的世界,他把你的人,带到遥远的黑色丛林。厚实密集的树叶挡住了视线。巨大的黑暗,温着你的脚趾,裹着你对远处的遥望。你听见潺潺的水声,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地传来。驻守,还是逃离,这是一个问题。和哈姆雷特的活着还是死去一样严重的问题。一旦开始做决定,仅仅隔着一念的距离。

森林里的黑暗,让你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墓地,比如碑文,古老的咒语,滚烫的血,枯朽的白骨。顺着水声探去,是一个池塘,蚊蚋们在黑暗里乱舞,煽动的翅膀,带来陈腐的味道。千百年来,这池塘里落满枯枝败叶,飞禽走兽的粪便和尸体,昆虫蜕去的壳,迷途的军士倒下的旗帜,私奔的姨太太的绣花鞋……男子继续牵着你冰冷的手,他要带你淌过池塘,你仰望着他,充满信任和依赖。你的高跟鞋陷进稀软的沼泥里,臭气氤氲,挥之不去。你把脸贴在他的胸膛,贪婪地磨蹭,贪婪地取暖,却仍然无法阻止寒冷。污泥灌满鞋子,钻进脚掌,往上,开始侵没你疲惫的双腿。黑色的丝袜,细密的网眼,怎能抵挡它们的侵袭。寒冷点点深入,寸寸渗透,在你的骨头,蓓蕾一样绽开,撑得你柔软的下肢,充满了酸胀。

旷野里呼噜噜地鼓**着风,草尖的摇摆却总是轻柔。露水打湿了**的岩石,石头泛着凛然的光。旷野深处,仿佛时光深处,静立着一棵树,梦一样无声的树。皎洁的月光倾泻在草丛,你歪在草丛里,飘散的长发,纷乱地扰过脸庞,扰过思绪。它们无数次散落肩膀,又无数次纷扬而起,跟着柔软的草叶一起摇摆。耳坠在风里沉静地晃动,那是宝石的耳坠,水汪汪的蓝色,肆意地显现在月光深处,却失了颜色和神采。是的,它需要灯光的照耀,在KTV,在夜总会,在生日宴会、在大型party、在私人画展,才能呈现昔日的典雅。它要被高脚酒杯里的清醇香气浮托着,在众人艳羡的目光映衬下,才会显现以往的高贵。此刻,它坠落在旷野里,你的肩膀托着它,偎依一个男人的身边。而另一个男人,因此蒙羞而盛怒。对那个男人来说,面子比比生命还重要。你在盛大的广场上,躲开了拥挤的人群,从鲜花和掌声,从闪光灯的熠熠闪烁中逃出来,混迹于行色匆忙的人流,沿着既定的路线,匆匆地穿过那些漫长的路程,赶往火车站。慌张的手,接过一张被汗水泅湿的火车票,跟着一个男人,仓皇私奔。

几天前,他还如此的陌生。当你在那条熟悉的街道拐角的地方,不经意地看到他伟岸的身躯的时候,你的呼吸就悸动到了心里、骨子里。那一刻,你听到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种声响,已经渴望已久的压抑被释放,如脱缰野马奔腾的声音。你浑身沸腾,冰冷的血液开始热气腾腾,你有一种神奇的预感:他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将把你生活的轨道顽强扭转,转向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方向。

于是,在这个皎洁的月夜,在清冷而辽阔的旷野,你身穿裸肩长裙,坐在草丛里,坐在他身边。篝火越来越沉,渐渐熄灭,温暖潮水般缓缓退去,灰烬在风中飘散,仿佛游动的寂寞灵魂,在寻找可供栖身的居所。这是一个陌生的乡村符号,它隐藏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你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成为它象征的一种。

睡意袭来,你靠在他盘坐的腿上,安静地闭上双眼。月光如水,柔情如水,覆盖着你性感的身躯。男子捡起你深红色的披肩,盖住你的胸,流苏拂过脸,有麻酥酥的感觉,你半睁双眼,无语地注视着远方。你看到了漫天星斗,原来天上,还有如此众多的星辰?你听人说过:天上的星星,其实都是寂寞的,你看它们靠得很近,其实却是在不同的层次和空间。它们爱过吗?被爱过吗?月亮半圆,星光闪烁,看不到答案,天空显出无边的阴沉,仿佛责难的目光,逼视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胆怯地回避。你侧身面对篝火,远方,雪峰高耸,月光流泻其上,誓言一样美丽而刺眼。一根根山崖,像男人的筋骨一样,坚挺地撑着各自的领空,却常常打不开一个女人的心扉,哪怕那女人,已经为他所有。流萤早已忘却眼泪,在夜空中,在回忆,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它们在远处,把旷野包裹着,旷野又把男人包裹着,男人把你包裹着,用体温,抵挡大地的清寒。所有的事物,显示出一种坚硬,一种麻木。

已是深秋,旷野已经很冷。你是否还记得,最后一片阳光在隐过山头的时候,草尖上透着的金黄?你侧靠在男人的大腿上,源源的温暖,隔着牛仔裤,抵达你的心,温暖着你的脸。覆盖在身的披肩,遮挡了些许的寒冷,身边的篝火逐渐变凉。私奔,这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比如偷窃,比如撒谎,比如通奸。你已感觉不到,此时此地,只有你跟他。

关键的一步已经跨出,所有的回望,都已经山高水远,如同彼时的逃离,遥不可及。人的意识里,总有一种天生的慵懒,若非厌到深处,谁会轻易改变?你不知道,原来的地方,是否会让你怀念,他乡异地,是否真的让人心驰神往。男子来低头吻你,它使你渐渐平静,低矮的天空,缀满繁星,细碎的呼吸,不忍拂扰。这是让你沉迷的意象,这是诗。你知道,你需要锤炼发现诗意的眼睛和心灵。这相当难。

那座城市,是不能再回了。这次私奔,让那个男子名声扫地,名门望族,盛名倾城,怎受得了如此耻辱?不知此刻,恼怒到了何种地步。覆水难收,疾箭不回。你虽然现在就已经开始怀念,怀念那美丽的鲜花,幽静的巷道,以及舒适的生活。但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却又满足了你心中一种难耐的痒。这种痒在你婚后不久,就像蚂蚁一样,开始挠啊,挠啊, 你的内心,早已被蛀空,千疮百孔,血肉尽失。

你抬起头,回应他的吻,用尽你的温柔。那两片性感的嘴唇,在那座城市里是如此无可阻挡地勾引了你,每每见到,心惊神**。你搂着男子的头,尽可能地贴近,让你忘记旷野里的寒冷,身体恢复温暖。热气,穿过丝质长裙,透过松散的裙带,缓慢地进入。

远处的河水泛着迷人的泡沫,月色里,轻轻聚集,顺着河床,一路淌去。沙滩在多年的梳洗中,呈现出一种沧桑的光芒,一种温暖。

那是一个小镇,再往前,就又是城市了。城市,总是如此拥挤。这个小镇恬静而温和,像个持家已久的妇人,礼貌地迎接所有人,却不介意在任何时刻,挥别所有人。你拉着他的手,心已经怦怦直跳了。现在,城市还没完全将你送出去,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你的脑袋,刚刚从母体探出,另外半截身子,却还在母体的子宫中乱蹭。你们远远地注视这小镇,夜色如水,灯火闪烁,低矮的屋檐下,人们彼此相安,过着平静的生活。你像一个叛徒,城市的叛徒,小镇会接纳你吗?它不怕你的再次背叛吗?

你得承认,私奔,是一个朦胧而暧昧的词。这个字眼,足以让一个女人羞红脸。那座城市已经被抛弃,现在,你被这个男子牵着,走进那个小镇,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你知道,河流的路一去不返。你在夜色里奔逃多日,从那座城市里逃离,在峡谷停留,在草地上行走。河水的回响和岸边的森林的轰鸣融合在一起,在无边夜色中,显得异常诡秘。你挣脱双手,快步走进森林。男人赶忙追上,蹿到你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你推开那些高高的茅草和低垂的树枝。你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山崖是陡峭得笔直,在星光下,沉默着,仿佛是车上的僧人,看不到岁月的飘过,也听不见大地万物的歌唱和痛哭。

你们找到一个小小的沙滩,周围长满茅草,据说当地人常拿这种植物,扎成人的形,放置僻静野,收藏死者的魂灵。然后,在水中蒸煮,用散发的蒸汽,驱逐晦气和霉气。你脱下长裙,它已穿得太久,然后放在茅草上,夜风吹过,修长的茅草迎风摇摆,你的裙带轻柔飘动。迅速吸引了那个男人,它就像一个敏捷的猎狗,总在机敏地寻找**和满足。你走进水里,河水带着水藻和树叶,在双腿处旋转,形成一个浅湾。清澈的河水缓缓漫过,寒冷逐渐源源不断地钻进肌肤。但是没有退缩,就那样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河水,一任那些寒冷,在你的身体**。你看着月亮缓缓升起,照亮天穹,一些秘密隐藏,一些秘密被闪现。

男子收集了很多茅草,他把它们缠成一小束一小束,燃起。但篝火并没能给你带来温暖,却把你**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淡红。光洁的身躯,坚挺的乳,修长的腿,还有那茂密的黑色森林,在皎洁的月色中呈现出一种妖异,一种**。男人忙着不断地扩大火堆,等你从河水中走出的时候,沙滩上已经笼罩着一种温暖。夜色中的茅草,散发出薄薄的烟雾,和微微的香气,在无边的河水上,缓缓流淌。

氤氲的香气,让你想起了你在童年时,看到祖母做过的一个仪式。你抱起一堆茅草,覆盖着火焰上,让它们暂时熄灭,只有热气伴随着烟雾腾空而起。你把裙子放在那茅草上,尽量展开,接受那些烟雾的熏蒸和热气的烘烤。干了一面,你再把它翻过来,再熏另一面。直到这件长裙的每一个皱褶都已干透,每一根线丝里都满是草香。记得祖母说过,经过茅草熏烤过的东西,将异常洁净的,仿佛孩童的目光。穿好衣服,你解开头发,让它们散在烟雾里,温暖芳香的烟雾,在发丝的森林里来回穿梭,缓缓流过。这不仅仅是一种享受,它承载着一种希望,你希望变成纯净女人的梦想,由此实现。虽然有几缕烟雾钻进眼睛,熏得你泪流满面,但是你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任清澈的泪水,滴向温暖的烟雾深处,发出嗤嗤的声响。

你穿上柔软的真皮高跟鞋,茅草的芬芳气息从你全身的每个部位,每个毛孔散发开来。你抬起头,看了看灯火闪烁的小镇,对男人说,走吧。你想,该找个旅店了,在那里,拥着他翻云覆雨后惬意地睡去。

平静的夜空,每一颗星星都据守着自己的领空,大地上的野草漫漫,凝满露珠。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你推开门,任它掩着。男人手里端着一钵鸡汤,站在了你的面前。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乳白色的热气拂过他的脸,年轻帅气的微笑,让你满足而慵懒。用脚推开门,用后背关上门,他在鸡汤摆放在低矮而陈旧的桌子上。当你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变魔术般从兜里变出一只汤匙,吹了吹,尝了下,不是很烫,然后把汤匙凑近你的嘴唇。鸡汤流进你的喉咙,让你感觉到一种平实的温暖和幸福。他温暖的目光把你笼罩,像是一团雾:盛夏的清晨,幽深的山涧,潮湿而温爽,阳光初照,那雾气弥漫着,野**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传来。此时此刻,小楼里安静成一个远古的广场,那里剑气消散,歌舞停息,帷幔轻垂。你们相拥执手,抬头凝眸,能看得见彼此沉静的内心。

完全没有了打扰。整整一个下午,只有风声从屋檐旋绕,你一直没有舍不得迈出这个小楼。男人到狭窄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在一个小摊前停留了片刻,那个小摊只是两条长凳上搭了一块木板,覆上旧报纸,堆满了口香糖、香烟、打火机、袜子、蛋糕、鞋子、皮带等小商品。小摊后面坐着一个老妇人,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很深的皱纹,宽口布鞋,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斗。男人买了一包烟,拆开了,抽了一支,点燃,叼在嘴里,沿着街道,走了出去。各种各样的招牌:精修钟表、牛仔服装大清仓、新到大片《夜宴》、自行车修理、圣水茶行、群芳照相馆……悬挂在各自的店铺屋檐下,参差不齐,交错一起。你坐在楼上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男人的身影,在街上缓慢地晃动。你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路,开心地笑,你的心里也平静如水。你甚至在心底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男人,他悠闲地走路的样子,让你感觉到一种安全,一种温暖。

鸡汤在陶钵尽了的时候,你也回过神来,男子还在含笑地看着你。你羞涩一笑,缓缓啜吸着鸡汤,你确定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在那座城市里,你跟那个男人相敬如宾地生活了八年,面无表情地说着“谢谢”,“对不起”,笑容,早就僵在了记忆中。时间就这样缓缓流过,夜色来临,街上开始明亮,店铺前五彩的灯光相互辉映,人影晃动。一个矮个子货郎推着板车,摇着拨浪鼓,不紧不慢地唤着:“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里,男子把你搂在怀里,头不安分地探进你的脖颈,细细碎碎的胡须,扎得你痒酥酥的。你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吸水的海绵,慢慢地膨胀,缓缓地潮湿。你艰难地扭动身躯,像一条亢奋的蛇,伸着欲望的舌头,闪烁着妖异的眼光,扭摆出各种**到骨子里的曲线。无边的夜色,在你的内心深处,仿佛是一锅被煮得沸腾的滚水,苍茫的大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一股脑地被吸进了欲望的深渊。

你紧紧地贴着他,用热气腾腾的身体,热烈地回应他,迎合他。也许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但这更像是你强烈的渴望。美丽的小镇,在城市的夹缝里,守在旅途的末端,母亲一般把你们的私奔温暖在怀里。多少次,你躺在他的大腿上,半夜醒来,闻到了他的浓烈的雄性味道,你躺在梦的边缘,想像那根柱子的粗壮和霸道。隐居的日子已正式开始,夜色拉上了私奔的帷幕,你将把自己的身体和渴望,充分地**地****地展示给他。他俯下身子,准备进入你的身体,这时候,木门急剧地响起。

你们准备不予理会,那敲门声却愤怒了起来,哐啷一声,门应声而倒,你们的动作,不得不戛然而止。你们看见了哪个人扭曲的脸,然后听到了他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你的眼泪夺眶而出,平静下来,你赶紧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拉向你的身体,鼓励他再来。在这个小镇,在这个房间,你要把他变成了一匹飞奔的野马,电闪雷鸣,洪流奔涌,柔顺的草丛上,狂乱的马蹄踩得泥水四溅。

你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你看到男人躺在地板上,额上的鲜血泛滥成灾。你的丈夫,还有身后站着的那些黑衣男人,眼光冰冷地看着你。你想,哦,原来他是大学校长,也是黑社会啊!你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温柔地把那两座精致的**收拢,塞进那个名牌胸罩中,然后是纯棉**,是真丝长裙,穿好衣服,下了床。你看着无力站起的男人,看着那些汹涌的红色,眼睛里一片晶莹。男人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无奈地看着你,血染红了他的面容。楼下的车子已经发动,它将载着它的女主人,回到那座苍老的城市,出现在她该出现的场合。这时,街上的矮个子货郎又在开始叫卖:“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2006.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