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玉不知道是怎么注意到那片枯叶的。

那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枯叶,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冬日里,挂在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梧桐上。一般时候,他是不可能注意到它的,但是今天的情况又略略有些不同。路旁的人行道上,树木都被冬风剃光了脑袋,这片枯叶,算得上硕果仅存了。漫长的岁月,风干了它曾经丰满的枝叶和汁液,只留下了憔悴而虚弱的身躯,随风飘动,瑟瑟发抖。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你都能感觉到它的枯脆,感受到它的痛苦,这并不灿烂的阳光,就几乎可以将它剔透的身躯穿透了。

沉玉默默地盯着那片叶子,一动不动,仿佛年迈的僧人,打禅入定了一般。

车已经堵了半个多小时。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堵车是很正常的,倘若不堵那反而显得不正常。可问题是这次堵得时间长了点。可他却依旧气闲神若,仿佛堵车根本与他无关,误了火车也不会有什么干系。现在,他对那片枯叶的关注和关心,远远超过了对他自己的行程。

怎么还不走啊?爸爸,再不走,火车开了怎么办啊?孩子毕竟是孩子,这回儿已经摇头晃脑左顾右盼的不老实了,仿佛屁股底下坐着的不是舒适的坐垫,而是滚烫的烙铁。

别急,马上就会走了。沉玉定定地注视着那枯叶,轻声敷衍道。

火车开了我们怎么回老家啊?

放心吧,不会的!

哦。小家伙满腹疑惑地回了一声。

哦。沉玉也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刚说完,前面的大汽车已经开始蜗牛般缓缓爬行,旁边立即有车挤了上来,见缝插针地歪了过去。司机把方向盘大幅度地扭了两下,试图堵住,但没有得手,只得低声骂句粗口,让过之后立即紧贴上去,生怕又被人加了塞。

难道是车流经过时产生的气流,冲**了那片叶子?那枯叶忽然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飘飘袅袅地落了下来。沉玉的心猛地一沉。回头看时,它已经散落地面,混迹于散乱腐败的落叶之中,但还能辩出它的模样,漾着暗淡的黄。

一路上着那片无声的叶子一直不停地闪现在沉玉眼前。叶子离开树枝的那一刹那,会有感觉吗?若有,是疼痛吗?想到这里,沉玉看看旁边的儿子,小家伙的脸上正洋溢着灿烂的笑,沉玉也不禁受了感染,无声地一笑。那笑短暂而突兀,在戛然而止时,他仿佛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正被撕裂,隐隐作痛。

是哪个部位呢?像是心里,又像是脑袋。

南方毕竟是南方。已经是年关了,山上却依旧青翠遍野。沉玉不禁暗暗惊讶,突地有了一种陌生感。仿佛此地并非魂牵梦绕的故乡,而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从树梢间,草地上,真切地触摸到了春天的气息。是的,春天有自己的气息的,浓郁、黏稠、香软、温暖。高中毕业之前,他经常在山间放牛,那种味道他曾经无比熟悉。但大学毕业走入社会之后,确切地说是成家立业之后,那种味道逐渐被汽车的尾气、混凝土的建筑,和水泥路面反射的热浪而覆盖、消融,逐渐沉入记忆中最底层的相册,偶尔翻开,也是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像此时此刻这般强烈的感受,已是久违了。

沉玉不由得拉着儿子,加快了脚步。见到几年都未曾谋面的小孙子,爷爷奶奶的激动自不必言。看着他们俩一脸幸福地把儿子争来抢去,沉玉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怪怪的感觉,事后慢慢回味,才知那是短暂的嫉妒。他隐约地预感到,自己这次回家的目的,怕是不能如愿了。

吃罢午饭,母亲就要带着小孙子去教堂。父亲一脸不悦,说孩子坐了一夜车,正累着呢!去什么教堂啊?你自己要去就自己疯去,别累着我的好孙子!小宝,来,跟爷爷玩吧。到底是孩子,坐着难受,跟着奶奶去起来。走时回头看了看爷爷,伸出小手在他脸上地拍了拍,安抚道,爷爷,你等会儿哦,回来我就跟你玩!

母亲牵着小宝的小手走出了家门。父亲看着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母亲加入基督教已经四五年了,每周又是聚会又是礼拜的,父亲至今还是不能接受,说她不该丢下小卖部的生意。

父子俩低着头各自抽着烟,气氛很是沉闷。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父亲打趣道这里已经成了重度污染区。沉玉把自己带回来的高档烟给了父亲,父亲只抽了两后,就嫌没劲,又吧嗒起了自己的旱烟袋子。四周很静,父亲的咳嗽声传得很远很远。

儿,事已至此,你就别愁了,只当是舍财免灾吧!老半天之后,父亲一边在鞋帮上敲打着旱烟袋清理烟灰,一边说道。

除了认栽,还能怎样?沉玉叹了口气,眼睛灰蒙蒙的。

哎,这样才好,要不你那舍得回家,让我们老两口子瞧瞧孙子哟?父亲的脸上竟然漾起了笑容,很知足的样子。

沉玉没有吭声。他侧眼看了看父亲,惭愧之情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还是耿耿于怀。连续几年奔波在外,没日没夜拼死拼活的,过年也没回家,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儿子看爷爷奶奶的请求,可是这般劳累,到头来又落下什么呢?人财两空,人财两空而已!

沉玉又长吁一口气。父亲不再看儿子,眼睛望着远方,一脸淡然。你也别多想了,还是考虑考虑以后吧。我们和你妈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自己随便,关键是别苦了我孙子。哎,你哥到现在还在城里四处漂着,一家三口颠沛流离;你妹刚下岗,又离了婚……你们兄弟姐妹都这样,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呢?

说到这里,沉玉终于明白,自己这次回老家疗伤止痛的希望,怕是会彻底落空了。父母不是医生,即使是,最多也只是能给他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没有能力清除里面的病变与毒瘤。他甚至不能像在医院那样,陷入伤痛的漩涡时,能够痛快地叫喊两句。

父子俩默默相对。半晌后,沉玉问明慧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吧?父亲说,还好,他一直很好。沉玉说,明天我去看看他,走前带了两样素点心,给他捎去。

天佛寺就在村东头的山上。据说建于北宋,当时香火颇丰。抗战期间和尚逃跑,寺庙无人看管,里面那座巨大的铁铸佛像,被鬼子弄去融化掉,造了杀人的武器。接下来便是文革,几把大火下来,那些鬼子手下侥幸残存的东西,也全部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两间土屋,村里要废物利用,被做了牛栏。分田到户以后,这点两间房也没了用处,随即废弃。十多年前,有个村民当了包工头,手头上颇积蓄了一些钱,被一个法号明慧的云游和尚说动,便在原址上修了几间砖房,算是又给天佛寺续上了香火。

明慧跟村民的关系都很融洽,与沉玉父亲是茶友,交往非常密切。每年新茶一出,父亲炒出的第一锅,都会送他两盒。那年春天,恰巧沉玉在家,就承担了送茶的任务。明慧笑吟吟地接下,拿出居士供奉的素点心要沉玉品尝,自己去准备水泡茶尝新。茶水冲好,明慧先闻了一会儿,很享受的样子,再用舌尖抿抿,说声不错,然后轻轻吸入一小口,却并不急着吞下,只在口齿间慢慢品尝。半晌,皱起了眉头。

明慧摇着头饮下那口茶,说玉儿,是你父亲亲手炒的吗?沉玉点了点头。明慧皱眉道,那他炒茶一定生了病,要么就是心情不好。沉玉说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明慧说走,我们去看看。

明慧随即关了寺门,带着沉玉去了他家。一问,沉玉父亲也觉得很惊奇,说你怎么知道的?明慧反问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沉玉父亲笑着说,那会儿确实有点不舒服;新茶刚下,得赶着尽快炒出来,所以没顾得上休养。明慧说你茶叶火候不到,就匆匆出了锅,定是当时心浮气躁的缘故。

事实果如明慧所说,父亲当时确实心浮气躁。事情是母亲引起的,父亲嫌她炒制新茶期间事务繁忙,还要去下村去参加教友聚会,学那啥“鸡子叫”。母亲也不相让,两人争来吵去,弄得很不愉快。当时沉玉站在明慧旁边,惊讶得呆住了。这实在是太神奇了!也不知那明慧和尚,是在经历了多少暮鼓晨钟、青灯古卷,看过多少的云卷云舒、潮涨潮落,才培养出了如此神奇的敏锐感觉!

从家到寺,路程并不远,可是当沉玉提着点心来到寺门跟前,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说是寺门,其实并不高大巍峨,与普通的民居院落差不多,如果没有门前的那座古老的香炉,以及墙上的匾额,很难想象幢极其普通的砖房,是在三界之外的。

山门虚掩,里面隐约传来木鱼的敲击声和朗朗的诵经声。沉玉知道寺里只有明慧带着一个徒弟,有人前来是不能指望他们出来应门的,门上也就没有叩打门环,便轻手轻脚地直接推门而入了。

正是做功课的时间,明慧领着徒弟,专心致志地朗诵着,不知在学什么经卷。语速很快,听来如同天书。这两年沉玉去过不少寺寺庙,和它们相比,这里的条件实在简陋。就连做功课,也只能在唯一的所谓大殿将就着进行。如果要个单位,要搞什么达标验收的话,肯定是连预审都通不过的。可明慧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靠自己和徒弟开垦的一小块地,外加村民居士们零星随意的供奉,心如止水地过了下来。

明慧双目微闭,仰头朝着门外,一副看破红尘目空一切的样子。沉玉想他一定已经看到自己了,但还是轻手轻脚地地后退半步,不忍去打扰。明慧依旧身着灰蓝色的旧衲衣,随处可见缝补的痕迹,沉玉估计他也没有鲜亮的袈裟,因为从来印象中从未见他穿过。扫视了一番,屋里空空如也,顿生空虚之感。

狭窄的门缝切割出一条笔直的衲衣,偶尔也会闪过明慧微闭的眼睛,眼神投入、执著而平静,那神态让沉玉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了柳宗元笔下的渔翁。天寒地冻,荒无人烟,鱼虾全躲进了深水区,他独自一人,悬竿而立,苦等什么?是在等所谓的愿者上钩?沉玉看着,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多么渴望扑上去,虔诚地扑上去,拜倒在他脚前,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亲吻他那破旧的衲衣,把自己的灵魂,还原成一个纯洁得一无所有的婴儿,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想到着,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如同婴儿重新钻进母亲的子宫,他甚至感受到的那温暖的包裹,正温情地蠕动着。一阵清风吹过,他这才回味过来,这就是昨天回到故乡时,嗅到那熟悉的山林绿色时的感受。

沉玉在意识中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顶礼膜拜,那动作像连续回放的电影慢镜头一般。可他又分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没有勇气,在这个慈祥的老者面前,把那个梦想说出来。但即便如此,那场景已经让他足够激动了,还没等伸手擦拭双眼,一滴泪珠已经夺眶而下。

像是赶场般的,沉玉赶紧拧死了内心深处的那个阀门。

等师徒二人功课完毕,沉玉这才清清嗓子,上前开口寒暄。明慧将他带到寝房,方才坐定,徒弟已经过来奉上茶水,躬身退出。

沉玉说师傅,这是我带回来的一些点心,全是素的,请您尝尝。明慧却不答话,将点心接过,随手放下,直直地盯着沉玉的脸,仿佛面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生人。在沉玉的印象中,他从未对自己如此生分过。

请原谅,我不能为你剃度,领你出家。片刻之后,明慧突然开口,语气、言辞,都不容置疑。

为什么?不是有带发修行的在家众么?沉玉急了。突地意识到什么,脸刹那间红了半边,定了定神情,说师傅,我并没有要求你为我剃度呀。语气虽平静,心里却一阵慌乱,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明慧,因为在明慧的目光下,他的内心将毫无保留。

你与佛有缘,只是缘分未到。你内心尚存妄念,即便出家,心亦在红尘之中。明慧自顾自地说,并不解释他如何看透了沉玉的意思。仿佛于他,这只是极普通的事情,不值一提。

沉此惘然了,此时最大的苦恼,是他的确想有个信仰,但却无法培养出一种可以支撑信仰的信念与感情,无论对佛教,抑或是基督教,还是其他宗教。他曾经留意过佛教的理论,订阅过不少佛教刊物,但一直无法支持佛家最基本的理论:因果报应。就现实而言,他平生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都尚存善意,为人虽不敢说毫无瑕疵,但就当下而言,已属难得。一个从不作恶的人,为什么偏偏遭遇这样的打击,被自己深爱着的妻子,和自己亲手提携过的密友联手欺骗?若是这茫茫尘世,果真有佛存在,且她有着无边的爱,那她应该包容、宽恕这人世间所有罪孽,无论自己是恨她还是敬她,她都应该充满大慈悲心,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安排命运报复啊!

明慧听了,会心一笑,说世间万物都在六道循环,永无止境。此生不作恶,不代表前世未曾作恶,现在的报应必是前世,乃至更早的轮回中结下的因果;若不结这个功德,怕是报应会更加深重不堪。

沉玉听了,起初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可转念一想,却又有了更多的疑惑,如同石头沉入水底,随之而来的是泛起的一串串气泡。那些疑惑,都是壮着胆子说的,唯恐亵渎了佛门净地,惹得明慧不悦。果然,明慧听后,面无表情,并不作答。沉玉正惶恐时,却见他径直抄起茶壶,给自己满着的茶杯续水,水慢慢溢出,顺着桌子淌了一地,而明慧却视而不见。沉于赶忙抚住茶壶,说师傅别倒了,已经满了!明慧这才住手,说是满了,你也知道满了就倒不进水了?你说看过不少佛学刊物,想必知道舍得之理,先有所舍后才能有所得,你的心中,已被妄思杂念挤满,如何能容纳真正的清净?

沉玉听了,顿时无语。正在此时,一个陌生人从外面进来,手提两只暖瓶。谦恭地冲二人一笑,拟给茶壶续水,看到两人的茶杯都已满,随即转身离去。明慧的脸色本就严肃,此刻更凝重了许多。沉玉很奇怪,因为此前,他从未在寺中见过这个人。明慧答是外地来的信徒,非要在天佛寺皈依,要我给他剃度。沉玉说那就成全了他啊,佛道根本,不是要普度众生么?正是度人的机会,又可壮大门庭啊!明慧正色道,非也,须先看他有无佛缘和慧根,一定好好考验,不可贸然。今年早春他已经来了,一直在寺里做义工,平日跟着我们同吃同住,同做功课。目前来看,还算不错,但还须过两年再说。要是真行,那时再给他授沙弥戒也不迟。入佛不在早晚,关键要心诚意坚,且成人出家讲究颇多,须彻底了断尘缘,否则心系红尘,身负官司,进了佛门,岂不麻烦?

辞别之时,明慧送了沉玉一串小小的佛珠,还有一本经书,说你无事之时,就照书念念,念一下转一颗佛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指望它什么,就这么默默地静静地念吧。

那天夜里,沉玉躺在**,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记得以前,无论工作多么不顺,心情如何焦躁,只要回到故乡,在这张破旧的**一躺,很快便能酣然入梦。不但能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还能睡到傍晚。睡眠时间之长,质量之高,简直让他后怕;失眠活着神经衰弱之类的毛病,在那时听来,仿佛鸟语讲述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可是现在呢?那种感觉,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了尘封的记忆。如此沧海桑田的变化,竟像是在一夜之间悄然发生的;默默回望,再仔细的寻觅,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只有那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天昏地暗,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没有任何字眼,可以比喻那些事情的突然发生,可以表达沉玉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的心境。不仅赔了夫人,而且蚀了家当。可是儿子还在,还要上学,日子还在,还要继续。他只能每天晚上把儿子哄睡之后,再偷偷出门,找家酒吧,独自买醉。那晚正要出门,却忽然被儿子抱住。

妈妈不要小宝了,爸爸也不要了吗?你别走,爸爸,我怕!

一回头,是儿子满怀期望的眼神,和满脸惶惑的眼泪。刚才他不是已经被哄睡了的吗?沉玉蓦地回过神来,俯身将他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

小宝,对不起,爸爸无能,连妈妈都留不住!

不,爸爸不无能,爸爸是好人。小宝只要爸爸!

父子俩相偎相依,抱头痛哭。那一刻,幼小瘦弱的儿子,成了高大的父亲唯一的拐杖。

次日一早,沉玉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起来一问,才知是附近清真寺的祈祷声。清真寺和基督教堂,都是市里批准建造的,一在村东,一在村西,隔街相望,距离并不远。沉玉听了,忽然来了情绪,要带儿子一起过去看看。儿子一听说上街,也很乐意。

很快就到了清真寺门口。跟对面正在建设的基督教教堂相比,清真寺的规模小了很多,只有两层楼,且占地不大。沉玉问旁边摆摊的小贩,寺里让不让汉人进,小贩说可以,只是不带猪肉,因为对于穆斯林来说那是秽物。沉玉领着儿子进了门,左右一看,一楼没几个人,一个小伙子在收拾房间。沉玉轻声问祈祷之时,问他能不能在旁边看看,答曰不行,只有穆斯林可以,语气冰冷,拒人千里。几个房间挨个转了转,里面都很清白——器具很少,陈设简陋,壁画倒是多,不过印的都是阿拉伯语,他看不懂。出了门,在院子里碰到一个穆斯林老人,头上都戴着白帽子。沉玉又问祈祷时是否可以观看,老人说这得要阿訇同意,他去说说看。不一会儿,阿訇从二楼下来,是个面色红润的发福青年,看样子也就三、四十岁,和沉玉差不多大小。冷冷地问沉玉要干什么,答曰不干什么,只是对伊斯兰教很感兴趣,如若方便,想观看下他们祈祷。阿訇还未听完,就连连摇头,进了里屋。

沉玉又拉着儿子,去了教堂。教堂还没修好,信徒们都在围在一楼,虔诚地做礼拜。一进工地门,一位老大娘就笑吟吟地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沉玉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不认识沉玉,但淘气鬼小宝来过。于是含笑作答,说随便看看,你们吃饭吧。

从脚手架中间,勾着身子进入一楼的大厅。里面只有十几个凳子,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看来像是讲坛,陈设仅此而已。周围亦无装饰,别说圣像,十字架都没能看到。

沉玉四处走了一圈,毫无感觉,于是领着儿子回家。路上要经过一座小山,站在山上俯目望去,远远近近的山间村头,各种各样的神庙渐次入目。玉皇大帝,观音,关老爷,保生大帝,妈祖,彼此和平共处,各享各的香火供奉。再向前,耳边又传来那奇怪的声音,原来清真寺里的祈祷用了扩音器。声音引起了儿子的注意,问里面说的是什么,沉玉说爸爸也不清楚,好像是真主安拉的声音。儿子又问真主安拉是谁?沉玉是管理人死后灵魂的神。儿子一脸疑惑,人干吗要死呀?活着多好!沉玉说人都会死的,要不然人太多,世界就挤不下了。儿子立刻急了,紧紧地拉着沉玉的手,说爸爸,我不想去死,我永远不去死!沉玉笑了,说好好好,你不去死,你永远不会死。只是,死怎么不好呢?儿子撅着小嘴儿道,人一死,就只能一个人躺在那儿,没人陪着玩,多没意思呀。

儿子的几句童言稚语,看似幼稚,似乎又充满禅机,让沉玉陷入深思。永远不去死,那一定前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上苍才会用如此残酷的刑法,来报应他。这一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苦役,将会是何等的可怕!

在乡下,年就是几阵劈里啪啦的鞭炮,放完了,年也就过完了。初五晚上,村里请来戏班,在祠堂唱戏,招待供在那里的列祖列宗。剧目名字沉玉没能记住,无非是些因果报应扬善抑恶的主题。那些好人,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那个祸害人的奸臣,最后被大火烧死。

天佛寺的那个义工也来了。沉玉看见他,笑了笑,双手合一,他也立刻微笑着还礼。沉玉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信佛?这问题过于突兀,让沉玉自己都有些惊讶。那人却依旧笑容灿烂,说有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其中包括明慧师傅。可我没法回答,真的,我没有原因,就是信佛。信和爱一样,需要理由吗?我文化浅薄,想得到,但说不好。

锣声鼓响冲断了两人的谈话。刚开始观众很多,祠堂显得很是拥挤。幸亏祖宗都挂在墙上,不占多少位置,否则还真容纳不下。但是很快,观众就流失了大半。回头一看,站着的全剩些老年人,年轻人和小孩子全都一哄而散。儿子不用说,早就跟人野去了,天佛寺的那个义工也不见踪影。寺里关门想必也是有时间限定的。父亲倒是还坚守在岗位上,但眼皮却不听使唤了,想必是昨夜没有睡好。

不知为什么,沉玉又看到了那片枯萎的叶子,从枝头飘落的过程。他甚至没弄清楚,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现在已没有精力去细究这些,只是一直沉溺于自己的精神漩涡之中。但这并非因为遭受打击,产生了悲观厌世的念头。经过半年多的疗伤,他的伤口已经结疤将近愈合。他这个年龄,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还没有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

信佛不需要理由,这个说法令他耳目一新。多年商海沉浮,他早已习惯了目的明确的生活,小心计算每一步的得失盈亏,仿佛成为了一种本能。失大于得,则不做;得大于失,则做,生活就此一步步地执行,复杂而简单。结果,便是凡事都要本能地问下值不值。或许,这就是所有妄念的根源。他实在想不明白。

妻子的突然离去,细想起来,其实也是合理的。在那之前,他们的感情已濒临崩溃,夫妻生活基本没有。聚少离多,没有机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做那么一两回,也都是蜻蜓点水,交作业一样。

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他约一个大学同学吃饭。毕业之后,同学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但他们俩却一直交往着,关系自是密切。他跟沉玉不同,喜欢写东西,换用文雅点的说法,叫坚持业余创作,坚守文学理想。近两年成绩不菲,小说得过全国奖,还入了省作协。沉玉曾开玩笑似的地劝他,别那么死心眼,小说毕竟不能养家,但他断然否决,口气坚决,从来不曾松口。

沉玉本是想找他倾诉一番的,但没想到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同学从头到尾都围绕着一种叫做安利的保健品,一中午都滔滔不绝,却丝毫没有跑题。原来他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之间做上了传销。沉玉插不上话,慢慢地也没了开口的心思。他把玩着啤酒杯,眼睛盯着同学,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接二连三的变故,仿佛把沉玉原本完整的心,挖去了一大块。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鲜血膨胀的心脏,有某个部位缺失,留下了一片空洞。那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或者一个机械的执行者,而是一种鲜活的意识。他现在变得越来越幼稚,常常问一些诸如人为什么要吃饭这样原始低级的问题,让听者笑掉大牙。因为那些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什么叫生活?生活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又傻傻地问着。

他的眼睛越过同学,投在酒店的窗户上。那是一种淡蓝色的玻璃,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似乎看到了窗外的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看到。光线从窗户投射下来,幻化了同学的身体,又在那模糊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沉玉不停地揉着眼睛,试图用目光去穿透那层光芒,去触摸那轮廓的质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眼前的这个人,他疲于奔命的目的地在哪里,那原动力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永远无解,令他绝望,窗外的阳光,终于把同学的身体,幻化成了一片虚无,他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他不停地奔跑,却总也跑不到那黑暗的尽头……他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沉玉从**叫了起来,说村里要游神了。沉玉连续几天没睡好,这时还迷糊着。正赖着不想起来,父亲已经掀开了他的被窝,说你这两年不顺,赶快起来,去游游神吧,也好冲冲你那满身的晦气!

洗漱完毕,就听到了外面锣鼓震天。那曲调很是怪异,让沉玉满腹疑惑。出门探头一看,不禁哑然,也真是难怪,那游神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玉皇大帝的牌位,然后观音娘娘,是妈祖,是三山国王,是保生大帝,是关老爷……一支由学生组成的乐队紧随其后,敲打着夕阳乐,为各方神灵充当着仪仗。他们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吹号打鼓,带领一支长长的队伍向前挺进,敬奉着他们各自心目中的神灵。年轻人和小孩子穿红戴绿,只有几个老人还依照古礼,穿着平常难得见光的长袍。队伍中有人神情自若,如同上街购物下河淘米;有人表情严肃,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十分虔诚;还有人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像是在狂欢。

父亲颇为感慨地说变了,全变了!会吹打的老人有的走了,有的老了,还照老规矩是不成了,只好安排学生们搞。反正意思是一样的,好歹礼数到了,想必神灵们也就不会见怪了!

沉玉带着儿子,跟着父亲加入了长长的队伍,跟着或沧桑或稚嫩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一起,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涌动着,前进着……游神队伍经过了各个神庙,把里面的神请出来,沿着村子巡走了一圈,然后再把它们奉回原位。但没有经过天佛寺,或许,在村民们眼中,这个只有两个和尚的寺庙实在供不下神灵,也懒得去请了。沉玉在吹打声中,跟着队伍机械地迈动着步子。走着,走着,他突然间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怪的气味,好像是香的质量出了问题。那前排的蜡烛熊熊燃烧着,烛泪流失后不规则的形状,让他产生了一种整理的冲动。无意间回头看看,发现了小学同学阿进。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要在过去,两人久未谋面,是要好好拉拉家常寒暄两句的,但沉玉感觉此刻似乎不是时候。

队伍从天佛寺门前经过了。庙里依然寺门虚掩,一片荒凉。沉玉不禁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念了声“阿咪陀佛”。他似乎并没有产生真正的信仰,但却意识到了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如果人人都没有心中的神灵,没有虔诚的信仰,这个世界将是多么的可怕!

游神终于完毕,众神各归其位。路过天佛寺,沉玉略一思考,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见到明慧,二人还没说话,阿进和两个村民便来了。阿近笑着和明慧打个招呼,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示意了一下,丢进功德箱,然后擎起三炷香,点着了放进香炉,叩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阿咪陀佛,佛祖保佑,今天今天彩票中大奖!我要是中了大奖,一定给你塑个金身,天天供奉你香火,保证你吃不完用不尽……沉玉蓦地一惊,心里腾起一股怒火,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看了看那明慧,却还是面无表情,伴随着他跪拜的节奏,敲了三记钟。拳头又渐渐松开了。阿进拜完起来,那两个人再依样进行。阿进笑着地对沉玉说,我是逢庙必拜的,玉皇、观音、三山国王、妈祖、关老爷跟前都上了香许了愿,今天再加拜一个天佛寺,一定能中大奖!

沉玉没有回话。他轻轻地,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佛珠,将它重新套到手腕上,松垮垮地戴着,两条胳膊自然下垂。旅程漫长,他必须寻找一个最放松、最省力的姿势和状态。

那天晚上,沉玉整整一夜都在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奔跑在狂暴的风雨中,赤身**,一无所有,好不容易寻到个茅屋,急急地跑进去,却发现那茅屋既无四壁也没顶棚,只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左边那个倒是真正存在,一切完好,可门上又挂了把沉甸甸的锁,怎么敲怎么打都打不开;右边那个看起来坚固无比,门也敞开着,可他刚一走进去,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屋轰然崩塌,灰飞烟灭……沉玉好不容易从那一堆废墟中挣扎出来,他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他手忙脚乱、惶恐无比地大声叫喊、呼救,但声音怎么也越不过自己的嘴,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正在这时,他惊异地看见一棵光秃秃的瘦树,树下满是枯枝败叶,其中一片,和他那天归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那片枯叶突然飞回树枝,哗啦啦地像野火蔓延般,迅速地绿了起来,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200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