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赛斯曼家乱作一团

第二天早晨,塞巴斯蒂安刚把老师领进书房,门口就又传来了按铃声。铃声很响,塞巴斯蒂安赶紧跑去开门,一边自言自语道:“只有赛斯曼先生才会像这样按铃,肯定是他突然回来了。”他打开大门,却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背着一把手风琴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塞巴斯蒂安生气地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按门铃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要见克莱拉。”小男孩回答说。

“你这又脏又没用的小坏蛋,你就不能礼貌地说‘克莱拉小姐’吗?你找小姐有什么事?”塞巴斯蒂安继续粗声粗气地说。

“她欠我四个便士。”

“你这孩子疯了吧。你是怎么知道克莱拉小姐住在这里的?”

“昨天我给她带路,她欠我两个便士,后来我带她回到这里,她又欠我两个便士。”

“真是谎话连篇!小姐从不外出,甚至都不能走路。趁我还没赶你走,赶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可是小男孩一点儿也没被吓到,他仍然站着不动,并且用坚定的口吻说:“可是我在街上看到她了。我可以给你说说她的样子。她个子矮矮的,头发又卷又黑,眼睛也黑黑的,穿着一件棕色的裙子,说起话来跟我们不大一样。”

“噢!”塞巴斯蒂安偷笑起来,心想,“原来是那位‘小姐’。”于是对小男孩说,“我明白了。你站在门口等我,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等你一进房间,你得立刻用手风琴演奏一支曲子,因为小姐她非常喜欢音乐。”

塞巴斯蒂安敲了敲书房的门,听见里面说“进来”。

“外边来了个小男孩,说一定要见见克莱拉小姐。”塞巴斯蒂安报告说。

听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意外消息,克莱拉高兴地说:“快让他进来吧。”她又转身问老师,“可以吗,他有事想要见我的话?”

小男孩走进书房,遵照塞巴斯蒂安的指示立即开始演奏起手风琴来。

罗德梅尔小姐因为受不了ABC,撇下了书房里的工作正在餐厅忙这忙那。突然她停下来,仔细聆听着。这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吗?可是听上去却那么近!书房里怎么会有人拉手风琴呢?可是——的确是从书房里传来的!她飞快地穿过餐厅和长长的走廊,打开了书房的门。这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书房的正中间,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正卖力地拉动着他的手风琴。老师似乎试图说点儿什么,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了琴声中,完全听不见。海蒂和克莱拉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听得很投入。

“停下来!立刻给我停下来!”罗德梅尔小姐尖叫道,可是,她的声音也淹没在了琴声里。她向小男孩冲过去,却突然发现地板上有个东西正爬向她的脚——黑乎乎的,有些可怕——一只乌龟!她吓得跳起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跳过这么高了。她声嘶力竭地尖叫道:“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

风琴声猛地停住了,因为这一次罗德梅尔小姐的声音盖过了琴声。塞巴斯蒂安站在门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一直在偷看书房里的情形,听到叫声便走了进去。此时,罗德梅尔小姐已经瘫倒在了一把椅子上。

“把这个小男孩和小动物通通都给我赶出去!立刻赶走!”罗德梅尔小姐命令道。

塞巴斯蒂安拽着小男孩往外走,小男孩迅速抓起了小乌龟。等到了门外,他把钱放到小男孩手里说:“这四个便士是克莱拉小姐给你的,另外四个便士是你拉琴应得的。干得很不错!”说完,塞巴斯蒂安关上了大门。

书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老师重新开始上课,罗德梅尔小姐坐回到书房里,以防再有这样可怕的闹剧发生。

不过很快,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塞巴斯蒂安走进书房来说,有人送来了一个大大的篮子,并且指名是要送给克莱拉小姐的。

“给我的?”克莱拉吃惊地问,因为好奇而激动不已,“马上拿进来吧,让我看看是什么。”

塞巴斯蒂安把篮子拿进来放下,转身离开了书房。篮子是被盖起来的,罗德梅尔小姐说:“在打开篮子前最好先上完课吧。”

克莱拉猜不出篮子里装着什么,总是忍不住瞅它。老师正讲着语法,她突然打断说:“我可以看一眼篮子里是什么吗,然后再继续上课?”

“从某些方面考虑,我觉得是可以的;不过从另外一些方面考虑,又不可以。”老师说,“要是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篮子上的话……”话还没说完,就见篮子的盖子松掉了。从篮子里跳出一只、两只、三只小猫,紧接着又是两只,然后又是几只。小猫们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到处乱跑。一下子,整个房间似乎都成了小猫们的天下。它们跳上老师的长筒靴,咬他的裤子;它们爬上罗德梅尔小姐的裙子,在她的脚边打滚;它们跳上克莱拉的椅子,又抓又跳又叫,简直乱作了一团。

此时此刻,克莱拉却沉浸在和小猫们嬉戏的欢乐中,不停地喊道:“哇,多可爱的小家伙!它们真漂亮!看,海蒂,快看这只!还有,还有那边那只!”海蒂也欢快地追着小猫们跑。她一会儿跟着这只小猫跑到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跟着另一只跑到那个角落。老师站在讲桌边,手足失措,一会儿抬抬右脚一会儿抬抬左脚,以躲避小猫们的抓咬。罗德梅尔小姐开始的时候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担心那些可怕的小东西会立刻跳起来扑向她,最后,她终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提娜特!提娜特!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

提娜特和塞巴斯蒂安跑进来,把小猫一只一只抓起来放回篮子里。塞巴斯蒂安偷偷地把篮子放到昨天那两只小猫的窝旁边去了。

同样地,今天的课上也没人有时间打呵欠。

这天晚些时候,罗德梅尔小姐才从上午的激动中恢复了平静。她把两个仆人叫来详细地盘问了一番,这下子总算搞清楚了,原来这一切都是海蒂前一天外出惹的祸。罗德梅尔小姐气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示意提娜特和塞巴斯蒂安退下,然后转向站在克莱拉椅子旁的海蒂。小家伙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呢,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

罗德梅尔小姐严厉地说:“阿德海特,我知道或许只有一种惩罚对你才有效,你这个野蛮的小孩。我要把你关进有老鼠和蟑螂的地下室,看你还敢不敢再干出这样的事来!”

海蒂安静地听着,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地下室。在爷爷家,那个叫地下室的地方总是令人愉快而诱人的,放着刚做好的新鲜奶酪和刚挤好的新鲜牛奶。而且,她也完全不知道老鼠和蟑螂长什么样。

可是克莱拉难过地打断了罗德梅尔小姐:“不,不,罗德梅尔小姐,你得等爸爸回来,他写信说他很快就要回家了。等他回来后,我会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应该由他来决定怎么处置海蒂。”

罗德梅尔小姐没法违背克莱拉小姐的意愿,而且赛斯曼先生的确就快回来了。她站起身,有些不快地说:“遵命,小姐。不过有些事我也会向赛斯曼先生报告的。”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不过,罗德梅尔小姐还没有消气。一看到海蒂,她就会想起自己是如何不断受到欺骗的,而且自打这孩子来了以后,家里的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井然有序了。

克莱拉呢,却越来越快乐。上课的时候她再也不觉得枯燥乏味了,因为海蒂总是会搞出这样那样的乐子。海蒂总是把字母搞混,怎么也记不住,于是老师就让她注意字母的不同形态来帮助她记忆。比如把这个字母比作一个小犄角,或者把那个字母比作鸟爪什么的。这个时候,海蒂就会突然高兴地大叫:“那是山羊!”“这是老鹰!”老师的这些比喻让她想起了她记忆中的各种场景,却唯独没有能够帮她记住字母。

每到下午,海蒂总是跟克莱拉待在一块儿,给她讲自己在阿尔姆山上的生活。讲着讲着,海蒂就会越来越想家,到最后她总是说:“我得回家去了!明天就得走!”这个时候,克莱拉就安慰她,让她等爸爸回来后再做打算。听到克莱拉的安慰,海蒂改变了主意,又欢欣鼓舞起来,因为在她的心里有着一个美妙的秘密计划,那就是每多待一天,她就能给老奶奶多攒两个白面包。因此每天午饭和晚饭时,她都会把盘子旁边的白面包揣到口袋里。想到老奶奶没有白面包吃——她那么大年纪了,咬不动硬硬的黑面包——海蒂就舍不得吃掉自己的白面包了。

晚饭后,海蒂得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待上两三个小时。现在她明白了,在法兰克福,可不能像以前在山上时那样到处乱跑,所以她也就没在晚饭后出过门。就餐的时候跟塞巴斯蒂安说话也是不允许的,对提娜特也是一样。不过海蒂总是躲着提娜特,也不想跟她说话。因为提娜特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用一副轻蔑的神情和嘲笑的口气。

就这样,海蒂每天都有大把时间一个人坐着。她在脑海里想象着阿尔姆山又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鲜艳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四周的一切,白雪、岩石和整个山谷都沐浴在温暖灿烂的阳光里。有时候,她太想家了,觉得都快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之前蒂提阿姨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能立即回去,于是有一天,海蒂觉得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了,便急急忙忙地把所有东西都用那条大红围巾打包好,戴上草帽就往外走。可是,刚走到门口,她就撞上了散完步回来的罗德梅尔小姐,旅程就被她打断了。

罗德梅尔小姐站在门口,茫然而吃惊地把海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到了她的红色包裹上,不禁叫起来:“你这一身是什么打扮?你想要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准到街上乱跑!可瞧瞧,你又要跑出去了,还弄得自己像个乞丐一样!”

“我不是要到处乱跑,我是要回家。”海蒂害怕地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回家?你要回家?!”罗德梅尔小姐更加生气了,大喊大叫道,“就像这样跑回家去?!要是让赛斯曼先生知道了该怎么是好!你最好小心点儿,别让他知道这事儿!我倒想知道,你在这房子里受什么委屈了!难道你没有被好好照顾?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以前住过这么漂亮的大房子,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受到过这么细致的照顾?有吗?”

“没有。”海蒂说。

“当然没有!”罗德梅尔小姐继续怒气冲冲地说,“在这里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你这个不知感恩图报的小家伙。你就是过得太舒服了,无所事事,才净想着淘气胡来的事。”

海蒂被这么一说,情绪占了上风,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我只是想回家,真的。要是我太久不回去,‘小雪花’又该开始哭了。奶奶也在等着我回去。还有,要是我不在,佩特吃不到我给他的奶酪,‘金翅雀’就会挨打的。我也看不到太阳和群山道晚安了。对了,要是老鹰飞过法兰克福,它肯定会更大声地叫,问人们为什么不搬到山上去住,住在那里比乱七八糟地挤在这里互相做一些不好的事要舒服多了。”

“天哪,这孩子准是疯了!”罗德梅尔小姐叫道。她惊慌地转身朝楼上跑去,和迎面而来的塞巴斯蒂安撞了个正着。“马上把这个不像话的小孩子带回房去。”她命令道,一边用手揉了揉被撞得不轻的前额。

塞巴斯蒂安同样被撞得不轻,他一边下楼执行罗德梅尔小姐的指示,一边也揉着自己的头。

海蒂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发光,全身上下激动得直发抖。

“怎么回事,又出什么事了?”塞巴斯蒂安用欢快的声调说。他仔细瞅了瞅海蒂,发现她一动不动的,就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别在意。高兴点儿嘛,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看她差点儿在我头上撞出个窟窿来,也没有怎么样嘛,可别让她吓到你了。”见海蒂仍然一动不动,塞巴斯蒂安催促说,“我们得走了,罗德梅尔小姐命令我带你上楼去呢。”

这下海蒂总算动起来了,不过爬楼梯的时候,她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缓慢,和平时很不一样。塞巴斯蒂安难过地看着海蒂,跟在她身后,说了些鼓励的话:“别泄气!别难过!打起精神来!小姐您自打来了这儿以后还从没哭过呢,好多跟您一般大的孩子每天都得哭上十来回呢。对了,小猫们现在在自己的窝里玩得可开心了,它们蹦来蹦去的,就像着了魔似的。一会儿等罗德梅尔小姐走了,我们去看看它们吧,怎么样?”

海蒂轻轻点了点头,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开心。塞巴斯蒂安感到很心疼,他满怀同情地望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罗德梅尔小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仔细地留意着海蒂的一举一动,仿佛担心她又会突然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是,海蒂坐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她不吃也不喝,只是把面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第二天上午,老师到达的时候,罗德梅尔小姐又私下把他带到了餐厅说话。她向老师表明自己有多么担心,担心海蒂有些水土不服,又不适应这里新的生活方式,所以脑子出了点儿问题。她还给老师讲起前一天里发生的那个小插曲,以及海蒂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老师安慰了一阵罗德梅尔小姐,向她保证她完全不需要太担心。他说,虽然他也注意到海蒂在某些方面有些奇怪,不过她的头脑是完全正常的。老师还进一步说,只要悉心地给予照料和教育,海蒂就可以恢复正常了,这也正是他要努力做的。听了刚才罗德梅尔小姐的话,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不过呢,目前最让他头疼的,还是海蒂似乎没法理解字母表上的字母。

罗德梅尔小姐听了老师这番话,长长地舒了口气,请他上课去了。下午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前一天海蒂要离家出走时,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寒酸,便想从克莱拉的衣橱里挑一些衣服给她,好让她在赛斯曼先生回来前能打扮地得体点儿。她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克莱拉,克莱拉别提有多赞成了,她非常乐意把自己的裙子啦,帽子啦,都送给海蒂。于是,罗德梅尔小姐便上楼去查看海蒂的东西,想看一看她的哪些衣服可以留下,哪些衣服得扔掉了。不过,没过几分钟,她就一脸怒气地回来了。

“这是什么?!阿德海特,你看看,我在你的衣柜里都找到了些什么!”罗德梅尔小姐叫嚷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本来是装衣服的柜子,却全是面包!你能相信吗,克莱拉小姐?衣柜里居然放着面包,都堆起来了!提娜特!”她朝餐厅里的女仆喊道,“上楼来,把阿德海特衣柜里的面包和桌子上的旧草帽都给我扔出去!”

“不!不!”海蒂喊道,“我得留着那顶帽子,还有这些面包,都是给奶奶的。”她跑过去,想要阻止提娜特,却被罗德梅尔小姐一把抓住。“你给我老实地待在这儿!那些面包和破烂儿都得扔掉!”罗德梅尔小姐语气坚定地说,同时牢牢地抓住海蒂,不让她过去。

海蒂绝望地瘫坐到克莱拉的长沙发椅上,放声痛哭起来。她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中间还时不时抽泣一两下:“现在奶奶的面包全没了!它们都是给奶奶的,现在都被扔掉了,奶奶一个也吃不到了!”她哭得心都快碎了。

罗德梅尔小姐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克莱拉看见海蒂哭成这样,又难过又担心。“海蒂,海蒂。”她恳求道,“别哭了。听我说,别难过,我保证,等你回家的时候,你会有和现在一样多的面包,不,会有更多又软又新鲜的。你现在的这些面包到那个时候都会变硬的,味道也会变了的。好了,海蒂,别再哭了。”

过了很久,海蒂才止住抽泣。要不是因为克莱拉的安慰,她还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呢。她想要确认克莱拉刚才说过的话,就一遍又一遍哽咽地问:“你会给我很多面包吗,就像我给奶奶攒的那么多?”每一次,克莱拉都向她保证说一定会有那么多。“或者更多。”克莱拉又补充道,“尽管放心吧。”

海蒂的眼睛哭得红红的。晚饭的时候,当她看到餐桌上的白面包时,又忍不住抽泣了一下。不过,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因为她知道吃饭时必须保持安静。而这天晚饭中,每当塞巴斯蒂安能引起海蒂注意的时候,他都会打出各种各样奇怪的手势,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海蒂的头,然后轻轻点点头,仿佛在说:“别难过了,我都帮你弄好了。”

晚上,海蒂上床睡觉的时候,发现那顶旧草帽就藏在床单下面。她惊喜地抓起草帽,把它揉得更扭曲了。然后,她用一张手绢把草帽包了起来,藏到了衣柜的最里面。

这顶旧草帽是塞巴斯蒂安帮海蒂藏到床单下的。罗德梅尔小姐叫提娜特的时候,他也在餐厅里,并且听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和海蒂的哭声。于是他跟在提娜特身后,一看到她拎着面包和草帽从海蒂房里走出来,就上前一把抓住草帽说:“我来处理这个破烂儿吧。”他很高兴自己能帮小海蒂这个忙。晚饭时,他朝海蒂做那些手势就是想告诉她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