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报恩

第二天早晨，医生跟着佩特和羊群从朵芙丽出发朝山上走去。和蔼可亲的医生想跟佩特说说话，可是，无论他问什么，佩特都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句，看来想要跟他交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们一路安静地来到小木屋前。海蒂和两只小羊正等在那儿，像映照在群山之间的阳光一样活泼快乐。

“你今天一起去牧场吗？”佩特像往常一样说，既不像是询问也不像是邀请。

“当然了，要是医生也一道去的话。”海蒂回答。

佩特从侧面瞥了一眼医生。这个时候，爷爷拿着装午饭的口袋走了出来。他向医生问了声早，然后走到佩特跟前，把口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口袋比平时要沉，因为阿尔姆大叔放了一块肉在里面，他想着医生或许会想跟孩子们一起在山上吃午饭。佩特猜口袋里肯定放了什么不寻常的好东西，咧嘴笑了笑。

随后，他们三个人朝着高山上的牧场出发了。羊群还是像往常一样围在海蒂身边，你推我挤，想要更靠近她一些。最后，海蒂停下来对它们说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们要规规矩矩地跑在前面，别再回头来推我顶我了，我想跟医生好好说说话。”她轻轻拍了拍“小雪花”的背，告诉它要乖乖听话。

海蒂好不容易从羊群中挤出来，和医生走在一起。医生牵着她的手，听她讲了好多好多，比如每一只山羊的名字和特点啦，山上的花儿啦，石头啦，鸟儿啦。讲着讲着，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到了牧场。一路上，佩特有些不快地瞥了医生好多次。要是医生注意到了，准会吃一惊，不过还好，他并没有发现。

海蒂拉着这位医生走到自己最喜爱的位置，她常常坐在那儿欣赏周围的美景。医生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旁暖洋洋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秋日里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群山和远处绿色的山谷，广阔的雪原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那两座布满石头的高大山峰，以一种古老庄严的气势笔直地伸向蓝天。清晨的微风缓缓地拂过阿尔姆，温柔地触碰铃铛花那些曾在夏日里尽情盛开过的蓝色花朵。此时此刻，它们正沐浴在阳光下，欢乐地随风摇摆。老鹰在头顶上盘旋着，它今天没有发出叫声，只是心满意足地张开翅膀在天空中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

海蒂坐在那儿，东看看，西看看。随风摇曳的花朵，晴朗的天空，明媚的阳光，自由自在的老鹰，这一切，都太美了！她的双眼里充满了喜悦，她转过头去，想看看医生是不是也陶醉在了这美景之中。

医生坐在那儿，略有所思地注视着四周。当他看到海蒂明亮而快乐的眼眸时，说道：“不错，海蒂，这里是很美。可是，一个心情悲伤的人，要怎样才能忘记悲伤，欣赏起这儿的美丽来呢？”

“噢，不会的，”海蒂喊道，“在这儿不会有人心情悲伤的，只有在法兰克福才有。”

医生笑了笑，然后很快又一脸认真地说道：“要是那个人不能把所有的悲伤都抛在身后，留在遥远的法兰克福呢？那你会有办法帮助他吗？”

“要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就得把一切都告诉上帝。”海蒂斩钉截铁地说。

“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海蒂。”医生说道，“可是，要是所有的烦恼和悲伤都是上帝一手安排的，那又该怎么跟上帝说呢？”

海蒂坐在那儿苦苦想了一会儿。她坚信上帝能帮助人们从任何烦恼悲伤中逃离出来。她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回想了一遍，最后找到了答案。

“那样的话，就得等待！”海蒂说，“而且要不断地对自己说，上帝知道什么对我们是最好的，他一定会把我们从悲伤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不要离开他。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清清楚楚地明白，上帝一直在为我们做最好的打算。只是我们一开始不明白，光想着那些可怕的不幸，还以为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

“真是美好的信仰，海蒂，永远不要失去它。”医生说完，默默地望向远处群山巨大的阴影和阳光下绿色的山谷，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你能明白吗，海蒂，也许这里就坐着这样一个人，眼前被阴影遮住了，看不到四周的美景，他心里却因为知道身边的景色该有多么美而加倍难过？你能明白吗？”

海蒂原本快乐的心泛起一阵难过。眼前的阴影，这让她想起了老奶奶。老奶奶的双眼再也看不见灿烂的阳光了，再也看不见迷人的风景了。每次一想起这些，她就伤心极了。原本快乐的时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打断了。海蒂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是的，我明白。这个时候，读读奶奶的祷告书，就能让心情变得开朗一些。奶奶还跟我说，那些诗歌常常会让她整颗心都亮堂起来，整个人都快乐起来。”

“什么诗歌，海蒂？”医生问。

“我只知道一首关于太阳和乐园的，还有一首长诗里的几段，那是奶奶最喜欢的，她总是要我给她读上两三遍。”海蒂回答说。

“那，给我背诵几段吧，我也想听听。”医生坐下来，专心地等待着。

海蒂合上双手，想了一想，问道：“老奶奶说有一段让她觉得充满了希望和自信，我可以从那一段开始吗？”

医生点点头，于是海蒂背诵起来：

请不要悲伤

也不要气馁

上帝一直守护在你身边

你失败之处

他终将征服

你的苦难

全都会变成惊喜

当你以为上帝不再对我们仁慈的时候

当你以为上帝不再关心我们的时候

当你以为上帝遗弃了我们的时候

请不要怀疑他那仁爱怜悯之心

只要我们永保忠诚耐心等待

上帝终将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

海蒂突然停住了，因为她不知道医生是不是还在听。她想医生大概是睡着了吧，因为他用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那就等他醒了还想听的时候再背诵给他听吧，海蒂琢磨着。

四周很安静，医生沉默地坐着，但是却并没有睡着。他的思绪飘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站在妈妈的椅子旁。妈妈搂着他的脖子，给他念着海蒂刚才背诵的那段诗，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清晰。相隔多年，他再也没有听到过这首诗。现在他又仿佛听见了妈妈的声音，看见了落在自己身上的妈妈那慈爱的目光。

这时，海蒂停下来，似乎在对他说些别的什么。可是，他还沉浸在那些古老的诗句里，捂着脸又静静地坐了好久。最后，他终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站起身，看见海蒂正惊奇地望着自己，就拉起她的小手说道：“海蒂，这真是一首美丽的诗。我们哪天再一起来牧场吧，到时候你再给我念念这首诗。”

佩特在一旁气得直想发火。海蒂好不容易答应跟他一块儿来牧场，却一上午都陪着那个老绅士，自己一点儿也说不上话。他生气极了，最后干脆跑到医生背后，趁医生看不到，握起一只小拳头，在空中对着假想的敌人挥舞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握起了两只拳头，见海蒂在医生身边坐得越久，拳头就威胁似的挥舞得越猛。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该吃午饭了。佩特高声喊起来：“吃饭了！”

海蒂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把装午饭的口袋拿过来，这样医生就可以原地不动地坐着吃饭了。不过，医生说他还一点儿都不饿，只想喝一杯羊奶，然后打算朝山上走走。海蒂说她也觉得不饿，也只喝一杯羊奶就好了。她很乐意带着医生去看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金翅雀”就是在那儿差点儿掉下去摔死的。于是海蒂跑过去告诉了佩特，请他帮忙挤两杯羊奶。佩特吃惊地问：“那口袋里的东西谁吃呢？”

“你吃吧。”海蒂说，“不过请先挤两杯羊奶给我们，要快点儿。”

佩特迅速地挤好了奶，他还从没这么麻利过，心想口袋里的食物现在都是他一个人的了。等海蒂和医生一坐下来慢慢喝羊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口袋。看到里面有一大块肉，佩特高兴得浑身直发抖。他正要伸手进去扯一块肉下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猛地缩回了手。想起自己站在医生背后挥舞拳头，医生却把这么丰盛的午饭给了自己，小佩特的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觉得自己没法接受这份馈赠。于是他跳起身，跑到医生背后，站在他之前站的那个地方，摊开手掌，举起双手，表明自己再也不会挥舞拳头了。他这样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心安理得了，之前的举动已经得到弥补了，这才跑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心里坦****地吃起美味无比的午餐来。

海蒂和医生一边走一边聊。过了很久，医生说他该回去了，还说海蒂应该想跟羊群再待一会儿。可是，海蒂不愿意看见医生一个人孤零零地下山去，她坚持要把医生送到爷爷的小木屋，或者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一路上，她始终牵着医生的手，不停地说这说那，逗医生开心。她指给医生看山羊们最爱在哪块草地上吃草，又是哪块草地上在夏天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鲜艳动人。她细数出每一种花的名字，因为夏天的时候爷爷把花名全都告诉她了。最后，医生坚持不让海蒂送了，两个人才互相道了别。

医生朝山下继续走去，一边不停地回头望。每一次，他都会看见小海蒂依然站在那儿朝自己挥手。他想起以前出门的时候，他亲爱的小女儿也是这样目送着自己。

这个秋天，每一天都很清爽而晴朗。每天早晨，医生都上山到爷爷的小木屋来，然后四处散散步。有时候，阿尔姆大叔会陪着他到更高的地方去。他们看见过被暴风雨摧毁的古老枞树。老鹰像是受到了惊吓，从巢里飞出来，一边鸣叫一边拍打着翅膀，在他们头顶很低的地方盘旋。

医生觉得跟阿尔姆大叔聊天是件很有趣的事。他惊讶于大叔对阿尔卑斯山上的植物是如此的了如指掌，他熟知每一种植物的名字和用途。气味芬芳的枞树，针叶散发着清香的黑松，布满树根和树根之间的卷曲的青苔，稀疏的野草和细小的花朵，他都无所不知。不仅如此，大叔还熟知山上大大小小的动物，它们的生活方式，以及它们的逸闻趣事。他讲起那些住在洞穴里和枞树枝上的小家伙们，每一个都有着许许多多的趣闻。医生总是愉快地听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每次到了晚上道别的时候，他总是会说：“亲爱的朋友，我总是能从你那儿学到新东西。”

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医生会跟着海蒂一块儿去山上的牧场，然后在第一天他坐的地方坐下。海蒂又背诵起那些诗歌来，还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全都讲给了医生听。佩特坐在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不过，他现在老实多了，也不再生气地悄悄挥舞拳头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迷人的九月即将进入尾声。有一天早晨，医生看上去不像往常那么开心。他说，这是他在阿尔姆的最后一天了，虽然他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故乡，要离开这里他也很伤心，可是他必须得回法兰克福去了。阿尔姆大叔站在他身旁，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舍。

这些天来，海蒂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能见到她的这位好朋友，几乎无法相信分别的时刻就这样突然来临了。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用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医生。可是，没有法子，很显然，医生是必须要离开了。

跟阿尔姆大叔道别后，医生问小海蒂愿不愿意送他一段路。海蒂牵起他的手朝山下走去，心里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这一次他下山去，第二天早晨就不会像以前一样上山来了。

走了一会儿，医生停下脚步，用手摸了摸海蒂的卷发，说道：“好了，海蒂，就送到这儿吧，咱们该说再见了。要是能把你带到法兰克福去，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海蒂的眼前又浮现出法兰克福的样子，排成行的房子似乎看不到尽头，石板路的街道硬邦邦的，还有罗德梅尔小姐和提娜特。想到这些，她毫不犹豫地说：“我更愿意您到这里来！”

“你说得对，这样更好。那么，再见了，海蒂！”海蒂握着医生的手，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随后，医生转身飞快地朝山下走去了。

海蒂站在那儿，动也不动。那双慈爱的眼睛，那眼里的闪闪泪光，深深地打动了她。海蒂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追着医生远去的背影使劲跑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喊：“医生！医生！”

医生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海蒂追上来。他看见小海蒂泪流满面地抽泣个不停。“我现在就跟您回法兰克福去，您想让我在您身边待多久就待多久，我马上跑回去告诉爷爷。”海蒂哭着说。

医生握着海蒂的手安慰她，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不，孩子，现在还不行，你得乖乖地待在那些枞树底下，要不然你还会犯病的。不过，我问你个问题，要是我生病了，孤单一个人，你会来看我，陪伴我吗？我能把你当成一个惦记着我、愿意来照顾我的人吗？”

“当然，当然！您只要派人来叫我，我马上就去。我就像喜欢爷爷一样喜欢您！”海蒂回答说，心里还是很难过。

于是，医生再次跟海蒂道了别，向山下走去。海蒂站在那儿，目送着医生远去的背影，一直挥着手，直到山路上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医生最后转过身，回望了一眼还在挥手的小海蒂和阳光下的阿尔姆，自言自语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让人觉得生活又充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