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遇盗日记
《湘江遇盗日记》是徐霞客在湖南湘江船上遇盗的真实记录,见《楚游日记》。
徐霞客西游途中,历尽艰险,曾多次绝粮,多次遇盗,而以湘江遇盗所受的打击最大。崇祯十年(1637)二月初十,徐霞客乘船离开衡阳,十一日泊于新塘站附近。深夜,群盗冲入船上,杀人放火,洗劫财物。徐霞客一行的钱物皆被焚劫,只有静闻拼死救出徐霞客游记的手稿及部分经籍,徐霞客落水,静闻及顾仆皆被盗贼戳伤。十三日,徐霞客重回衡阳,已身无分文。朋友为其筹措衣装,劝他回乡,徐霞客却仍“不欲变余去志”。他常说:“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其后经过多方努力和朋友筹措,徐霞客一行终于又踏上了旅程。
《湘江遇盗日记》记录经过甚详。静闻为他人挡刃、水里来火里去的崇高精神令人敬佩;另一些人却趁火打劫,冒认财物,或见死不救,令人鄙夷。这些危难时刻的众生相,都被徐霞客一一记录下来。他的坚定信念和不屈意志,令人肃然起敬!
十一日 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①,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又西二十里为车江②,或作“汉江”。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③。旧有驿,今废。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④,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⑤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⑥,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⑦,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⑧,能不抚膺⑨!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⑩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注释】
①东阳渡,在衡阳市南境,位于湘江东岸。
②车江,在衡南县中部,位于湘江西岸。
③新塘站,即今衡南县南的新塘站。
④礼生,祭祀时赞礼司仪的执事。
⑤(chóu),为大丝抽缯,粗茧织成。
⑥相公,旧时对读书人的敬称。创,伤口。
⑦帙(zhì),用布帛制成的包书的套子,因称书一套为“一帙”。
⑧罹(lí),遭遇不幸的事。厄,厄运。
⑨抚膺(yīng),抚胸。表示痛惜、气愤之情。膺,胸。
⑩昧爽,即拂晓、黎明。
【译文】
十一日 五更时又听到雨声,天亮后雨渐渐停下。行二十五里,往南上了钩栏滩,它是衡州府城南面湘江上的第一滩,行到此处,江流变深,水面变窄,水势不很汹涌。折往西,又行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是桂府烧造各种器皿的窑厂。又往西行二十里为车江(或写作“汊江”)。它北面几里以外就是云母山。而后就折往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座小山在潭东岸上。随后又转往南,行十里为新塘站(先前有驿站,如今已废弃)。又行六里,停泊在新塘站上游对岸。同船的有衡州府的艾行可、石瑶庭,艾姓者是桂府祭祀时赞礼司仪的执事,石姓者本是苏州府人,移居此地已有三代了。当时太阳还有余晖,该地只有两艘载着谷粮的船,于是靠拢上去停泊在一起。不久,同往上游航行的船又有五六条,也在此处停泊。此处岸上本无村落,但我想石姓者与前舱中搭乘的徽州府人都惯游江湖,而艾姓者又是本府人,或走或停皆心中有数,我无需干预,于是听凭船只停泊。待太阳落山后,天空中月色很明亮。我回想起入春以来还未见到月亮,自前天晚上登船,潇湘江下了一夜的雨,今夜却是明月照耀,两晚各欣赏不同的江上美景,心中不禁感到愉悦。旋即听到江岸边有啼哭声,像是幼童,又像是妇女,哭了一更多还未止歇。众船中静悄悄的,都不敢随便询问。我听着哭声不能安睡,便在枕头上作了一首诗表达怜悯之情,诗中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这样的句子,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子。然而我也只是考虑怕有骗人的圈套,待船上的人可怜他而收留他时,便有尾随其后挟持诈骗的人到来,没有料到会是盗贼。到两更时,静闻不能抑制住怜悯之心,于是乘涉水登岸小解的机会(静闻对教中的戒律遵守得很严,吐痰及解大、小便等,一定等到上岸,从不在水中进行),招呼询问那啼哭的人,发现是个童子,年龄十四五岁,还没有留全发,骗说他自己是王宦官门下的人,年方十二,因为王宦官酗酒,常拿重棍责罚他,因此想逃跑。静闻劝他回去,并且用好言抚慰他,而他竟然躺卧在岸边不动。静闻登船后不久,就见一群盗贼喊叫着冲入船中,火把刀剑交错密集地砍下。我当时还未睡,急忙从铺板下取出匣子中装着的旅费,转移到其他地方。我越过艾行可所在的那舱,想从船尾投入水中,可那里盗贼正挥剑砍着船尾的门,不能出去。于是用力掀起船篷,露出缝隙,莽撞地将匣子投到江中,又跑回睡卧处,找了衣服披在身上。静闻、顾仆和艾行可、石瑶庭以及他俩的仆人,或光着身,或裹着被子,都被逼到一起。船头的盗贼从中舱向后,船尾的盗贼砍开船的后门往前,前后刀戟乱刺,船上的人无不是赤身露体地挨着。我想我必定会被盗贼抓住,所拿着的绸子衣服不便于行动,于是通通丢弃。大家都跪在盗贼前请求保全性命,盗贼却砍戳个不停,于是大家一涌而起,掀起船篷跳入水中。我是最后一个入水,脚被竹船索绊着,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头先触着江底,耳鼻都灌了水,然后急向上浮起。幸好水浅,只到腰部,于是逆流从江中走,见到旁边一艘船为避开盗贼开了过来,便登上那船中。当时水浸得我全身异常寒冷,那船上的一个乘客将船夫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中。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里,停泊在香炉山下,这里已经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身望去,那只被抢劫的船上火光大起,众盗贼齐声喊叫一声为号,就离去了。随即,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炉山停泊,船中有人说南京的读书人身上被刺伤四处,我听了暗笑那人所说之话的虚妄。我赤身躲在乱刀棍剑下,竟没有被戳伤,这实在是大幸!只是不知道静闻、顾仆在何处,他们也一同滚入水中,应能免于虎口,钱财之类就无需去计较了。只是张侯宗琏所著的一套《南程续记》是亲笔手迹,张氏宗族珍藏了两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运,怎能不痛惜!当时船夫父子俩也都被刺伤,在邻船上哀号着。另一只船上又有石瑶庭、艾行可的仆人与顾仆,他们都被盗贼刺伤,光着身体来到我的船上,与我同盖一床被子,我这才知道所说的被弄伤四处的是我的仆人。原先所乘那只船前舱中的五个徽州府人都是做木工活的,其中有两个在邻船上,其余三人不知在何处。
后舱中则是艾行可与他的一个姓曾的朋友,不知静闻在何处,也没有能打听的地方。我当时躺在众人中,顾仆呻吟得很厉害,我心想行李袋虽然被焚烧抢劫得什么都不剩了,而投到江中的匣子里装着的旅费或许可在江底找到。只怕天亮后被见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就前往寻找,但身上无寸丝遮掩,何以上岸?当晚,初始月色明亮,待盗贼来时,已经阴云密布,及天亮时,雨又霏霏地下了起来。
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①余。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返钱塘江浒②,腰缠③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着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晓风砭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亟欲与静闻遇。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笈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
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④,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明,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⑤也。
【注释】
①畀(bì),给,给予。
②浒(hǔ),水边。
③腰缠,随身携带的财物。
④铫(diào),一种用以煮开水熬东西的有柄小锅。
⑤杳(yǎo)然,消失,不见踪影。
【译文】
十二日 邻船一个姓戴的客人很同情我,从身边分出内衣、单裤各一件给了我。我身无一物,摸摸发髻上还插着一个银耳挖(我向来不用髻簪,此次旅行到苏州时,想起二十年前从福建返回钱塘江时,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用完,从发髻中摸到一枝簪,剪下一半付了饭钱,用另一半雇了一乘轿子,才到达昭庆寺金心月房。于是此次旅行换了一个耳挖,一是用来盘束头发,一是用来防备不时之需。现在落入江中,幸亏有这耳挖,头发得以不散开。艾行可披发而行,以至于无救。一件物品虽然微小,也会成为赖以保全性命的东西啊!),我便用耳挖酬谢了他,匆匆问了他的姓名就告别了。当时顾仆赤身**,没有一点儿衣物遮身,我便把戴姓者所给的裤子给了他,自己就穿着那件内衣,仅能遮至腰间。旁边一只船的船夫又将一块打过补丁的布给了我,我用它遮着身前,就朝岸上登去。所登之处仍然在湘江的东北岸上,于是沿岸往北行。当时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顾仆、石瑶庭和艾行可的仆人以及两个徽州府人,一行共六人,个个都像是囚犯鬼怪。
拂晓的风寒冷刺骨,碎石子划破了脚板,往前难行,想停下又不能。走了四里,天色渐亮,望见那只被焚烧抢劫的船在江对面,顺着江面往来的众多船只,看到我们这一行人的形状,都不肯为我们摆渡,再三哀求哭喊,都没有相信的。艾行可的仆人隔着江呼叫他的主人,我隔着江呼喊静闻,徽州府人也呼喊着他们的同伴,众人各各相呼,没人一声应答。不久,听到有喊我的声音,我知道是静闻,心中暗喜道:“我们三人都还活着。”更迫切地想与静闻相会。江对面的一个当地人划船过来接我,到被焚毁的船边,望见静闻,更是欢喜。我从船的残骸处入水而行,想先寻找投入江中的竹匣子。静闻望见后问我为何如此,然后远远地对我说:“匣子在这里,但匣中的钱物已经没有了。你亲手临摹的《禹碑》和《衡州统志》还没有沾湿。”待登上岸,见到静闻从被烧的船中还救得衣服、被子、竹书箱等几件物品,守在沙岸边。他怜惜我寒冷,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又救得我的一条裤子一双袜子,都被火烧被水浸湿了,于是再取了些那船上仍燃烧得很旺的残火来烘烤被子、袜子。这时,徽州府的五个乘客都在此处,艾行可一行四人中,他的两个友人和一个仆人虽然受伤,但也都在,唯独艾行可竟然全无踪迹。他的友人和仆人乞求当地人分别乘船沿江去一处一处挨着找寻,而我们在沙地上烘烤衣服,等候他的音讯。当时非常饥饿,但锅具都被烧毁或没入江中,静闻潜入水中捞到一个铁铫锅,然后再潜入水中捞起些湿米(先是弄到几斗干米,但都被艾行可的仆人拿了去),煮了粥分给各个遭难的人吃,然后才自己吃。直等到下午,都没有艾行可的消息,徽州府的几个人先搭乘船只返回衡州城,随后我们三人同石瑶庭、曾姓者以及艾行可的仆人也找到一只当地人的船,返回衡州城。我还期望艾行可说不定先回城了。我们所乘的那只本地船很大,而驾船的只有一人,虽是顺流而下,路程不足二十余里,到汊江已是傍晚了。又行二十里到东阳渡,已至深夜。当时月色更加明亮,趁着月色驶行三十里,抵达铁楼门,已经五更了。艾行可的仆人先返回桂府打探情况,结果艾行可竟然全无影踪。
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笈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见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
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盗亦不禁。撞中乃《一统志》诸书,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与余诸手柬,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继开余皮厢①,见中有尺头,即阖置袋中携去。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及弘辨、安仁诸书,与苍梧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庄定山、陈白沙字裹之,亦置书中。静闻不及知,亦不暇乞,俱为携去,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破予大笥②,取果饼俱投舡③底,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独石瑶庭一竹笈④竟未开。贼濒行,辄放火后舱。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笈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
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反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注释】
①厢,同“箱”。
②笥(sì),装饭食或衣物的竹器。
③舡(chuán),同“船”。
④笈(jí),书箱。
【译文】
先前,静闻见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因想着佛经、书箱在船篷侧边,便留在了船上,舍命乞求,盗贼才丢下经书。等破开我的竹箱,盗贼见箱中尽是书籍,就全部倾倒在船底上。静闻又向盗贼哀求,拾起来仍旧放在破箱中,盗贼也不禁止。(箱中是《大明一统志》等书籍,以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给我的诸多亲笔信,还有我自己写作记录的许多游记手稿。只有写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了。)接着盗贼又打开我的皮箱,见其中有块绸缎布料,便全部装在袋中抢走了。此箱中有陈眉公向丽江木公叙谈各事的信稿,以及弘辨、安仁的几封信件,还有苍梧道顾东曙等人的几十封家信。另外又有张公宗琏所著的《南程续记》,是宣德初年张侯担负特别使命出使广东时亲自撰写的,他的族人珍藏了两百多年,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书的外面用庄定山、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也放在书信中间。静闻不知道这些,也无暇求讨回来,都被盗贼带了去,不知丢在何处,真可惜啊!盗贼又取了我的皮挂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晴山帖》六本,以及铁针、锡瓶、陈用卿的壶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盗贼拿到后没能打开,就都赶忙装进袋中。然后又打破我的大笥,果饼都被抛到船底,而曹能始的《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以及《游记》的合刻本十本,都被火烧掉。艾行可舱中的各种物件,也大多被烧毁。唯独石瑶庭的一个竹书箱盗贼竟然未打开。盗贼临走时,在后舱放了火。当时静闻正好留在旁边,等盗贼一离开,就将火扑灭,而那时我所在舱的舱口也起了火,静闻便又入江取水来浇火。盗贼听到水声,以为有人来,等见到是静闻,就刺了他两下后离去,而火势已经不可救。当时其他船都驶到远处躲避了,但两艘运谷子的船还在,静闻向他们呼喊求助,谷船反而移向远处。于是静闻跃入江中捞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为筏子,赶忙将佛经、书箱以及火烧后残留的各样物品放入筏中,渡到谷船处;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书箱、米以及石瑶庭的竹书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渡到谷船处;等第三次返回时,船已经沉了。静闻从水底捞起三四件湿衣服,仍渡回谷船处,而那谷船乘暗隐匿了我的绸子衣服等物品,只剩些布衣布被而已。于是静闻重新将它们移到沙滩上,谷船也随之开走。等我们渡过江到达静闻那里时,石姓者和艾行可的仆人见到救下的物件,尽都各自认领了去。静闻问石姓者说:“全是你的东西吗?”石姓者便大骂静闻,说:“大家都怀疑是你登陆引来盗贼(指询问啼哭的童子那件事)。你真是品性不良,还想偷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静闻为了他冒着刀剑、寒凉和火水,守护了这箱子,以等待主人来领取,他不感谢别人的恩德,反倒辱骂别人。盗贼都还同情僧人,这家伙比盗贼更狠毒啊,无良心的人就是如此!
十三日 昧爽登涯,计无所之。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然。初欲假数十金于藩府①,托祥甫担当,随托祥甫归家取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余念遇难辄返,缺。觅资重来,妻孥必无放行之理,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②。祥甫唯唯③。
【注释】
①金,银一两称为一金。藩府,指衡阳的桂王府。藩,封建王朝分封在各地的诸王。
②曲济,意为救济、周济。
③唯唯(wěi wěi),恭敬的应答声。引申为恭顺谨慎之义。
【译文】
十三日 黎明登岸,我担心无处可去,心想金祥甫虽是他乡异地中结交之人,投奔他或许可以收留我等。等铁楼门一开,我们就走进去,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将遇盗的情形告诉了他,祥甫显出悲伤的神态。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托祥甫担保,同时托付祥甫回老家时到我家中取了来还给桂王府,而我等则仍可用借得的费用完成西游的心愿。但祥甫说桂王府没有银两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见,说若回故乡,他会替我另外筹集银钱备办衣服行装。我考虑到若遇难就返回家(此处有缺文),若筹措资金重新出发,妻子儿女一定不会让我走,于是不愿改变我继续旅游的意志,依然恳求祥甫曲意周济我们,祥甫表示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