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排1座上的诱惑

〔1〕

外面有人在敲门。

电视还开着,节目寡淡得一如既往,荧幕右上角打出了精确到秒的时间。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我正在赛克斯宾馆长期包租的套房里,继续着不知日夜的生活。

和我一起在**的,是一个叫丽丽或者莉莉的漂亮女孩。

我看了一眼开着的电视,已是午夜十二点,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接下来的一切像个灵感,不期而遇地展开。

因为敲门声,我沮丧地穿上衣服,打开门。

敲门的人已经不在,只看见一个背影轻轻地一晃,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沙沙沙的脚步还在拐角后面响着。

门口的地上有个雪白的信封,我捡起信,里面是一封短笺和一张1排1座的入场券,短笺上写着:

曲先生:

歌坛新星莫非烟小姐将于后天晚上八点,在大都会剧院举行个唱,务必光临指导。

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屏住呼吸,向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我跑过一个又一个走廊,沙沙沙的脚步声还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响着。

我想我快要追上了,但电梯门却在我到达的一刹那关起来。

我只好坐上另一个电梯,来到大堂。

大堂除了耀眼的灯,什么也没有。

我冲到总台指着右边的电梯,问:“刚才从电梯里出来的人,哪里去了?”

总台小姐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人?那边的电梯根本就没在一楼停过。”

我像个侦探,逼视着总台小姐。我失望地发现,她眼里的无辜不是装出来的。

我走到右边的电梯,液晶板显示出电梯正停在二十五楼,正是我刚才出发的地方。

回到屋里,电视机已经关了,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薄荷香味,一个红色亮点在闪烁,那个和我一起的女孩正抽着一种薄荷型的女士烟。我想起来,十五年前的莫非烟也很喜欢抽这种香烟,她觉得这会让她看上去很性感,尤其是在**。

歌坛新星?我不知道送信人为什么要这样称呼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你好坏啊,这么要紧的时候把人家抛下了。”女孩的声音甜得发腻,紧接着便像条冰冷的蛇缠了上来,轻轻地为我解开纽扣。

〔2〕

十五年前,时间大约是一九九二年,我二十三岁左右的样子,会点摄影,所以心里偷偷把自己当成了艺术家一类的人物。不过,艺术家也要吃饭,所以我同时还是一家野鸡广告公司的职员。职务是所谓的策划,但实际上什么活都干,大多时候不过是个跑街的业务员。总的看来,那时候我不太得志。

从这年的八月二日开始,莫非烟要在大都会剧场连开八场个人演唱会。

我是在八月二日下午意外地拿到票子的。

事情很蹊跷,程度不亚于我这次得票的过程。

那是星期天,天气热得发疯,所以我决定到公司去享受一下免费空调。

下午两点,我午觉正酣,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惊醒了。睁开双眼时,发现一个长相滑稽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我面前。他穿一身黑色短风衣,戴一副老式赛璐珞眼镜,镜片足有啤酒瓶底那么厚,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白多黑少,就像两枚古代的铜钱,鼻子皱如一团揉在一起的废纸,下面是两撇俏皮的八字胡,胡子的两端呈弧形微微上翘,嘴唇很厚,脸上布满雀斑。小个子男人穿着一双打了铁掌的大头皮鞋,鞋给人的感觉比他的人还庞大。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进来的,印象里我好像已把公司大门锁了起来,办公室的门应该也反锁着。我疑惑地看了一眼这陌生的小个子。

“小曲,你好,总算找到你了。”小个子殷勤地笑了笑,看上去好像认识我,但我实在想不起他是谁。

为了不让他也不让自己尴尬,我像见了熟人似的,跟他寒暄起来:“你好,是你啊,好久不见,什么事啊?”

听了我的话,小个子男人有些激动,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皱巴巴的鼻子上泛出红晕:“是这样的,我有一张莫非烟演唱会的票子,所以特地给你送来了。”

我一边使劲回忆小个子男人是谁,一边接过入场券。

演唱会是晚上八点,地点是大都会剧场。

等我看明白这些再抬头,小个子男人已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双打了铁掌的大头鞋竟没有发出一点响动,我只看见黑色短风衣的衣角在办公室门口飘动了一下。

“等等,别走啊!”我叫着,等待小个子折返回来。

但他没有回来,我连忙跑出去,走廊里空空****,尽头处的大门洞开着。

小个子男人已经走了。

我一阵紧张,连忙挨个办公室查点,发现并没有少东西。

拿着手上的入场券,我发起呆来。

说起来,我其实压根没听说过什么莫非烟,平时如果听流行乐,一般也只听国外的。

不过,这件事情太过蹊跷,让我不由得对这个莫非烟和演唱会产生了兴趣。我想看看小个子男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3〕

早上到达宾馆的地下停车场时,司机小张已在林肯车旁等着我了。

他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戴着帽子,标枪一样站着,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为了让他每天早上总能保持这种一丝不苟的姿态,我专门为他定做了十套这样的制服。这样,只要我一见到小张,就能确信小张一定能把我稳妥地送到我要去的地方。

林肯车和司机小张把我稳妥地送到了公司。

路过办公室外间时,秘书王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漂亮的鼻翼翕动着,好像嗅着什么。

曾有一段时间,我和她关系暧昧。但王璐很知进退,在我还没厌倦彼此的关系前,她提前预感到前景不妙,像只伶俐的猫一般,在我准备将她抱入怀中时,突然抽身而出。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她说。

于是我们就真的成了朋友,但比一般的朋友显然更亲近些。

“怎么样,嗅到什么了?”我笑着问。

“嗅到你不是个东西。”王璐捏着兰花指,让修长的指尖描着我的脸画了一个圆弧。

我哈哈一笑,然后告诉她:“打电话通知那个制片人,可以领支票了。”

“看来昨天晚上,那个小明星给你灌了不少迷魂汤。”

“哪儿的话,我是这么冲动的人吗?投资的事上星期就决定了。” 我停顿片刻,“听说过莫非烟这个名字吗?”

“知道,本地最红的偶像派歌星。”

“我怎么没听说过?”

“偶像派嘛,”王璐的嘴角微微地翘了一翘,“您这年纪,没听说过也很正常啊。”

“她唱过什么?”

“多啦,最红的就是《1排1座上的**》。”

我心里一激灵,觉得好像似曾相识,就问:“会哼吗?”

“当然。”王璐轻轻哼了起来。

“老歌吧?”我紧张地问。

“不是,报上说歌是今年五月写的。”王璐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我反复摇头。

“老板,没事吧?”王璐惊讶地看着我,“没想到你也会关心这么庸俗的事情。”

“不是,因为觉得许多年前听过这歌。”

“那也可能,现在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多了……”

我没搭理在那里继续品头论足的王璐,独自进了办公室里间。

坐在那张足有四分之一网球场大的办公桌后面,我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十五年前,莫非烟就已经二十四岁了,十五年前,莫非烟就凭着一曲《1排1座上的**》成了名,难道是我脑子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我记忆中的莫非烟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王璐走了进来,把一个CD随身听递给我:“我这里有一张莫非烟的CD,在机器里,第一首就是《1排1座上的**》。”

我从王璐手里接过随身听,摁下播放键,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些熟悉的歌声不断浮现:“1排1座上的**,是无法抵抗的**,1排1座上的**,是让人心碎的**……”

〔4〕

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大约是在七点三刻到达大都会的。

剧场差不多已客满。我的座位是楼上16排41座,是最后几排最边上的那几个位子。

因为总觉得小个子男人送票的事情有些蹊跷,我心里很不安,忍不住东张西望找答案。然而剧场里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正常。我又使劲晃了晃座椅,低头看了看椅子下面,似乎没什么不妥我不得不放下疑虑,努力认为小个子男人确实是某个熟人,只是有点怪诞罢了。心一宽,我开始用百无聊赖的态度往剧场里东张西望。

从那一张张晃动在剧场里年轻而兴奋的脸庞上,我判断出今晚的观众大半跟我年纪相似,只有剧场楼下前八排的位子上错落地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一脸气宇轩昂事业有成的样子,不时地拿出砖头大小的大哥大,谈笑风生。

第一排正中的位子空着。舞台上耀眼的灯光正顺利地通过它,散射到四周。这位子空得有些触目惊心,让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它是空的,为什么不坐过去?座位的主人要是来了,大不了让给他就是了。

很快,我就真的在1排1座上坐了下来。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后,开场铃响了起来。头顶上的灯光退潮似的暗下,嘈杂的剧场安静下来,像夜色笼罩下的海滩,低语声在此起彼伏。一阵欢快的音乐响起,一群穿着紧身衣的男女鬼一样地蹿上舞台,扭动,摇摆。紧接着,莫非烟的歌声便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突然钻入耳中。台下响起掌声和口哨声,我在那堆舞动的男女中寻找唱歌的人。

我第一次看见了莫非烟。她穿着一身银色的紧身衣,混迹于那些穿蓝戴红的男女中间,像一颗在初升的太阳和大海之间滚动的露珠。由于离得近,我能真切地看见她。她长得很明媚,眼睛像颗剥开的荔枝在将这明媚和盘端出。

唱歌过程中,她一直在更换衣服,紧身衣衬托着她的曲线,旗袍在展示光滑的双臂和长腿,近乎透明的白色晚礼服在让身体若隐若现,背心和超短裙散发出放肆的荷尔蒙。

观看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莫非烟一次又一次对我露出妩媚的笑容。起先,我以为可能每个观众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都会觉得她在对自己笑,因而也就意味着她其实对谁也没有笑。

心里这么解释,但当笑容一次又一次扑过来后,我还是忍不住还了一个笑容回去,出乎我的意料,莫非烟的眼睛因为这笑容亮了一亮。我想起来,前几次当我冷漠地应对她的笑容时,她的眼神显然有些失望和沮丧。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当她再次微笑时,我又报以同样妩媚的笑容。

果然,她的眼睛更亮了,其后浮现在她脸上的笑容也更多更妩媚。于是我做出了第二个判断:她对我有好感。我开始想入非非。

当我的思绪飞翔到无边无际时,演唱会进入尾声,莫非烟唱起了那首《1排1座上的**》:“在那神秘的1排1座上,坐着一个1排1座上的**,1排1座的**里,有个1排1座的故事,1排1座的故事里,有段1排1座的爱情,……1排1座上的**,是无法抵抗的**,1排1座上的**,是让人心碎的**……”

〔5〕

CD机还在一遍一遍放着《1排1座上的**》,歌声格外陈旧,我不由感伤起来。

这样情绪低落了一阵,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唱片封套上。我愣愣地看着那素色的封套,除了似曾相识外,总觉得还有其他蹊跷的地方。这样盯了很久,最后注意力被吸引到一行淡到不能再淡的小字上:摩登音像有限公司出版。

吕贵!一定是吕贵!

我如获神启,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吕贵才会这样,仅仅为了让我难受,就不惜人力财力干这种几乎无利可图的事情。

我已记不清这故事是怎样开始的,反正认识我们的人,人人都觉得我们是死对头,四处都在流传我和他斗得死去活来的传闻。以至于后来连我们自己也真的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疯狗一样地咬来咬去,在每件事情上想方设法让对方难堪。

摩登音像正属于吕贵。

为了印证猜想,我把王璐叫了进来。

“王璐,去查一下吕贵在莫非烟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计划。”我说。

“不用查。”王璐撇了撇嘴,“早就传开了,吕贵的公司花了大价钱,要在三年内把莫非烟包装成国际巨星。”

说完,王璐盯着我看了半天,看到我没反应,就又补充了一句:“不明白,你和吕贵之间究竟搞什么名堂,真是傻乎乎的。”

“奇怪,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莫非烟的事情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王璐不解地看着我。

我连忙把思绪拉了回来:“没什么,你去跟音像公司的老王说一下,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把莫非烟挖过来,越快越好,最好演唱会结束时,就让她自己宣布这消息。”

“唉,冤家,你和吕贵真是天生的冤家。”王璐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自己出面好了,这样岂不更有快感?”

“不,算了。”我迟疑地摇了摇头。

“好吧,”王璐点了点头,“那我就交给他们去办。”

王璐转身,向门外走去。出门前,她忽然转过头,脸上满是困惑,说:“你是不是怕见到莫非烟?”

“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什么意思,就是有这感觉。”王璐关上门,出去了。

〔6〕

从大都会剧场出来时,外面正在下雨。

散场的人群前拥后挤着,消失在各种交通工具里面。不知为何,我忽然来了兴致,一点没有争先恐后的念头,只是站在剧场的屋檐下等着雨小。

晚上四处游动的灯光在雨幕下模糊成大大小小的光晕,我一边看着光晕,一边任由一些暧昧不明的情绪让自己恍惚。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身边好像站着别人,转过头,才发现是莫非烟。

她头发是湿的,上面有水珠,正慢慢滚落在她雪白的脸颊和颈项上。

“嗨。”她微微点头,向我打招呼,“你好,曲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姓曲?”发现莫非烟是在跟我说话,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个秘密。”莫非烟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秘密?”我摇摇头,表示还是不明白。

“哈哈,反正我认识你就是了。”她脸上的笑容羞涩,像怕被人看透了心思似的,“你的票也是我让人送过去的。”

“啊,原来送票的人是你?”我吃了一惊。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停顿片刻,然后问,“为什么不回家?”

“在等雨停,反正回家也没事干。你呢?”我问。

“刚从后门出来,准备打车,看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过来打个招呼。”

“是吗?”我低下头,努力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抬起头,正好看见马路对面有家咖啡馆,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不介意的话,去那里坐坐?”

“好啊。”她爽快地点头。

我和她一起奔跑,穿过被大雨笼罩的马路,进了咖啡馆。坐定后,发现还是找不到可说的话题。

最后,莫非烟打破了沉默:“曲先生,真想不到,你看上去这么年轻。”

莫非烟的话让我有些吃惊,好像我不该是这种二十出头的样子,而应该更老一些。也许她跟我一样紧张吧。我想。于是,我笑了笑,装出轻松的样子:“别叫我曲先生,听着怪别扭的,叫曲伟吧。”

“其实我也想这么称呼你的,只是怕太唐突了。”莫非烟乖巧地吐了吐舌头。

“不唐突,怎么会唐突呢?”我舌头有些打结。

这样客套了一会儿,大家终于放松下来。虽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还是不间断地说着闲话。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们喝完第三壶咖啡,店里的男侍凑到我们身边,小声告诉我们,咖啡店要关门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店里已空无一人,音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地上湿漉漉的,好像刚用拖把拖过,时间已经过了一点。

我和莫非烟从咖啡店里出来,雨早停了,灯光寥落,清新的空气在街道上游**。莫非烟让我送她回家,我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她家。

〔7〕

整整一天,我都心神不宁。

下午三点,我匆匆处理完必须处理的事情,又拿过CD唱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1排1座上的**》。

一遍。两遍。三遍……歌声的磁力并没因为次数的累积而减轻,像个黑洞一样,把我一点一点往里吞噬。

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的时候,王璐进来了。

“搞定了,莫非烟答应跳槽。”

“这么快?”我有些诧异。

“这么好的事情,自己找上门来,谁会不利索?莫非烟也是人。”王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调侃。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脸色不太好,有问题吗?”王璐话锋一转,关切地问。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反问。

“有心事?因为莫非烟?”

“你不会明白的。”我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跟王璐说十五年前那件离奇的事情。

“说说看,说不定我会明白。”王璐拿起我的香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你现在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反正我手头没事。”

“知道吗?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常常会吓出一身冷汗来。”我一字一顿地说。

王璐淡淡一笑,往空中优雅地吐了个烟圈。

我把十五年前的蹊跷故事都跟她说了。我们两个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王璐默默地听着,只在恰当的地方言简意赅地评论几句,以便我继续往下讲。

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完,我和王璐都沉默起来,过了很久,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太离奇了,要不是你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真怀疑是你编出来的。”王璐眨巴着眼睛说。

“不要说你,我自己都怀疑这事情的真实性,总觉得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这不很简单?如果这件事情发生过,你身边总会留下一些线索,譬如说你们的合影,她给你写的信或者送你的小礼物,还有当时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朋友、亲人和同事。”

“没有,什么线索也没留。”

“那就真的可能是你臆想出来的,”王璐严肃地看着我,目光游移,“要不你去找个医生聊聊。”

“你就实话实说吧,是不是认为我精神错乱了?”我苦笑着问。

“不是不是,”王璐连忙摆手,“主要觉得你平时精神压力大,每天脑子要想这么多事,所以是不是可能出现类似串线这样的事情。”

“那不还是精神错乱吗?”

“好像有点这个意思哦。”王璐吐了吐舌头,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让自己的语速尽量放慢,“别的事情都会串线,但只有这件事情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能这样,是因为我想证明给莫非烟看。”

“哈哈,真够傻的。”

“是啊,够傻的。”我点了点头。

“对了,为什么不问吕贵?既然现在这个莫非烟是他一手策划的,那么他一定知道过去那个莫非烟的事情。”

“你觉得他会跟我说实话?”我问。

王璐一愣,然后丧气地摇了摇头:“不会。”

〔8〕

早晨,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也许受了挤压,光像片极薄的毛玻璃,似乎是固体的。

莫非烟已不在我身旁,松软的褥子上还留着她身体的压痕,上面有余香。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压痕,回味着梦一样的晚上。

走进客厅,饭桌上已放了一大盘松软的面包,旁边放着四样清淡的小菜,牛奶和麦片正热腾腾地冒着雾气。刺啦刺啦,煎蛋的声音正从厨房传过来,伴随着莫非烟的招呼:“喂,先刷牙洗脸,东西给你准备好了。”

我乖乖走进卫生间。洁白的盥洗盆前已放了崭新的白毛巾,边上,牙刷、牙膏、漱口杯一应俱全。

洗完脸,在客厅落座,莫非烟端着煎蛋,满面春风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身上围着围裙,将煎蛋熟练地分拣到我和她面前的碟子里。看着她,我发起呆来。

“喂,发什么愣?快吃早饭。”莫非烟似有些羞涩,微笑时露出一口晶莹剔透的牙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低下头,诚惶诚恐地吃起来。

吃完饭,莫非烟又利落地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想帮她,却被她制止了。

我抬头看看客厅里的挂钟,知道该去上班了,结结巴巴地说:“一会儿……我要去上班了。”

莫非烟停下手上的动作,沉默片刻,眼神有些忧郁,欲言又止:“还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我诚恳地点了点头。

“真的?”莫非烟似乎有些不放心。

好像为了证明什么,我连忙表示:“一下班我就来找你。”

莫非烟目光中露出一丝欣喜:“可是,晚上还有演唱会,可能很晚回来。”

“没关系,我等你。”

“这样吧,”她沉吟片刻,“我把钥匙给你,你在家里等我。”

我有点吃惊,不知道莫非烟为什么这么信任我。犹豫中,我不敢伸手去接她递来的钥匙。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我。

“你放心吗?好像……你还不是很了解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人?”莫非烟脸上露出了懊丧的神情。

“不是,不是,”我有点笨嘴拙舌,“只是认为你不应该这么信任我。”

“你相信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吗?”莫非烟严肃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那么好,你把钥匙收起来吧。”

她把钥匙放在了我汗津津的手心上。

〔9〕

整整一晚,我都没睡好,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和莫非烟的往事。为了驱走焦虑,我只得早早起床,前往公司。在办公室里,我又一遍一遍地听起了《1排1座上的**》。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吵闹声,我的魂被重新叫回。

一个黑大个儿闯了进来,王璐在后面紧追不舍。黑大个儿穿着一身黑色的司机制服,一尘不染,和我的司机小张一样。都不用辨别,我就知道此人一定是吕贵的司机。

“请你出去!否则我叫保安了。”王璐气呼呼地叫着,双手使劲地拽着黑大个儿的袖管。

吕贵的司机憨厚地笑了笑,只轻轻地摆了摆手,就挣脱了纠缠,还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扶住打了个趔趄的王璐。王璐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看到王璐失态,我忍不住笑了。我看了一眼这长着一对厚嘴唇的黑大个儿,不慌不忙地问:“有什么事?”

“我……”黑大个儿看上去有些羞涩,嗫嚅半天,才终于找到措辞,“曲先生,能去见一下吕老板吗?”

“为什么?”

“因为……他快不行了,所以……想见你最后一面。”黑大个儿铜铃般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忧伤。

“怎么回事?”我狐疑地看了黑大个儿一眼,又求助似的望向王璐。

王璐点了点头:“外面都在传,吕贵得了癌症,我还以为你也知道。”

“是吗?”我的心往下一沉,好像要死的不是死对头,而是多年知己。

很快,我带着王璐赶到了吕贵的住处。

吕贵住在郊外,所在的别墅区在水库边,因为周围一片峭壁,所以别墅区呈扇形分布。吕贵的别墅就在那片扇形的顶点上,形如一滴浑圆的水珠,差不多三分之一是凌空而建的,远远看去,让人不由自主会产生错觉,好像只要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一摁,房子便会掉到水库里去。

“住的房子都这么凶险,真够变态的。”王璐在一边嘟哝。

“这房子是我们吕老板自己设计的,他早说过能看懂它的人不多。”黑大个儿说话时还是慢条斯理的样子。

“你们老板还会设计房子?”

“那当然,要知道我们吕老板年轻时可是个建筑师。”黑大个儿挺了挺胸,很自豪的样子。

在黑大个儿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吕贵的别墅。

房子里面摆满了古董和字画,但过于拥挤,让人一眼就看出主人炫耀的企图。几个女人在房子里进出着,她们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

我把王璐留在客厅,独自一人上楼,进了吕贵的卧室。

吕贵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躺在**,样子很憔悴,魁梧的身躯瘦骨嶙峋。他的脸色发灰,两眼凹陷。两个哭肿眼睛的女人在床边守候,他向她们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唉,没办法,一听说我就要死了,就都跑来献殷勤了。”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时,吕贵略显无奈地自嘲起来。

看着脸庞走样的吕贵,我有些伤感:“再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得治。”

“晚期肺癌,这次连神仙也救不了我了。”吕贵忽然笑起来,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说着某个不相干的人。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好言归正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见你一面。你可能不相信,一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见你一面。好像见不到你,我会死不瞑目一样。”吕贵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就是这样觉得,我们两个人好像孪生兄弟。”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吕贵是对的,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从未真的恨过他,我们更像是一对在玩大富翁游戏的伙伴。这样一想,我忽然对他有了很深的亲切感。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伤感地坐在一起长吁短叹。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直到莫非烟再次闯入我的脑海。

“莫非烟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打破沉默。

“莫非烟?”吕贵的眼睛一亮,目光似乎些兴奋,“你也知道她?”

我点了点头。

“我说的可是十五年前的那个莫非烟。”吕贵进一步强调。

“当然,十五年前。”我若有所思地说。

“哦,这下我就放心了。”吕贵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凭空想象了这件事。”

“哦?”我有些不解。

“我查过十五年前所有的报纸,也问过所有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但没有迹象表明莫非烟曾经存在过。”

“这怎么可能?”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那么现在的莫非烟怎么也会唱那首《1排1座上的**》?”

“是我凭记忆哼给他们听的,然后他们记下来的。”

我狐疑地看了吕贵一眼,发现他一脸凝重,不像在说谎。我只好继续问:“怎么认识她的?”

“说来话长,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八月二日的下午,有人给我送来一张莫非烟演唱会的票。”

“是不是一个戴着厚眼镜、穿一双大头皮鞋的小个子?”

“对啊,你怎么知道?”吕贵惊讶地看着我。

“因为给我送票的也是这么个小个子。”

“是吗?太蹊跷了。”吕贵感叹,然后继续说,“晚上,我到了‘大都会’,座位在楼上,但看到1排1座上没有人,我就坐了过去。”

“不对啊,那天坐在1排1座上的人其实是我。”

“不可能,你一定是记错了,你坐的可能是1排2座或者2排1座之类的,但绝对不会是1排1座。”

很快,我们两个就为那天晚上谁坐在1排1座上争论起来。争论过程中,我们忽然发现那天晚上双方的经历惊人地相似。很快我们就停止争论,一脸煞白地沉默起来,好像那天晚上大家一起活见了鬼似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凭空再造一个莫非烟?”吕贵忽然问我。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忘不了她。”

“我也是。”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十五年前的莫非烟才能回答。”

“对啊,你可以找她问清楚。”吕贵向我提议。

“你还记得她住什么地方?”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希望能从吕贵嘴里得到印证。

“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她被人用一辆黑色林肯车接到了幸福花园。”

“幸福花园1号别墅?”

“不错,就是它。”吕贵肯定地点了点头。

〔10〕

下午,下班时间没到,我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广告公司。先回家换了套平日自我感觉最良好的衣服,然后上街取了钱,路过花店时,买了一大束玫瑰。

大约傍晚六点,我来到莫非烟家门口。虽然此刻她正在城市另一角落的大都会剧场里,但进门前我还是很克制地按了按门铃,然后才用莫非烟给我的钥匙开了门。

我打开电视,半躺着坐在沙发上消磨时间。时间像个老式挂钟,在我脑子里不断嘀嗒作响。在这虚幻的嘀嗒声中,我好像被催眠了,很快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夏天的太阳照亮了客厅,莫非烟好像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我懵懵懂懂地坐在沙发上,依稀记得晚上做了一个幸福的梦,情况好像是我发达了,在跟莫非烟约会。但当我睁开眼时,就像水彩颜料被稀释入一大桶水,我的梦也被涌入我眼帘的阳光冲淡了,以至于我根本不记得梦的内容是什么。

我站在阳台上,一边努力回忆着梦,一边向楼下张望,希望能看到莫非烟的身影。

八九点的光景,一辆黑色的林肯车停在了楼下,一个穿着一身整齐黑色制服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打开车后座。莫非烟从车上懒洋洋地走了下来,微笑着向司机挥了挥手。

车开走,莫非烟进了门洞。我连忙跑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做出一副在看报纸的样子。很快,就听到莫非烟走上了楼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她走了进来,啪啪甩了两下脚丫子,凉鞋像两只飞翔的小鸟,在空中划出高高的抛物线。

她似乎宿醉未醒,浑身软绵绵的,脸上则带着满足的笑意,伸了个懒腰,在我身边的沙发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好像回味着什么。

我心里盘算该不该问她昨晚上哪儿去了,支吾半天,没说出口,只好静静地看着莫非烟,希望她能自己来解释。

莫非烟终于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一脸无辜地扑闪着睫毛,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才开口:“你是不是该上班去了?”

“没关系,偶尔旷一次工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也不想在广告公司干下去了。”我强压心里的失落,依然和颜悦色。

“哦,原来你是广告公司的。干什么的?”莫非烟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支烟。

“做策划,但其实我真正的特长是摄影。”我努力昂了昂头,这才想起,虽然认识莫非烟已经一天一夜,但我们好像还从未谈起过我的工作状况。

“哦,原来是这样。”莫非烟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是你自己不让我说吗?你说这样更有神秘感。”

“嗯,”莫非烟沉吟片刻,“你真的叫曲伟?”

“当然,我叫这个名字已经二十三年了。”

“那……前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坐在1排1座?”

“因为没人坐,所以就坐上去啰。”

“哦,”莫非烟默默点头,然后耸耸肩,“是我搞错了,你可以走了,走之前,别忘了把钥匙还我。”

“你搞错了?”我咽了口唾沫,让脑子飞速转动起来,“你是说,其实前天晚上你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才跟我约会的?”

“嗯,你脑子反应还挺快的。”莫非烟从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工整的烟圈,像鱼在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

“对不起,”莫非烟蛇一样地伸了个懒腰,顺势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帮我把门关好,我太累了,要睡一会儿。”

我让僵直的身体尽可能舒缓地向门口走去,出门前还是忍不住了:“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随便你。”莫非烟带着睡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很快我就听到了她轻柔的呼吸声。

〔11〕

从吕贵家出来,司机小张已在门外等着我们了。

我和王璐上了车,凭着脑子里那些模糊的记忆,让小张带着我们往幸福路去。除了给小张指路,坐在车上,我一语不发。

车终于在幸福路停了下来。

和我记忆中的幸福路不同,这只是条不到五百米长的小街道,路面很窄,两边除了一幢五层的回字形大楼,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平房。街道上满是尘土,一些推土机正在试图铲平两旁的平房,瓦砾堆在我视野中一个接一个**出来。

“这儿是不是有个幸福花园?”我问两个正在路边抽烟的建筑工人。

“有。”其中一个工人乐呵呵地张开嘴,黄板牙后面,呛人的劣质烟味在飘**,“就在这里。”

“那些别墅呢?”

“还没动工。”另一个工人以同样愉快的态度回答。

“什么?”我的心不由一沉,努力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谁在做这个工程?”

工人们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大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公司的名字。我求助地看了王璐一眼。

王璐点了点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好像是你自己亲笔签发的。怎么啦?有问题吗?”

因为王璐的提示,我也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心里有种活见了鬼似的感觉。

“怎么啦?你怎么啦?”王璐在一边不断地摇晃着我。

“但是……但是……十五年前这里就应该有幸福花园了。”我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

“别担心,可能你自己记错了。会不会是别的什么路什么花园,也许你脑子要记的事情太多,所以把这件事情记成了那件事情,这也很正常。”

我又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依然没有让人振奋的结果出现。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仅仅一个小时前,吕贵还向我亲口确认过,当年的幸福花园就在这里。

“知道1号别墅在哪里吗?”我的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朝那两个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的建筑工人提问。

其中一个工人用手指了指那幢五层的回字形大楼:“喏,大概就是那里。”

我一语不发,心神不宁地向大楼走去,王璐紧紧跟在了后面。

我漫无目的地在迷宫似的大楼里走动。大楼房间的门牌编号跟大楼一样诡异,一楼房间打头的数字都是五,而五楼的房间却都以一开头。看得出,楼里的居民差不多都已搬走。所有的房门不是敞开,就是虚掩,所有的门锁都已拆走。然而只有五楼101室房门紧紧锁着。像受到了某种暗示,我使劲敲着101室的房门。过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我们见到了房间的主人。一个长相滑稽的小个子男人,戴着一副啤酒瓶底那么厚的老式赛璐珞眼镜,穿一双打了铁掌的大头皮鞋。和十五年前给我送票子的小个子男人如出一辙,而且好像一点也没变老过。

“怎么是你?”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个子男人,一字一句问。

“怎么啦?先生,有问题吗?”小个子男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羞涩地问。

“还记得我吗?”

小个子男人歪着头,像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地问:“我们见过面吗?”

“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莫非烟吧?”

“莫非烟?莫非烟是什么人?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是吗?”我的眼珠子使劲转着,目光越过小个子男人的额头,停在了房间正面的那堵木板墙上,上面挂着一本破旧的日历,日子是一九九二年八月二日,正是十五年前我认识莫非烟的日子。

“你家里怎么还挂着十五年前的日历?”我好像抓到了小个子的把柄。

小个子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日历,然后用打量怪物的眼光打量着我:“没有啊,这不是今年的日历吗?今天是八月二日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王璐,她也非常肯定地对我点头。

我像活见了鬼,惊恐地向后退却,扭头在大楼里没命地奔逃,我不断地跑进死路,又不断地折返,向另一个方向跑。最后,我终于从回字形大楼跑到了马路上。我不厌其烦地拦下一个又一个路过的行人,问着同一个愚蠢的问题: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尽管人们对我的举动大惑不解,但为了不惹麻烦,他们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一九九二年八月二日。

等到王璐和司机小张重新找到我,我已彻底虚脱,一脸呆滞地坐在马路边。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小张手里拿走车钥匙,一个人离开了。

那天离开莫非烟家后,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尽快忘了她。

然而,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简单。我像着了魔,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一闲,脑子里就全是她的影子。最后,我只能一边埋怨自己没出息,一边寻找各种去见她的借口。

莫非烟每次都很大方,只要我想见,她总是愿意腾出时间。就像她当时答应我的那样,我们成了朋友。

如此过了几个月,我终于断断续续把八月二日事件的真相拼凑了出来。那天晚上真正该坐在大都会剧场1排1座的是一个也叫曲伟的人,姑且称他为曲伟一号,而我则是曲伟二号。据说,那天下午,莫非烟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有人告诉她,曲伟一号晚上将会坐在1排1座上看她演出。此前,莫非烟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曲伟一号正打算用优厚的条件将她收归旗下。所以,对晚上的演出,莫非烟做了精心准备。但谁也没想到,晚上曲伟一号没有如约出现,而更不巧的是,曲伟二号却阴差阳错地坐在了1排1座上。直到第二天,莫非烟见到曲伟一号,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

在我和莫非烟成为朋友后不久,莫非烟终于如愿和曲伟一号谈起了恋爱。再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莫非烟终于让曲伟一号同意跟她结婚。

婚礼那天,作为女方的亲友,我受邀参加了婚礼。婚礼上,我自告奋勇,当起了摄影师,我不断摁动快门,从各个角度捕捉着白色婚纱后面的莫非烟,在耀眼的闪光灯中,我好像变成了那架照相机,除了莫非烟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打算看见。

婚宴结束,按惯例大家都跟着去闹了洞房。我也扛着摄影器材,赶到了幸福花园1号别墅的门口。婚宴上,我没有吃东西,只不知不觉中喝了很多酒,所以身体有些摇晃,周围的景物时远时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新娘新郎的车队终于到达。我赶忙走到路的尽头,在那辆黑色林肯车边上停下,举起手上的相机,等着莫非烟从车上下来。

《1排1座上的**》的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穿着一身纯白礼服的莫非烟在新郎搀扶下从车上下来,脖子上不知何时已经围上了一条戏剧性十足的长围巾。她正在从路的尽头向1号别墅走去。冬夜的风在轻轻地吹,她白色的衣襟在飘动,白色的围巾在飘动,长头发在飘动,飘动在银色的网一样的月光中,像一团烟雾。

她终于走到了1号别墅门口,淹没在欢乐的人群中,像星星淹没在夜空中。进门之前,我看到那条白色的围巾飘落下来,像一条彗星的尾巴。

“呵,真美啊。”我由衷地感叹。忽然,眼眶已经湿润了。我连忙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13〕

开着车,我不知道自己在城里逛了多久。无数的霓虹灯在我眼睛的余光里扩散成海洋。和错觉中的十五年前一样,天空在下着毛毛雨。

我看了看手表,应该快散场了。但我还是下了车,走进剧场。检票员对我这么晚还想进场有些诧异,但还是很礼貌地把我让了进去。

我心里打定主意,要先到楼上的16排41座看一眼。我来到楼上,位子果然空着。

我沉住气,在位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紧张地向楼下的1排1座望去,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身影。

演唱会已近尾声,莫非烟唱起了那首《1排1座上的**》:“在那神秘的1排1座上,坐着一个1排1座上的**,1排1座的**里,有个1排1座的故事,1排1座的故事里,有段1排1座的爱情……1排1座上的**,是无法抵抗的**,1排1座上的**,是让人心碎的**……”

在音乐声中,我举目四望,前后左右,我的视线所及,每个坐在剧场里的人都长着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好像这只是一座镜子的剧场。

一九九五年七月至一九九六年二月

二〇〇二年八月第一次修订

二〇一一年一月第二次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