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号列车上的漂亮女孩02

后来,两人谈恋爱的事情被男孩家里知道了。当时男孩在一家市重点中学读书,正准备高考。男孩的家庭背景不错,父母都是高知,母亲的家族还是高干,是那种高知加高干的“双高”家庭。事情败露后,男孩的父母把她请到家里吃饭,自始至终都很客气,田芳还以为他父母也喜欢自己。但没过多久,男孩的母亲就偷偷地找到田芳的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田芳,还向田芳的学校告了状,把她说得跟女流氓似的,同时把那男孩严密看管了起来,每次上学放学都有人接送。这时田芳才想起来,那次上他们家做客,那对夫妇虽面子上很客气,但态度却很冷漠。

当然,其间男孩只要找到机会,还是会偷偷跟她联络,并发誓只要上了大学,父母就管不了他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但没想,男孩上了大学后,开始还跟她热络着,但很快冷却下来,碰到两人闹别扭,男孩还会用俗气两个字讽刺她。再后来,男孩就开始躲她,无论她怎样想办法弥补,终究还是分了手。

这事情发生后,有一阵子田芳甚至恨不得自杀。幸亏后来失落转成了怨恨,她又重新打起了精神,暗中发誓,一定要找个更好的男朋友。不久,认识了第二任男友。男友出身一般,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才二十出头,就挣到了一百多万元。这个年轻男人平时总是野心勃勃的样子,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这时田芳已经上了世纪号工作,为了追她,男朋友每个周末都会来坐世纪号,一来一回,不为别的,就是为陪田芳说话,每次上车时,他也不带行李,却总会捧着一束玫瑰花。田芳一下子被他迷住了,再次陷入热恋中。

但没想到,不久男友生意失败,不仅把原来挣到的一百多万全赔了出去,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把他告上法庭,结果按诈骗罪被判了五年。

事情发生后,田芳伤心欲绝,判决下来那天,她还要死要活地表示一定要等男友出狱。倒是男友比较冷静,冷冰冰地表示不用她为自己牺牲,无论对她还是对自己,这么做都没有价值。

刚开始,田芳真的下了决心,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肯放弃,但没过三个月,她就发现心里的那点痴情和坚定变淡了,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的等待是不是值得。一想到要把一生押宝在一个服过刑的人身上,她真的害怕了。所以没过多久,当新的追求来到时,她又重新谈起了恋爱。

不过,因为这件事,她对初恋男友也不再怨恨。从自己的变化过程中,她知道初恋男友和他父母嫌弃自己也挺正常的。

“我算是想通了,人啊,都有自己命的,注定了头上有个顶,脚下有个底,要是想越过这个顶,十有八九会连底都保不住。所以我现在也没想法了,就是想找一个我配得上他,他也配得上我的男人,然后把自己嫁掉算了。”田芳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眼眶却有些湿润。

她的话把我的心情也说得沉重起来,此后我们便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世纪号列车无声无息穿越着我们的城市,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一个晚上。

不过,和田芳在世纪号列车上的重逢并非毫无所获,谈话过程中,我得知她父亲在铁路局设备科当科员,虽无大权,但上上下下人头熟。我想起了当年把马桶卖到世纪号上去的计划,之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和田芳联络感情,进而认识了她父亲。在她父亲介绍下,我又和铁路局里有发言权的人建立了联系,在邀请大家参加了几次赴欧赴美考察活动后,我们的马桶也终于可以和精致生活公司的马桶一起,装进漂来城的那些列车上了。

这过程中,我和田芳的关系也密切起来。这位世纪号列车上的漂亮女孩,成了那些年里我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我也是她那些年众多男朋友中的一个。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约会,只要见上面,倒都还算愉快,彼此都会努力表现得卿卿我我、轰轰烈烈,好像对方真的只是自己的唯一,却又从不追根问底。

其间,我又见到过一次那叫华晓诗的女孩。这离我上一次见她大约过去了四五年,当时那个全国性的洁具博览会,又一次移到漂来举行,不过地点选在了漂来南的世界会展中心。为了吸引更多眼球,洁具业的展会与以前比,也多了很多抓人眼球的新花样。其中之一,卖洁具跟卖衣服、卖车一样,也要找一些模特到现场来,以马桶浴缸为主题,搞一些表演。一来能把场面搞热烈了,二来也能引来一些摄影记者之类的人拍照,把美女刊登出去的同时,也能把柱盆、马桶之类的东西捎带在画面里。

既然人人都这么搞,我们公司也不能在这事情上太寒酸,所以在主管洁具业务的副总毛大水的主持下,我们也请了一个模特队来捧场。为了看看现场效果和竞争对手的情况,开幕第一天我去会场看了一眼。果然,因为有模特表演,加上洁具的特点,决定了模特在围绕这些道具进行表演时,注定衣衫不整,所以博览会上的观众比以前多了两三成,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不过,我注意到,我们公司展台前围观的人虽也不少,但跟主要竞争对手精致生活公司比,似乎逊色了些。一打听,才知道精致生活请的模特队档次比我们高,其中有一两个人甚至是“淋浴女王”“马桶皇后”之类的,在洁具业的范围内,算是有一定号召力的明星。为一探究竟,我挤进精致生活的会场,远远地看了一眼。

精致生活看上去为这次博览会花了不少心思,他们把展台布置成一个和世纪号列车类似的透明长廊,一个个房间紧密相连,每个房间里都放置着一些不同型号的洁具。

在灯火通明的透明玻璃后面,“淋浴女王”正在穿越一个又一个房间,每到一个房间,便会在澡盆里搔首弄姿地搓澡,然后湿乎乎地站起来,像头母豹一样,扭着身子爬向下一个浴缸。“女王”穿着一身白色丝绸做的睡衣,睡衣在水的作用下几乎变成了透明薄膜,能隐隐约约显出里面一无遮挡的身体和曲线。在若有若无带着点阿拉伯风格的音乐声中,“女王”终于到达了长廊的另一端,在欢快的掌声和吞咽唾沫的咕噜声中,她像个高贵的芭蕾舞手,款款屈身,向大家致谢,然后扭着屁股回到了屏风后面。现场主持人便宣布,“马桶皇后”即将出场,接着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张熟悉的脸。

是的,那个崭新的女孩如今已成了我们行业的“马桶皇后”。她上身包着块浴巾大小的薄纱,下身穿着条用同样材料做成的超短裙,沿着一长串形式各异铁轨一样不断延伸的马桶游来逛去,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一会儿在这个马桶上危坐,活脱脱一副罗丹“思想者”的形象,单手支颐,身体向前,两肩内收,半蹲半坐,把一条深深的乳沟,匕首似的刺向了每一双向她望去的眼睛;一会儿又站到了那马桶边上,在电风扇的作用下,双手紧紧抓住裙子,做出玛丽莲·梦露那个经典的招牌动作,虽然裙子短得已没有半点遮挡的必要,但她的动作却还那样逼真,好像真的想把全部春光都掩藏起来似的……

我一边目不转睛,一边试图在她身上寻找当年那崭新的感觉。毫无疑问,她现在还是崭新的,只是我已无法分辨,这崭新究竟来自她自身,还是那层将她身体包裹起来的灯光。她清秀的脸庞上如今涂满了化妆品,优点都被进一步优化了,而她脸上耷拉下来的那几缕头发也一律染成了银色。几年不见,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先平坦的胸部像发酵过一样,隆了起来,腰腹部出现了马甲线,臀部则变得像奥运会女子短跑选手那样突兀,看得出这是节食、运动和塑身的结果,再加上她无论呈现什么姿态,都会下意识地将身体绷紧,因此,无论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找不到一丝破绽。然而不知为何,我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怅然若失。

看着看着,我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这时,上午的表演结束,我看到华晓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已换了一身休闲便装,她在向展馆外的停车场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拿着个时髦的手机嗲声嗲气地说话,并不时旁若无人地发出放肆的笑声。

我远远跟在了她身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跟踪她。不久,她走进了一条幽暗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正是展览馆的停车场。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不想让自己暴露在那片空旷的开阔地上。

她刚走进停车场,一辆又长又宽的黑色奔驰向她迎了过来,然后在她身侧停住。车门打开,里面闪过一只皮肤松弛的手,华晓诗娴熟地钻了进去,把自己藏进了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中。奔驰车的车前灯带着耀眼的光芒,迎面驶了过来。

我的眼睛被那强光刺得发花,我使劲揉了揉,准备等状态恢复后,就去停车场找自己的富康车。然而揉了很久,眼前的强光好像还在。一开始我有些恐慌,以为眼睛出了问题。但很快发现,不是眼睛的问题。事实上,在我眼前驶过的,不是那辆奔驰车,而是一辆跟世纪号一模一样的透明列车,那耀眼的光正来自那被无穷无尽的灯装饰的车体。我努力思考,想搞清眼前的状况,这时那个刚才钻进大奔的漂亮女孩却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车厢里,她正隔着玻璃向我挥手。接着,不知怎么搞的,我发现自己也已经在列车上了,我和女孩之间没有隔着一层玻璃,她正在我面前像刚才在展台上那样搔首弄姿,动作显得热情如火,眼神却是冷冷的。

我抱住了她,她却好像不存在似的,让我的双臂全无抱着东西的感觉。由于她的缘故,我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没有实体的感觉。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车厢无比广阔,好像我和这漂亮女孩的身体已只有巴掌那么大小了。

等到我从这些若有若无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已经是下午四点。我发现我并没有在那辆透明的火车里,而是半倚在富康车的驾驶座上。我四肢无力,浑身慵懒,完全是打完瞌睡刚刚醒来的感觉。

这时,我脑子隐隐约约记起,刚才在马桶皇后随大奔离去后,我也回到了自己车上,然后便倒头打起了瞌睡,刚才的那些幻觉不过是瞌睡时做的梦而已。

那天晚上和客户一起吃饭时,我故作不经意,和他们说起了马桶皇后的事情,才知道在洁具圈子里,她已大大有名,有一堆马桶大亨、浴缸之王、柱盆老板正在追着她跑。她差不多已经成了我们城市里真正的明星。

这以后的两三年里,因为一直在留心,我总是能断断续续听到关于“马桶皇后”的消息,大致都是她和哪个老板好上了,或者又把哪个大亨给甩了,这些八卦消息用词虽不堪,但至少说明,她目前状态不错,活得还算精彩。不过小道消息听多了,我有些疲了。

这期间,我却很少听见田芳跟我提起华晓诗,有时我把听到的一些情况说给她听,她会很不耐烦,说自己早就知道。“她到底还是豁得出去啊。”一些时候因为被我说烦了,她还要这样冷冷地评论一句。

又过了很久,圈子里又有了其他更新更多的绯闻人物,“马桶皇后”的消息渐渐被稀释了,到后来几乎都听不到了。有时即使被提起,也只是些猜测,觉得她可能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傍着某个大款,过起了贵妇生活。

然而没想到,一次田芳却主动跟我提起了她。说华晓诗前一阵子被人金屋藏娇时,因为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养了“小狼狗”,结果事情败露。包她的大款不是善主,有些黑道背景,不仅把“小狼狗”打成残废,还把她赶出了门,连一分钱一件东西都不让她带走。事情发生后,原先在屁股后面追着她跑的老板们,也都对她有了点看法。华晓诗身价大跌,而她又过惯了那种大手大脚的日子,原来的积蓄没多久就见了底。她只好改批发为零售,只要价钱合适,就会跟所有以前看不上眼的男人睡。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被公安抓了,判了六个月劳教。

“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孩子一开始把自己想得太高,后来又把自己看得太贱,好好一个小姑娘就这样废了。可惜。”田芳陈述此事时,语气里带着点懒洋洋的惋惜之情,但不知为何,我却从中听出了某种快意,像是赌徒为自己押对了宝而扬扬自得。

因为当年在世纪号列车上第一次见华晓诗时的感觉已渐渐淡漠,所以听到这消息,我心里没有太多感触,听过之后,也就忘了。

此时,因为年纪渐长,田芳已经不在世纪号上当乘务员,她调到铁路局下面的一个办公室,当了科员。我和她也陆陆续续谈了五六年恋爱,其间分过两次手,又重新续上了。等到她二十六岁的时候,她知道挑挑拣拣的余地已经有限,就给了我一点暗示。我考虑了一个星期,把种种可能的将来都盘算了一遍,最后觉得把她娶回家也许不错,便向她求了婚。很快,我们成了一家人,不久还有了小孩。之后的家庭生活还算平静,相互之间时不时还能生出一点爱情的小火花。这过程中,我们两个都开始发福。

结婚前一年,我已转正当上了洁具部经理,就像当年毛大水向我许诺过的那样。然而转正不久,公司在人事上发生了变化,董事会为了平衡方方面面的关系,任命了新总裁。在重新洗牌的过程中,毛大水出局了,虽还当着公司的副总,但被架空了。我见机得早,很快掉转枪头全力支持新总裁,所以不仅没伤到羽毛,还为自己找到了更直接的靠山。

这一切刚发生时,毛大水颇为抓狂,但后来看到自己悉心培植的心腹一个个弃他而去,他由狂躁而无奈,最后成了一个跟谁都和和气气的逍遥派,每天笑眯眯地上班,然后笑眯眯地下班,有谁请客吃饭拉他充门面,他也一概应承,席间并不干涉那些名义上的下级,只论吃喝,有时最多说点荤笑话调节气氛。

大概是因为变淡泊了,他脑满肠肥的样子日渐脱俗,一天天清秀起来。如此三四年,我们忽然觉得事情不太对头,这才发现,他原先一百九十多斤的体重,现在只剩下一百三十斤了,这些分量分配在他一米八的个头上,难免看着弱不禁风。于是,在家人坚持下,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彻查,才发现到了肝癌晚期,剩下的日子大概不会超过半年。

事情很快在公司上下传开,大家兔死狐悲,原先被他整过的人,这时候都差不多原谅了他。而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也心生愧疚。他住进医院没多久,公司里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地排着日子去看他。

我也去看了他。虽然面子上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心里难免有点尴尬。在病床前愣了半天,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没想到毛大水倒是开朗,三言两语就把我心里的不安驱散了。然后表示在医院里待得嘴都淡出鸟来了,想让我们洁具部用公款请他出去大吃大喝一顿。

“反正都这样了,不吃白不吃。”他瘦骨嶙峋的大手在空中一挥,还是那样豪迈。

我和同事们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晚上吃饱喝足,他的兴致还是很高,提出要去金色天堂找小姐,这些年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我们便决定前往了最近的53号门店。毛大水一再坚持要坐我的车。

车开得很快,因为喝多了,毛大水一直在呵呵傻笑。路上有个铁路道口,我们被正在通过的世纪号列车堵在了那里。

世纪号像条彩色的光带,在我们面前缓缓通过,透过全透明的车体,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人影闪烁,一个个都像平面上的剪影,在到处是光的长方体里飘来飘去。

“唉,这辆鬼火车还是老样子啊。”毛大水在嘴里轻轻地嘟哝了一句。

等他嘟哝完,我也不禁感叹:“世纪号第一次开的时候,我正好在上面,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十二三年了。”

“这不是世纪号,是那辆鬼火车。”毛大水说话时,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

“老毛,喝多了吧?”我笑着说。

“不是喝多了,是你不明白。”毛大水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不信,你数数,这车一共多少节车厢?”

受他提醒,我忽然想起,按世纪号的速度,我和毛大水刚才用来对话的时间,已足以让它通过这个道口了。然而直到现在,它后面好像还有无穷无尽的车体。我开始一节一节地数,发现才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一百多节。我忽然不说话了,只觉得夜很黑,风很大,身上的寒毛正在一根根竖起来。

“其实,很多人都坐过这鬼火车,有人甚至还在上面工作过,只是大多数人没意识到而已。”毛大水的声音悠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坐过。”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越来越惶惑,印象里我坐过几次的世纪号和眼前的这辆“鬼火车”没什么区别。

“那年我刚从老家出来,到漂来当兵,在漂来南驻扎,有一天,上面来命令,要调我们去漂来北执行任务。我们到一个偏僻的小站去坐运兵车。在站台上等车时,我尿急,便去了厕所,回来时,发现站台已经没人,只停着辆全透明的火车,我有些着急,想找人问个明白,却找不到人,只好决定到那辆火车上去问个究竟。没想,一上车,车竟开动了。我很着急,到处找人想办法。车上人很多,但都是一些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小人,无论我冲他们叫什么,他们都不理,好像根本看不见我似的。而且上车后,我发现,车门都不见了,车厢连着车厢,连一丝缝都找不到。正在我手足无措时,我看到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漂亮女孩。那女孩都漂亮到让我透不过气来的程度。”毛大水停下来,咂巴了一下嘴,好像在回味着什么,“她让我不要急,并给我找了个位子,让我坐下。她告诉我,她是个大学生,正要去漂来北参加活动。她也和同伴失散了,也是稀里糊涂地上了这辆怪火车,不过她上车比我早一站,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情况,所以不太惊慌。因为车看上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我们便开始旁若无人地聊天,她很健谈,基本上都是她带着我往下聊。她问了我个人情况,我就告诉她,我们老家很穷,当兵虽苦,但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能在部队入党,以后回家至少就能做个村干部什么的,要是提了干,还有机会留在漂来。如果不是出来当兵,我可能会像爹妈一样,一辈子都没希望。她对我表示同情,说我肯定会如愿以偿,还说既然能坐上这辆神奇的列车,说不定我想要的东西,等车到站后,就能全部实现。她是那样亲切,让我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毛大水的回忆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金鱼眼妈妈桑怀中睡着时出现幻觉的经历。

“虽然鬼火车看上去阴森森的,但因为有她在,我一下子安心了好多,心里暖乎乎的。”毛大水继续着充满感伤的回忆,“忽然,我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立正!’我一听,声音是我们营胖教导员的,我平时训练刻苦,所以只要一听口令,就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还能把动作做得非常标准。当时我就马上站了起来,一个漂亮的挺胸收腹,右手持枪着地,左手中指紧紧贴在裤缝上。‘枪上肩!’胖教导员又发出下一个指令,于是我右手握枪,在左手帮助下,将枪笔直地举到胸前,然后咵地一下扛到了肩上。‘枪前举!’他又说,我遵照指令把枪又平举起来。‘枪上膛!’我给枪上了膛。‘瞄准!’我又瞄准。‘射击!’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还是绷直了手腕,食指的动作柔软而匀速,完全符合射击手册上规定的要领。一颗暗红色的子弹马上从枪膛飞了出去,然后,我看见那个漂亮女孩的额头上多了个美人痣一样的小洞。就像电影里播放慢动作一样,她一点点向后仰身倒下,那双长满长睫毛的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她就这样倒在地上,一点也不相信地注视着我。我当时傻了,看看身后,并没有一个向我发号施令的胖教导员。那一刻起,我一直对视着女孩那不再有丝毫变化的眼睛,几乎忘了时间。后来,火车终于到站,车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外面传来喧闹的人声,我吓了一跳,连忙从杀人现场逃走了。下了车,发现我们部队也正好在集结,没有人意识到我曾经离开过,我回头看,鬼火车也不知道上哪去了。但那个漂亮女孩的预言,果然在车到站后实现了,我因为在这次任务中表现突出,火速入了党,很快还提了干,退伍前,我当上了教导员,经过争取,留在了漂来,进了我们公司。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认为,鬼火车上发生的事情,可能只是想象,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而且更不会杀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

“那你现在又怎么会认为这是真的?”我忍不住追根问底。

“虽然理智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但女孩那双无辜的眼睛,总会在我脑海里闪现。以至于一看到任何一个漂亮女孩,我都会觉得女孩重新回来了。所以后来上夜总会,我总是要叫两个小姐,这样我才能安心一点。但是,一切好像是注定的,后来我真的又见到那女孩了。”

“什么时候?”我问。

“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漂来北参加博览会的事情吧?”

“记得。”

“那天晚上不是有一个和你调情的妈妈桑,后来你不是枕在她腿上睡着了?”

“你们当时不是说我嗑药了,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吗?”

“这是他们说的,我只不过借用了他们的说法。”

“为什么?”

“因为那天你迷糊以后,那个女人就起身来找我了。她的眼睛像双金鱼眼,撑得大大的,里面神情却很空洞。她问我怎么不记得她了,我就问她是谁,她就说她跟我一起坐过火车,后来我无缘无故向她开了一枪。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让我看了看她被头发遮起来的额头,上面有个美人痣大小的疤,我吓了一跳。再看她时,她已经出了门,我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夜总会门口。她已不见踪影,不远处的高架桥上,我又看到了那辆透明的鬼火车。这下,我就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后来,我又碰到了另一些也上过鬼火车的人,他们向我确认了这辆火车的存在。”

“真的?”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真的,听那些年纪大的人说,凡到过车上的人,魂魄会一点一点被吸进去,只要活得够长,他最后会连一点魂魄都剩不下。车上那一个个小人,其实就是那些人的魂魄。上面的魂魄越多,鬼火车就变得越长。”

“是吗?”我被毛大水说得心情沉重。受他暗示,我忽然感觉脑子里空****的,好像真的如他所说,我也已经魂飞魄散了。

“不过,没什么,要那么多魂魄也没用,轻装上阵会更好些。”毛大水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知什么时候,他给自己点了支香烟,两股青烟正从他的鼻孔里袅袅升起。

我不想再说什么,任由目光呆呆地向前方伸展,我看到像世纪号列车一样的鬼火车,依然不止不休,轻飘飘地掠过前面的岔道口,好像又从我身上带走了些什么。

我和毛大水到达金色天堂第53号门店的时间,比别人晚了半个小时。一起来的同事已经要了包房,看到我们来了,便让这里的妈妈桑给我们带来几组小姐,让我们挑选。

因为毛大水刚才的叙述,我有些心不在焉,随便指了指其中的一个,便算完成了这个程序。毛大水却好像一点没受影响,兴致还是很高,在那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连五六组小姐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还是没让他称心如意。一边挑,他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好像在说这里的妈妈桑太不给面子了,把好货色都藏起来了。

毛大水闹腾了半天,敬业的妈妈桑脾气还是很好,脸上始终带笑,耐心地给毛大水做着解释。最后被逼急了,忽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没过多久,她就从外面拉来一个身材高挑、头发很长的女子。一进门,她就咋咋呼呼地嚷,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人家可是真正的落架凤凰哦。

果然,等大家都看清女子的脸庞时,包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来人正是以前鼎鼎有名的“马桶皇后”,在座的都是些卖了多年马桶的老销售,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推销活动或者展销会,所以几乎没人不认得眼前的女子。虽然她现在年纪大了,神情颓然,但至少眼神里那点冷冷的傲气,还保持了“皇后”当年的余韵。在妈妈桑的指点下,她不带一丝感情地看了毛大水一眼。

虽然“马桶皇后”态度冷淡,毛大水却喜出望外,马上在身边腾出了一个一米宽的空间,然后向“皇后”招手,语气满是谄媚。

华晓诗不声不响地在毛大水身边坐了下来。

妈妈桑终于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我们所在的包房。

接下来,毛大水好像忘了包房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马桶皇后”身上,不断地逗她说话,表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马桶皇后”脸上没有现出一丝笑容,只是一杯杯喝酒,而且只喝酒单上最贵的。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就越亮,亮得就像两块闪着寒光的冰魄。而每次只要毛大水想毛手毛脚一下,她马上会给他脸色看。要是换了别人,毛大水大概早翻脸了,但对“马桶皇后”,他似乎束手无策。

又过了很久,毛大水喝了很多酒,在跟着卡拉OK唱了一段《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后,忽然兴奋地指着自己裤裆嚷嚷起来:“这里的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然后,我们就又听到了他带着潮湿感的笑声,他已很久没这样笑过了。他一边笑,一边整个人向“马桶皇后”倒了过去。华晓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把身子故意侧开。毛大水扑了个空,笑声有点干涩。

我连忙摁铃找妈妈桑,拿出公司给每个中层干部配发的金色天堂金卡,递了过去,问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让“马桶皇后”陪毛大水过去休息一下,费用可以划卡。“另外,再多划三千块钱给那位小姐,就算小费。”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慵懒而优雅,还故意将音量提高到足够让华晓诗听见的程度。

果然,华晓诗不再躲避毛大水,虽然脸上还带着厌恶,却开始任由毛大水在她身上毛手毛脚,然后,她让毛大水勾着她粉白的脖子,在妈妈桑的带领下,从包房里出去了。

大家一阵笑骂。我也很得意,但过了一会儿,却忽然有些难过,便没头没脑地抱着身边那个年轻姑娘一阵狂吻。

没想到,和毛大水的那次聚会竟是永别。那之后的一天,他忽然心血**,吵着要一个人坐火车去漂来北。当天晚上他坐上了世纪号,第二天车到站,打开软卧包厢,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看他的样子,死得还算平静,唯独左半边身体的肌肉有点绷紧,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左手紧紧攥成了一个拳头,里面好像藏了什么天大的宝贝。撬开一看,是个弹壳。在他身体已僵硬发冷的情况下,弹壳依然热得发烫,好像刚刚才从枪膛里退下来的样子。

一个星期后,毛大水的追悼会隆重举行。公司给他在殡仪馆租了最大的礼厅,遗体告别仪式上来了不少头面人物,公司的员工们都一脸沉痛,鞠躬的鞠躬,流泪的流泪。奋斗了一辈子,毛大水总算为自己争取到一个风光大葬的机会。

开完追悼会,大家就觉得终于可以忘记他了。果然,没过半年,公司里就再也没人提起他的名字。大家又重新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

因为和毛大水最后一次聚会的经历,不知为何,我心里竟忽然无可言喻地慌乱起来。我成了公司有名的工作狂,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没日没夜地忙着卖马桶,同时也把手下人逼得了无生趣。洁具部的同事们看见我时,虽然都极为客气而恭敬,有时候还会有些拍马屁的言辞,但我心里清楚,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喜欢我。

如此过了三四年,因为洁具部业绩突出,我被提拔为公司副总。又过了两年,公司的老总当上了集团的总裁,我也被扶了正。毛大水奋斗一生都没达到的目标,我四十不到就顺利地跨过了。升职令正式下达的那天,我有些踌躇满志,要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点城府,我甚至会把喜悦直接挂到脸上。

这天晚上,下属们都表示要庆祝一下,我们便一起去了饭店,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直到午夜,我的兴致还是很高,便提议一起去金色天堂夜总会。

我们去了金色天堂新开张的82号店。刚进包房,热情的妈妈桑就为我们带来了一队年轻到能挤出水来的小姑娘,一个个十七八岁的样子,又薄又红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一枚枚脆生生的金币敲打在我的鼓膜上,这让她们年轻的肌肤在我的视网膜上也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我在她们中间看来看去,眼睛都快看花了,因为哪一个都想选,所以我反倒不知究竟该选谁了。

这时包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白得不太真实的脸从缝里探了进来,上面满是谄媚的笑容,她正在讨好地问我们的妈妈桑,能不能让她进来。妈妈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闪电一样倏忽,很快隐没在职业性的热烈笑容中。她给我们指了指那个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的女人:“对了,还有这位,以前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马桶皇后’。”虽然妈妈桑已经在努力调动全部感情了,但嗓音还是有点干涩。那些漂亮女孩中长得最苗条的那个偷偷撇了撇嘴,我听到她正在跟身边的同伴嘟哝着两个字:“老逼。”接着几个女孩便“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笑声年轻得像一树梨花,随着她们扭动的腰肢,簌簌落落地飘来飘去。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好像一点都没意识到,笑声是冲她而去的,依然在顽强地向我们送来谄媚得近乎可怜的笑容。

其实,我早就认出了这像小偷一样溜进包房的女人。根据田芳的说法,她比田芳小一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三岁,我以为这辈子在我视线所及的世界里,可能再也见不到这叫华晓诗的女人了,但没想到她还在顽强地试图留在大家的视野里。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酥软,妈妈桑已经介绍完了这位以前的“马桶皇后”,但在座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为她动容。她笑得都有些绝望了。透过她的笑容,我终于看清她白得不太真实的脸上抹了一层很细的粉底,让她的脸至少在现在的距离上,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而光洁。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对她生出了无限同情。我把她叫到了身边。她像只乖巧的猫,驯顺地坐在我身旁,双肩收拢,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在她坐定后,我忽然变得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能无聊地看着房间里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一切。可能因为我的关系,华晓诗也变得很沉默。

一些往事在这沉默中,像藤蔓一样绕满了我的心,事实上,它们并不是刚刚生长出来的。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在她出现之前,我一直在用近乎强迫症的工作热情绕开它们。然而此时此刻,沉默如此逼真,我一下子就把它们全部看真切了。六年前,在等待鬼火车从岔道口开过时,毛大水在我心里种下的慌乱,又一下子涌了上来。我越沉默,心里便越慌乱。

如此过了一会儿,我提出要带华晓诗出台,便从夜总会里出来了。

此时已是冬天,外面结了冰,出去前华晓诗提出要去加点衣服。我便先到外面去等她了。刚出门口,正好看到前面高架桥上有一辆全透明的发出耀眼光华的列车刚刚开过去,我只看到了它的尾巴,像颗流星,快速地划过我们城市的夜空。我不知道这是世纪号,还是毛大水临死前跟我提起过的鬼火车。然而此刻夜空如此无边无际,足以把一切耀眼之物吞没其中。我忽然有点理解毛大水和我最后一次聚会时的感伤了。

这时,华晓诗已经换了一身草绿色的长大衣从夜总会里走了出来,大衣是双排扣的,从样式上看,很青春,这让华晓诗的形象也一下子变活泼了,让我总算依稀能找到一些当年的感觉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向停车场走去,我故意走得很慢,落后了她大约半个身位,以便在身后偷偷观察她。

“还记得我吗?”我忽然问她。

“记得,”华晓诗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谄媚,好像因为空气的温度变得有些冷冰冰的,“上次那个老色鬼要带我出台,不是你买单的吗?”

我一愣,没料到她记着的是这件事。我沉吟片刻,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想告诉她我们曾经在世纪号列车的第一班列车上见过面。

这时吹来一阵凉得彻骨的夜风。她把身体深深地埋进了那件毛茸茸的大衣里,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许多苍白松弛的皱褶开始**漾在她颈上。走在她身体的左后方,我还看见她疲惫的眼角上,凝结着被粉底装饰得淡若泪痕的鱼尾纹。

二〇〇四年九月七日至九月三十日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