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底下的勾当

第一次躲在天桥底下看女人的**,是一九八三年夏天。那一年我和辛强十八岁,夏日寒和丁鸿十七岁,黄国华二十岁。我们都住在李家宅。

当时社会上流行打群架,为了不吃亏,我们就近拉帮结伙,混成了无话不谈的狐朋狗友,好像还搞过一个结拜仪式,学着三国演义刘关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一年,我、辛强还有夏日寒都在漂来机械厂办的技校读书,我学车工,辛强学钳工,夏日寒学电工。黄国华是待业青年,自己摆了个水果摊,做个体户。丁鸿还在念高中,是区重点中学的学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丁鸿是我们这些人中,唯一能考上大学的人。

丁鸿在我们这些人中排行老五,其实却不太跟我们混在一起。他家管得紧,一看他和我们在一起,就会把他叫回去。他爹妈都是中学老师,住在李家宅,但从不认为他们属于李家宅。我们给自己起的诨号是“李家宅五虎”,然而经常一起活动的只有四只自称老虎的土狗。

一九八三年夏天,五只“老虎”终于难得凑齐了。起因是附近陈家浜著名的小拉三华晓诗看上了白面书生一样的老五,总来骚扰他,把丁鸿弄得很烦。丁鸿年纪小,却是我们中最有主见的,虽然华晓诗脸蛋长得漂亮,奶子大,又开放,但他就是不为所动,有时还要一本正经教训人家,搞得华晓诗很没面子,所以去找了“陈家浜八龙四凤”的小头头张亮。华晓诗是张亮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一想到有人竟然连他女朋友都看不上,张亮也觉得很没面子,便带着这些叫作“八龙四凤”的散兵游勇,在李家宅通往外面的必经之路上堵截丁鸿。

当时正好放暑假,丁鸿虽然不用读书,但考上了区教育局办的数学竞赛班,所以每星期要到区青年宫上两次课。每次上课,丁鸿都会被“八龙四凤”逮个正着,被抽耳光、撕破衣服或将书包里的东西扔满一地。

一般来说,丁鸿受委屈时,都会通过正常渠道向老师或父母申诉。但这次情况特殊,“八龙四凤”中没一个人在丁鸿所在的区重点就读,老师有力也使不上。“八龙四凤”都是聚居在陈家浜地区的苏北人后代。对我们这座城市来说,苏北人一直是怪异的存在,他们围着我们城市的臭河沟子而居,干着我们城市最卑贱的工作,从倒马桶到在澡堂里给人搓背,无论宁波人、苏州人、无锡人还是本地原住民,都不愿和苏北人通婚,所以丁鸿的父母和本城其他居民一样,都相信和苏北人没道理可讲,通过父母之间搞些外交活动解决问题,显然不可行。而且这种事情太小儿科,派出所也肯定不会插手。

所以丁鸿很苦恼,只好找我们四个帮忙。虽然心里也挺怕那些自称“八龙四凤”的家伙,但一想连结拜兄弟的事都不敢管,传出去后难免被人议论。那时候,不讲义气比乱搞男女关系还难听,而乱搞男女关系通常又是搞臭一个人所能动用的最锋利的武器。思前想后,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在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护送丁鸿前往青年宫。

盛夏的早晨,阳光有股舞台般的写意气味,我们大摇大摆目光锐利,绷紧嘴巴咬紧牙齿,以便在脸上造出横肉的效果。很快,在李家宅的弄堂口,我们被另一些认为自己是流氓的家伙堵住了。他们十二个,我们五个,好汉不吃眼前亏,一开始我们只是和对方骂仗,恶声恶气中带点摆事实讲道理的意思,一厢情愿地希望对方良心发现,放弃这种纠缠不休的活动。但实力明摆着,没人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跟你废话。在那叫张亮的家伙大手一挥后,十二个跟我们年龄和个头都差不多的男女扑了过来,两个打一个还能剩两个机动人员,我们的劣势可想而知。当时我心里甚至都想好了,对着空气抡几下拳头后,赶快走人。

这时,夏日寒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撩起汗衫,从贴肉的裤腰带上拔出两把油腻腻的菜刀,张牙舞爪地挥动着。这动作太有想象力。以前不得不跟人打群架时,能想到的最过分的武器不过是工地上的板砖,一般也只是拿来虚晃几下,被逼急了,才挑对方皮糙肉厚处下手。武器对我们来说,就像原子弹,只是用来威慑的。但夏日寒却动用了菜刀,而且每一刀还都要往别人最要害的地方砍。这家伙平时最喜欢听英雄无畏之类的故事,每次都能听得热泪盈眶,一门心思想着要去做个烈士。

在夏日寒的菜刀攻势下,“八龙四凤”的小头头张亮最先被吓傻了,忽然明白学当流氓和真当流氓有些不一样,便大叫“杀人啦”,带着“八龙四凤”一路落荒而逃。

连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就大获全胜。

那天我们心情好极了,连丁鸿也觉得做流氓比参加数学竞赛更风光,临时改变主意,决定逃课一天,跟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黄国华花了一毛一分,在烟杂店买了一盒劳动牌香烟,然后我们躲到距离李家宅很远的大街上,一口接一口抽起这呛得我们眼泪直流的劣质无嘴香烟,脸上还配合着目空一切不三不四的神情。路上的行人经过我们时,投来了打量坏蛋的目光。我们的心情愈发愉快。

就这样在街上闲逛了整整一上午,中午还让黄国华请我们吃了碗小馄饨。把最后一点带着油星子的馄饨汤都喝进肚子后,坐在饮食店油腻的饭桌边,我们有些不知所措。显然在大街上抽劳动牌香烟已经提不起我们的兴趣,我们需要找一些新鲜的刺激。

沉思片刻后,黄国华忽然吃吃笑起来,笑容潮湿而暧昧。他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神秘兮兮地向我们招手:“走,外面说话去。”

我们排成一条带鱼的样子,随着黄国华的步伐向前蜿蜒。在确信周围没人的情况下,黄国华停下脚步,让我们绕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知道吗?金色天堂路造了一座天桥。”黄国华说。

“知道,前两天晚报专门登了条消息,说这是漂来城第一座人行天桥。”丁鸿一下子来了精神。当时,整个李家宅一百二十三户人家中,只有三家人订了全年的漂来晚报,丁鸿家是其中之一。

“人行天桥?人行天桥是什么东西?”辛强显然对这新生事物很感兴趣。

“傻瓜,听名字不就明白了,当然是让人过马路的桥。”夏日寒不屑地撇了撇嘴。

“过马路干吗要造桥,想在哪里过就在哪里过呗。”我说。

“就是就是。”辛强附和。

“不是啊,你们想想看,以前你们过马路,是不是都要看一下红绿灯?现在不用了,不管红灯绿灯,只要想过马路就能过马路,还安全,永远不会被汽车撞。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啊。”丁鸿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对我们循循善诱。

我们受感染了,纷纷点头称是,脸上满是心悦诚服。只有黄国华还在坏笑,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是不是用来过马路,关我们屁事。我想跟你们说的是,躲在天桥的楼梯下面,能看见女人裙子里面的短裤!”

我们的呼吸一下停止了。

因为营养不良,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甚至不如现在十四五岁的小孩茁壮,但该长出来的地方还是不可避免地长了出来,我们知道黄国华的话里是很有点意思的。

“真的?谁告诉你的?”咕嘟,夏日寒咽了口唾沫。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其他四个人也随着夏日寒,将忍在嗓子眼上的声音释放了出来。

“小拉三亲口告诉我的。”黄国华犹豫片刻,然后说。

“哪个小拉三?”丁鸿问了一句。

“就是住在三十六号里那个国际海员家的女儿。”我说。

“为什么叫她小拉三?”丁鸿又问。

“你要是见过她穿着那条短裙子坐在弄堂口乘风凉的骚样子,就知道了。”夏日寒一脸幸灾乐祸地说。

“小拉三到底告诉你什么啦?”辛强还在追根问底。

“她说有一次上天桥时,一低头,发现楼梯和楼梯之间有空当,脑子里忽然转过个念头,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站在楼梯下面,岂不是连她裙子里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吗?”

“小拉三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为了赶走脑子里那些像国旗一样在头顶上飘扬的各色短裤,我忽然不怀好意地挤兑黄国华。

“没……没什么,跟她也就一般关系。算了,还是说正事,你们想不想去看一看?”黄国华大声提议。

我们都沉默了,心里没了主意。

“去就去,谁怕谁啊!”夏日寒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

黄国华看了我们其他三人一眼。我们都不作声。黄国华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向着金色天堂路走去。我们又重新成为一条带鱼,在大街小巷无声地穿梭。午后的阳光让我们头上身上不断渗出一滴滴汗水,像大把大把的金币顺着地心吸力哗啦啦地坠落。

不久,我们就真的看到那个新造的过街天桥。它黑漆抹乌地盘踞在金色天堂路最大的十字路口上,从街的这头硬生生地伸到那头,像有人用菜刀在天空拉了个口子,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疤,夏天的艳阳都被挡住了。我们的脑子好像也被人拉了个口子,第一次意识到,马路上真的是能造桥的。

我们更加沉默,迫不及待地从天桥这头爬上去,然后从那头走下来,甚至忘了继续像流氓那样大摇大摆。来来回回走了两次后,我们在桥中央停了下来,一面抚摸桥上的塑料栏杆,一面不停向下张望。

车在脚底下穿来穿去,站在桥上,马路在感觉中似乎变成了**。

“唉,没意思,真没意思。干吗造这玩意?”夏日寒忽然说。

“好了,干正事了。”黄国华伸了个懒腰,向我们挥了挥手。我们又像条带鱼,尾随黄国华到了天桥下面。

在楼梯下面坐下后,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心里越痒痒,就越不敢让眼睛往上瞟,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刻盯上了我们。“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沉闷而细碎的脚步不断在头顶作响,天桥的暗影像头无边无际的巨兽将我们吞没。

黄国华忽然腾地站起来,向阴影外走去,我们也想站起来尾随,他制止了我们:“等我一会儿。”

我们看着他的背影跨出马路,在天桥的阴影下向对面狂奔,消失在一家烟杂店里。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包东西,向我们飞奔而来。

带着一脸老炊事班长的笑容,他往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一根棒冰,是那种价值一毛钱的大赤豆棒冰,比八分钱的小雪糕还贵,体积是小赤豆棒冰的两倍,里面含奶油,名字叫棒冰,但样子白沓沓的,含在嘴里,有种雪糕的味道。那时吃这种大赤豆棒冰的机会很少,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向黄国华发出了欢呼。

像是在啃熊掌,我们让大赤豆棒冰慢慢在嘴里化掉,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终于有胆子偷偷抬起头向上望了。

那时候,我们城市的姑娘们还缺乏经验心无邪念,大多意识不到在天桥下面能看见她们裙子里面的事情。她们裙子里穿的东西也不叫**,我们城市里的人喜欢把它们统称为短裤,样子也和名称般配,一式的平脚裤,三角裤极为罕见。构成它们的材料、质地和颜色千奇百怪,有的确良的、卡其的、棉布的,还有用多种布料拼凑的,也有直接用旧长裤剪短的,有红的、蓝的、绿的、白的、咖啡的,还有花的,宽大而又冗长,诚实得就像当时姑娘们不施脂粉的脸蛋。然而我们还是被打动了,每一个姑娘从我们头顶上走过时,我们都会觉得眼前在飘过一面闪亮的锦旗,灼伤了我们的眼睛。

“看啊,辛强的小钢炮支起来了!”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夏日寒压低嗓门指着辛强说。

“不是不是,别瞎说。”也长着一脸青春痘的辛强连忙慌乱地辩解。

我们其他人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看一边还开始品头论足,姑娘们和她们的短裤为一些恶俗的玩笑提供了佐料。

直到夕阳西下,我们才从天桥下面离开。五个人肩并肩,像《大浪淘沙》里那几个闹革命的结拜兄弟,挺着胸膛,嘴里不断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身后的影子像勾连在一起的波浪,涌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第二次躲在天桥下看女人的**,是在五年后,一九八八年是我们的好日子。虽然那年铁路老出事,全国各地常闹水旱之灾,但对远离内地的漂来而言,只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辛强考上了八级钳工,因为被评为青年技术标兵,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漂来机械厂三分厂锻压车间的青工班班长,从此每个月都能比我和夏日寒多挣二十三块五毛。

这一年漂来机械厂效益好得出奇,不仅常能从各地收到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以及机床的订单,同时还生产坦克车的履带。那时候,我们城市里忽然多了很多叫作倒爷的人,在他们为钢锭、煤炭和车皮挤破头的时候,漂来机械厂总能源源不断地得到最廉价的钢锭、煤炭和车皮,每个月把剩下的部分交给厂里的三产公司倒手,就能赚到大笔利润。所以,每个月我们也跟着沾光,能挣到好几百块奖金,比工资还多。在李家宅和陈家浜地区,许多家里有适龄女儿的父母都盯上了我们这些机械厂的青年技工。

因为辛强当上了青工班长,我和夏日寒鼓捣着要让他请客。辛强欣然同意,决定把当年的结拜兄弟叫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喝次啤酒。

黄国华一请就来了。当时他在我们这些人中情况最糟,前几年他靠水果生意挣了几万块,后来看到做倒爷挣得更多,就跟几个来路不明自称有后台的家伙混到了一起,为些没边没影的钢锭煤炭批文,把钱都交了出去,等把所有积蓄花完后,合伙人就没了踪影。水果贩子黄国华又重新变成了穷光蛋。看到我们几个还能时时想到他,黄国华总会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丁鸿却不怎么领情。那时他已是漂来大学经济管理系的学生,还是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正筹措着要去遥远的美利坚留学。我们请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但有言在先,只能坐半个小时,因为星期天下午学生会还要请一个哲学家来讲尼采和存在主义。他抬着头,眼望蓝天白云,尼—采,还有存—在—主—义,一字一句,生怕我们听不明白。而事实上我们确实也听不明白,就忍不住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崇拜。

星期天中午,我们在弄堂口摆好桌子,买来三十升散装啤酒,还从饭店的熟食柜台买了一堆油煎带鱼、白切猪头肉、叉烧、猪耳朵、猪肚、酱蹄髈、炸花生之类的东西。从十一点一直等到十二点,丁鸿还是没出现。散装啤酒的泡沫已顺着钢精饭锅的盖子飘散到空气中。

“别等他了,反正他也不当我们是朋友。”夏日寒有些不耐烦了。

“别急别急,我去他们家看看。”辛强还是一脸憨厚的笑容,迈开矫健的步伐,向弄堂尽头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大约过了五分钟,憨厚的笑容再次出现,黄豆般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在笑容上滚动。

我们有些期待地向他身后看去,没有丁鸿的影子。

“我早说过吧?”夏日寒随手拿起几颗炸花生米,咔吧咔吧地咀嚼起来。

“不是不是,打算来的,但学校硬要他去陪人吃饭,来不了啦。”辛强满脸通红,好像被责怪的是他,说话都有些结巴。

“这个也信?你说,这几年哪回找他玩,不找借口的?还不明白,人家觉得沾着咱们丢脸。你还要贴上去?”夏日寒不等大家动手,就拿起杯子从饭锅里舀起啤酒,恶狠狠地喝了一口。

“再这样说丁鸿,我跟你翻脸了啊。”好脾气的辛强终于发火了。

“少说两句,跟辛强较什么劲啊?”我连忙使眼色。

“就是就是,大家都是兄弟,都是兄弟。”黄国华也跟着附和。

“行,辛强,看在你面子上,不说了。喝酒,我敬你。”夏日寒又拿起一个杯子,为辛强从锅里舀起一杯酒,递了过去。我和黄国华也连忙给自己舀酒,然后大家拿着杯子狠狠地碰了一下。

我们喝着没了泡沫的散装啤酒,吃着油渍麻花的猪头肉,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只有黄国华郁郁寡欢。

“老黄,喝酒的时候就别想生意的事了。”我说。

“就是,不就赔点钱吗?哪儿跌倒哪儿爬起呗。”夏日寒应和。

“不行的话,再去做水果生意嘛。”辛强也劝。

“唉,你们不知道,”黄国华目光呆滞,“这次不仅输得净光,还背了一屁股债,翻身的机会都没了。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一点没错。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算什么话,不是还有我们这帮兄弟吗?”我为他鼓劲。

“就是就是,这三年存了一点私房钱,你拿去做本钱吧。”辛强嗫嚅着,从牛仔裤的内插袋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存折。

辛强还没把存折交到黄国华手里,就被夏日寒抢了过去。他打开存折看了看,一脸诧异:“妈的,五千多块,辛强你每个月工资不都交你爹妈了吗,哪来这么多钱?”

“呵呵,是每个月的奖金和津贴,平时在厂里和到外面吃喝都是你们请,我的钱就省下来了。这钱应该算是我们大家一起存的。”辛强低下头,有些害羞。

“妈的,你个老财迷,还真有一套!”我忍不住拍了他一把。

“老黄,你也知道,我是大漏勺,有钱就花,不像辛强,只拿得出一千块。”夏日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有两千多块,加起来八千块,差不多万元户了,够你翻本了。”我说。

这时,长得高高大大的黄国华身体一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抽泣起来。我们越是劝,他哭得越起劲,大家心里都有些暖乎乎的。

腻歪了一阵子,又开始大吃大喝。我们都有些晕乎乎了,忘乎所以起来。

“对了,有样好东西。”夏日寒忽然说。

“什么好东西?”我问。

“等我一会儿。”

说着,夏日寒起身向自家跑去,一会儿,提溜着一台四喇叭录音机回来了。他把四喇叭放在地上,然后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盘TDK翻录带,放进卡座,摁下放音键,在一阵兹拉兹拉的电磁声过后,出现了一个沙哑的老男人声音,在用下流的语气自问自答自唱。

“这是谁?”黄国华问。

“没听过?台湾最有名的黄色歌王——张帝!”夏日寒略显夸张地说。

“黄!真黄!”我们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走调的下流吟唱,一边喝得更欢,时不时还跟着四喇叭一起哼几句。

忽然,四喇叭里开始唱起在天桥下面观看裙底风光的内容。“躲在天桥下面看大彩电”,录音机里好像这样唱。

“再看一次‘大彩电’吧!”我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好啊,好啊。”我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响应。

我们又买了几瓶瓶装啤酒,提在手里向金色天堂路的天桥走去。

那时候,城里又陆续造起了一些别的天桥。不过和最早的那座不同,楼梯之间没留缝隙,躲在下面看不到女人的**。幸好,金色天堂路上的天桥没有被改造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我们脱光了上衣,像四条沉浮在惊涛骇浪里的大鱼,按照四喇叭歌声的节奏,颠簸在盛夏午后的暑气中,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阳光耀眼,天桥还是乌漆麻黑。

跟以前不一样,天桥两侧在人行道和马路之间围起了大约五十米长的铁栅栏。

“素质差的人太多,只好用这办法让大家守规矩。”两年前我们去找丁鸿玩,说起天桥下面的往事,他却岔开话题,跟我们分析天桥两边为什么要围栅栏,并由此引申,漂来人的整体素质太差。他看上去忧心忡忡,这样表示:“不尽快提高素质,迟早有一天,会被开除‘球籍’的。你们应该多跟素质高的人打交道,不要跟素质低的人一起混了。”

我们第一次从丁鸿那里听说了“球籍”这个名词,开始明白在地球上生活就跟在漂来生活一样,都有定额的。

在天桥下面坐定没多久,交警就从马路中央向我们走了过来。他警惕地看着我们,恶声恶气地挥手:“别待在这里,快走!”

“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在这里乘凉?”夏日寒反问。

交警看上去和我们年纪差不多,脸涨得通红,似乎在寻找理由。想了半天,喉结鼓动了好几下,终于把悬在半空的手,指在了我们的四喇叭上:“声音太大,影响别人。”

黄国华把四喇叭的声音调低,然后说:“可以了吧?比马路上汽车的声音轻多了。”

“你们……打赤膊,这里……这里是公共场所……”交警又憋了一个理由出来。

像有默契似的,交警的话才开了个头,我们就哧溜一下将汗衫套到身上,快得让交警都来不及眨一下眼。他瞪着我们看了半天,再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好气鼓鼓地回到马路中央,站在岗亭上,不时投来警觉的目光。

知道交警还在监视,我们不敢抬头,继续喝我们的酒说我们的话。我们的耐心终于让交警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他从路口跑开了。

我们开始试着抬头,让目光快速掠过楼梯间的缝隙。

我们城市里的姑娘们似乎变得有经验多了,大多数人在从天桥走上走下前,总会警惕地向下张望,然后下意识地缠起裙子,让下摆变小,然后快速通过。

然而,我们还是认为我们看见了她们的**。我们城市的**像我们城市的建筑风格一样,正在变得花哨。形式虽还不够大胆,但已由短裤变成真正的**,紧紧贴在姑娘们修长白皙的大腿上,如同夏日阳光闪烁出的一个个光晕。我们被晃得眼花缭乱。

印象里,一九九六年是个阴冷的年头。这年夏天的第三个星期天,我们收到通知,施工队将于下下个星期一完成对李家宅地区的拆迁。届时,派出所和搬家公司将配合行动,再坚固的“钉子”,都会被连根拔起。

之前,先是丁鸿如愿去了美国,随后他家也离开此地搬去了我们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之后,黄国华也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做水果生意的同时,他开始收购国库券,后来又炒起了股票。三年前,他买下幢别墅,把家人都接了过去。不过,他爷爷奶奶还是不肯搬,为了看望老人,逢年过节他通常会回来一两次。

夏日寒在这年五月被枪毙了。起因是他过去五年,不断地从机械厂偷窃各种轴承,前后加一起,大约从收购废铜烂铁的乡下人那里赚了五万块,但事后算账,轴承的实际价值约一百万元,又碰上严打,就被判了死刑。

当年一起躲在天桥底下看女人**的五个人,只有我和辛强还住李家宅。我们仍然在机械厂当工人。城市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增长,我们的工资却还和八年前一样。

根据这次的拆迁方案,我们将被搬迁到城郊。由于历史原因,这里每户人家都住着七八个人,搬迁后能分到的新房面积有限,我和老婆还有孩子只能分到一室一厅,还要自己贴两万块超标费。辛强的情况也差不多。大家一开始还打算赖着不走,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最后通牒下达三天后,陆续有些人家搬走了。前脚刚走,施工队后脚就把他们的房子粉碎了。李家宅的屋檐不再相连,李家宅成了废墟上一幢幢缺乏关系的房子。

这天,因为心情沉重,我和辛强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直没说话。快到家时,看到前面人头攒动,似乎某些事情正在发生,我们也忍不住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是黄国华的爷爷和奶奶。两人老到连我们这些老邻居都已不记得他们的年龄了,所以脑子有些糊涂,看到李家宅被拆得支离破碎,还以为自己迷路了,伤心之下,坐在马路上抱头痛哭起来,引来路人围观。

我们连忙跑过去相认,把他们带回了李家宅。但到自家门口,他们还是不相信眼前废墟中的房子是自己的家,固执地认为我们带错了路。没辙,只好给黄国华打电话。

很快,黄国华开着车带着爹妈过来了。大家合起伙来好言相劝,老人才被连哄带骗着送进了家门。

看到事情已经解决,我们打算离开,黄国华叫住了我们。

“谢谢,人老了就是没办法。”黄国华试着跟我们寒暄。

我们已有两三年没见过黄国华,他比以前胖了,眼圈浮肿,脸色发青,手上戴着好几个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宽如食指。我们不知该用哪种方式跟他说话,所以只好沉默地点了点头。

“李家宅快被拆了,星期六聚一次怎样?”黄国华继续问。

我和辛强互相望了一眼,然后点头同意。

星期六中午,我们在附近一家潮州酒楼的包房里见了面。黄国华点了满满一桌海鲜,还要了几瓶法国红酒。但这丰盛的午宴却没能让我和辛强兴奋起来。我们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黄国华好几次试图打破沉默,但他能聊起的话题我们都插不上嘴,所以没接茬。黄国华也觉得再往下说难免无趣,只好和我们一样喝起闷酒来。

“对了,上个月碰到丁鸿他妈了。”黄国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找了个话题。

“哦?”我随便应了一声。

“读完MBA后,丁鸿拿到了绿卡,现在都做到部门主管了。”黄国华的语气有些欣慰。

我连眼皮都没抬,辛强也是。黄国华的热情被生生憋了回去。

我们喝得面红耳赤两眼发直,自制力正在离去,辛强一个人趴在桌上痛哭起来:“唉,老四,我对不起你,当年咱们说好,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你犯事的时候,咱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辛强,不能这么说。”黄国华打了个饱嗝,“小夏这事咱们真没得帮。”

辛强没搭理黄国华,继续自怨自艾:“其实,老四卖轴承换来的钱,哪一回是自己花的,不是请吃饭,就是送东西给我们,我家的洗衣机就是他送的。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帮他一起顶罪?这样,罪至少能减一半,就不用挨枪子了。”

辛强哭得像棵春天里的杨树,身子一抖便抖出了无数泪花。我眼圈也红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同样的内疚。

“其实……其实,”黄国华欲言又止,“不是我不肯帮老四,我也知道如果我能帮他赔那一百万元,也许他就不用死了,但我确实没那么多闲钱,而且律师跟我说了,他有把握让法院只判他死缓,谁想后来严打了,需要毙一批人,所以……”

我们不说话,也不看黄国华。夏日寒这件事上,他出的力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他越这样说,我们就越无地自容。

“你们要怪我就怪吧……反正老四没怪我。”黄国华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们抬头看着他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四上刑场前,朋友帮忙,让我到看守所见了他一面,他说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有我们这帮兄弟,说他真想再跟我们一起躲到天桥下面去看女人的**。”

“好,我们到天桥下面去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说。

另外两个人也同意了我的提议。黄国华开车把我们送到金色天堂路附近。

那座被重新油漆过的天桥依然霸气十足地占据在马路中央,现在它成了从马路这边到另一边的唯一通道,不仅天桥两侧围着栅栏,连马路中央也围起了栅栏,栅栏连着栅栏几乎看不见头。

在过去几年,我们的城市又多出了无数的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所有这些天桥和地下通道都构造得很严密,连原来那些有纰漏的天桥也被重新改造了,只有金色天堂路上的这座天桥依然奇迹般保留了那最老式的镂空楼梯。所以只要站到楼梯下面,我们就又能看见裙子下面的那些秘密了。

我们城市的姑娘们,那些上了年纪的还是那样矜持,在上天桥时会小心地夹起她们的裙子。而那些更年轻的则一副快乐的样子,任由她们的裙子随着轻快的步伐像降落伞一样地撑开。我们的城市有了很多用玻璃造出来的房子,所以我们城市的**也有了透明的感觉,或者薄如蝉翼,或者镶满镂空的花边,像那些玻璃房子一样向我们暗示,里面可能有些**的内容。

然而站在天桥下面,我们却毫无感觉,很快就散了。

下岗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又越过大半个城市,跑去了那座天桥。

读初一的儿子刚开始放暑假,老婆特地告诫我,不要一天到晚在家躺着,中午给孩子做完饭,哪怕装样子,都要到外面去转转。她不希望儿子看见我没出息的样子。

所以,吃完午饭,骑上自行车,我漫无边际地乱蹬一阵后,脑子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应该再躲到天桥下面去看一看女人的**。

一路向着金色天堂路行进,过了很久,才想起这次连辛强也不在身边了。机械厂倒闭,他跟我一起下了岗,但因为技术不错,被邻省的一家乡镇企业请去做师傅,平时难得回来一次,更不要说干这种看女人**的无聊事情。

太阳照在我头上,汗水不住地流着。金色天堂路上的天桥在一个半小时后又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现在,它焕然一新,楼梯上的空当也被遮住了。

我怅然若失,把自己和自行车藏在楼梯下面的阴影里,打算休息一会儿后,就往回走。

我给自己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开始让目光在街上四处游**。忽然注意到天桥附近新开了一家内衣店。商店前挤满了人,似乎有事情发生。我连忙跑过去,发现在比空气还透明的玻璃橱窗里,一些不穿裙子的漂亮姑娘正任由人们观看她们的**,她们挺着胸撅着屁股,让**绷紧得就像她们的第二层皮肤。我跟所有那些无聊的男人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现在,躲在天桥下面已没有女人的**可看了。

二〇〇二年五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十一日

二〇一二年一月修订

二〇一三年四月再次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