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号列车上的漂亮女孩

记忆里,世界上与火车有关的大事大概只发生过三件。

第一件是英国人史蒂芬森发明了第一辆蒸汽机车,这大约是一八一四年,机车时速每小时六点四公里,甚至不如一匹马跑得快,但因为是世界上第一辆真正投入使用的机车,所以自然成了件大事。

第二件当然与我国人民有关,一位从耶鲁大学留学回来的棒球爱好者,在一九〇五年主持修建了第一条实现百分之百国产化的铁路,这位名叫詹天佑的工程师在京张铁路青龙桥段,创造性地采用了人字形轨道,使马力不够强劲的蒸汽机车可以从陡峻的八达岭上翻山而过。在一堂语文课上,一位美丽的青年女教师曾经给我们朗诵过一篇有关人字形铁路的范文:“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记得当时她用甜美的声音深情地朗诵着,她美丽的胸部躲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产的米黄色卡其布后面,因为激动而起伏,眼睛上的长睫毛很动人地扑闪了一下。

第三件大事自然就是世纪号列车了。

不用我说,你们大概都有这印象,世纪号列车在二〇〇〇年的漂来可算热闹过一阵子。按当时报章的说法,这是漂来铁路局为了纪念新世纪的到来,而在漂来南和漂来北之间加开的一对豪华列车,所以顺理成章,列车被定名为世纪号。

世纪号列车的通行在我们这时代无疑是个标志性事件,这对列车打开了当时我们关于速度和奢华的全部想象。

此前,由于总是处于不断的扩建过程中,漂来城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从最南端到最北端相距整整三千公里,即使坐最快最先进的特快列车跨越这个城市,也至少需要二十个小时,但世纪号把这时间给缩短为十二个小时,平均时速超过了二百五十公里,连十二级大风都无法看见它的背影。

据称,世纪号列车非比寻常的速度来源于它高科技的下半身,曾有一篇报道煽情地认为,它的下半身浓缩了我们时代先进生产力的全部精华,技术上,不仅和国际接轨,而且还稍稍居于世界领先水平。它的动力部分装备了用纳米技术制造的等离子柴油电动机,马力强劲,不知疲倦;轮子和底座则使用了钛合金,这种材料曾被美国人用来制造航天飞机,具有质量轻、强度高、耐腐蚀、耐高温的特点,即使在充满危险和射线的外太空,也一样能不弯曲不变形。这些设备和部件事实上都是由著名的跨国企业阿尔法公司设计和制造的,因为公司公关能力超群,所以向漂来出口时未受巴黎统筹委员会的刁难,很顺利地就被装备到了世纪号列车上。如果后来不是因为漂来的铁路系统实在落后得不像话,世纪号列车的实际速度完全可以达到每小时一千公里。

和世纪号列车的下半身一样,它的上半身也出自名家之手,闻名遐迩的伽马公司是它高贵血统的来源。伽马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伟大的工业艺术家曼德费尔斯先生为世纪号列车设计了一张透明的壳,壳身用双层超金属中空玻璃制成,既有玻璃的透明度,又无玻璃的易碎性,而它的中空设计,则可以让铁路局根据不同需要,往夹层里灌装不同性质的气体,让这些玻璃能在光照下呈现不同颜色。为了能让世纪号看上去像一盏流动的水晶灯,曼德费尔斯先生为每节车厢都配备了总数约为一万八千瓦的各式灯具,连车厢的床铺、座位都是些能往里装灯管的玻璃制品。“每天夜里,当世纪号列车喷着纳米大小的等离子柴油气体呼啸而过时,我们将看到一条美丽的光河正在我们的城市里流动!”另一篇更煽情的报道以《疑是银河落九天》为名,在世纪号列车即将下线前三个星期,这样描绘了世纪号列车即将带给我们的奇观。

虽然报道很煽情,但说实话,刚开始我并未觉得世纪号有多么了不得。我以为这只是我们城市里发生的又一条娱乐新闻,并认定,热闹过一阵,便会被遗忘。

但我没想到,我会坐上世纪号列车的首发班车,更没想到会在上面见到那个漂亮女孩,这两个没想到,让我心潮起伏,一咬牙,我就也把它当成了火车史上的一个大事件。

这大约发生在二〇〇〇年六月十八日,正如你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世纪号列车在那天开始了首次通行,而我正好受公司委派,要从漂来南去漂来北出差。

六月二十一日漂来北的国际展览馆将举行一个全国性洁具博览会,我和洁具销售部的其他一些同事被委派到博览会上为公司布展和宣传。当时,我刚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在公司的洁具销售部只是个二级销售员,根据公司财务规定,二级以下的销售员出差,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标准为硬卧。我是这次参展人员中唯一的二级销售员。

规定归规定,但按惯例,三级或者二级销售员,如果不是一个人出差,同伴中又恰好有一级销售员、销售经理或者部门经理一类的人物,二级销售员也可以根据同伴的情况选择坐飞机。但很不凑巧,这次展览的样品里,有只很贵重的抽水马桶,是公司想在博览会上亮出的拳头产品,因为怕托运可能会对马桶造成损害,公司决定让展团随身携带这件宝贝。这么大的玩意飞机肯定带不上去,我的顶头上司,部门经理毛大水便想到公司根据国家条例制定的财务规定,打定主意要让我一个人坐火车去漂来北。

“不要有情绪嘛!不是我们欺负你,国家就是这样规定的。年轻人锻炼锻炼是好事,像我当年去出差,别说硬卧,有时候连硬座也坐不上。人嘛,只有吃点苦才能有出息。”在宣布完决定后,老毛同志可能觉察出我有些不快,便用他带着湖北口音的漂来话打起哈哈来,一边说,一边还用肉乎乎的大手拍了拍我肩膀,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既然领导下了决心,不满也没用,我只能谄媚地点了点头。

毛大水宽阔的圆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大手一挥:“好,这样吧,给你订世纪号列车的硬卧,别看是硬卧,票价可是六百块,我们坐飞机也不过九百块。而且报纸上已经说了,六月十八日那班车可是处女航哦。”毛大水在“处女”二字上加了意味深长的重音,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潮湿,笑声极为爽朗,这是老毛同志显示幽默感时通常会用的方法。于是我跟着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被塞到了这辆被认为还是处女的世纪号列车上。果然,跟报纸上描述的一样,列车通体透明,因为是第一次公开通行,车上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玻璃夹层里被灌装了一些粉红色的气体,因此作为处女的世纪号列车被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光芒中。

上了车,我发现车上所有人看上去都喜气洋洋的,快活得像在过节。在这种气氛笼罩下,我也不由自主受了感染,将那只装备了德国精品釉材的抽水马桶放妥后,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喜滋滋起来,好像跟世纪号列车的首次通行扯上点关系,真的很光荣似的。很快,我便和邻铺们打成了一片,我们就像同伴,开始一起为世纪号列车的种种新奇之处啧啧赞叹。

直到站台上一帮伪军打扮的铜管乐手鼓起腮帮子时,我们才意识到,世纪号列车第一次行驶真的要变成现实了,我们都有些紧张,呼吸似乎也困难起来,车厢里突然鸦雀无声。

这时列车喇叭嗡的一声响起,一个带东北口音的男人在电波里传送着一些拘谨的声音:“各位乘客,你们好,我是世纪号列车的车长杨小伟,世纪号列车的第一次通行就要开始了……”

那拘谨的声音让我的神经松弛下来,我看到窗外,站台正在慢慢后退。到底是世纪号,启动时不仅没一点声音,也没摇晃的感觉,它的运动和它透明的车体一样不太真实。我还看到,列车开到哪里,哪里便被照得跟白昼似的,如果附近有人,也一律会因为世纪号的到来而露出一脸惊愕而羡慕的表情。我越来越坚信,能坐上世纪号列车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就在我的肾上腺素喷涌之际,那个漂亮的车厢乘务员出现在我面前。其实“漂亮”并不足以形容我对女孩的第一印象,当时我脑子里闪出的词语是“崭新”。一个“崭新”的女孩,我的念头这样一动。

当时,她正和本车厢另一个乘务员一起在向乘客致意。另一个女孩个子要更高一些,身材也比较丰腴,虽然年纪和那个崭新的女孩差不多,但看上去成熟许多,几乎无法被形容为女孩,她垂下的发梢和前面的刘海都烫了些小小的波浪卷,眉毛也好像特地画过,脸上的笑容很职业,表情温和而矜持。她正代表两人向车厢里的所有乘客打招呼,说着些客套而没有实际内容的话。

因为我的铺位位于车厢尾端倒数第三排,因此那个崭新的女孩正好站在我跟前。她甜甜地笑着,却笑得收敛而由衷,随着笑容的节奏,薄得有些透明的嘴唇不时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新得就像一组刚刚从十几层油纸里拆封出来的滚珠轴承。她的制服崭新崭新的,脸崭新崭新的,黑黝黝的直发崭新崭新的,被一层整齐的睫毛覆盖的眼睛崭新崭新的。是的,崭新,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可以用这个词语来形容,而且也只能用它形容,好像这辆崭新的世纪号列车只是这崭新女孩的一层包装,现在因为这层包装被打开了,这女孩才第一次呈现在我们的世界上。

看得出,这当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心情不错,显然也为自己能在世纪号列车上工作而深感自豪。从那些相关的八卦新闻里可以了解到,列车的工作人员是经过层层筛选才被挑中的,其中对乘务员的选择比选美还严格,不仅要面目姣好、身材匀称、仪表端庄,还要求政治上过关、业务上精通,除了手脚勤快,还得言辞得当,据说两班世纪号列车上的七十二名乘务员是从六万名应试者中选出来的,简直可以说是千里挑一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看到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是个二级销售员,还保留着一丝羞涩。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失态后,我开始尽可能将目光避开女孩。

但在车厢熄灯之前,女孩的身影却一直在我面前闪来闪去,她一会儿过来倒水,一会儿过来收拾垃圾,车厢里无论哪个乘客招呼,她都会欢快地应声而来。崭新的女孩身上好像充满了用也用不完的崭新能量,那朝气和干劲让人不由得心生羡慕。哎呀,这样的女孩大概只有世纪号才配得上,我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感叹。受她感染,我身上也充满了干劲,躺在铺位上,我也开始憧憬未来,好像不在我们的抽水马桶事业上干出点名堂来,我就对不起这趟世纪号列车的处女航似的。

神奇而充满纪念意义的首次通行没能敌得过困倦,人们兴奋一阵后,终于还是做了瞌睡虫的俘虏,熄灯后不久,车厢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却怎样也无法入睡。这固然跟心潮澎湃有关,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世纪号列车让我很不习惯。它没有声音,也不摇晃,躺在床铺上甚至感觉不到床铺的存在,我好像被搁置在一片虚无中。以前坐火车,那些配合着咔嗒声的摇来晃去,虽让人不舒服,但这些有节奏的动**,却能让我对空间和时间有个基本的感觉,一个咔嗒大约近似一秒到两秒,摇晃幅度的变化代表着路况的好坏和外面的环境,我甚至能从摇晃中感觉到火车正行驶在一座桥上或者一个涵洞里,而且咔嗒和摇晃久了,我便会把这当成是催眠曲和摇篮,并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但世纪号却让我完全失去了感觉,我无法测定时间的变化,也无从知道列车行驶的方向,甚至判断不出列车是否还在行驶。这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我一面在拼命让自己睡着,一面却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醒着。

我只得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睛很快习惯了周围的黑暗,我能看清一些东西了。这时,我注意到,车厢走廊末端的凳子上有人在那里坐着。一看,正是那个崭新的女孩,她正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眼睛因为黑暗的衬托而显得越发明亮,我好像能看到她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她笑得很羞涩,羞涩里充满了憧憬,像个在吃独食的小孩,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在得意扬扬地细细品味。黑夜让她的轮廓在我眼里变得完美,我越是看不真切,便越是被吸引。

思量半天,我还是决定行动,装出懵懵懂懂的样子,从铺位上下来,向卫生间走去,每一脚都踩得很不实在,这倒也好,更能显出我是没有预谋的。

走过她身边时,我没做片刻停留,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因为看到我过来,她显得有些紧张,像生怕被人窥破心中的秘密似的,把刚才那幸福的表情收藏起来,紧紧抿着嘴,怯生生地目送着我,似乎希望我能尽快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我终于来到车厢外,路过乘务室,往里张望了一眼,那个头发末梢烫着小波浪卷的女孩正在听随身听,一脸的百无聊赖,跟着音乐摇头晃脑。因为注意到我在看她,波浪卷女孩不屑地昂了昂头。

我继续向前,终于走进了世纪号列车的卫生间。因为紧张,我毫无尿意,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想着的,是待会跟那个崭新的女孩搭讪时说些什么。一边想,一边出于职业习惯,我看了一眼世纪号列车使用的抽水马桶,发现马桶和列车很不般配,竟是精致生活公司生产的一种极为普通的马桶。我摇了摇头,为世纪号列车在马桶这种小事上偷工减料而深感不解。

不久,脑子里想好了两三种不同的说辞,我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在乘务室门口,我轻佻地冲波浪卷女孩吹了下口哨,波浪卷例行公事地瞪了我一眼,看得出她对这种无伤大雅的轻佻颇为习惯,在装出来的冷漠下面,很难说没几分得意的意思。

我一下子轻松下来,好像所有包袱都被放下,开始一步步靠近那个崭新的女孩,脑子里想好了,要用第三套说辞跟她搭讪。

看到我又回来了,女孩又像刚才一样紧张起来,双肩微微收拢。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到她面前时,我忽然觉得刚才准备好的那几套说辞一下子显得傻不堪言,因为这样想,我没来得及跟她搭讪,就被慌张的脚步带着,回到了那张似乎不存在的铺位上。我心里懊恼不已,只能像刚才那样在黑暗中偷偷注视她。但我的思绪却在向前延伸,想象中,我和她搭讪成功,攀谈起来,我幽默、大方、博识、诚实、热情,我们谈得越来越投机,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产生爱情的方向挺进……

半夜两三点,女孩终于在我视线的护送下,带着那脸幸福的表情从车厢里走开了。我的想象因为失去了确实的依托,而一下子油干灯枯。世纪号列车上的那种虚无感突然把我紧紧地裹挟起来,变成了失眠之夜宁静至极的沮丧,我的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回放着工作以来的种种不如意,刚才幻想中的幸福正在被一些蹉跎感取代。

第二天一早,世纪号列车到达了终点站漂来北。之前,因为要打扫卫生、把赖床的乘客一一叫起,崭新的女孩又出现在车厢里。我的脑子因为一夜没睡昏沉沉的,情绪也不高,所以暂时没了跟女孩搭讪的兴致。车到站后,我用行李车拖着那只价值两万五千元的抽水马桶,迅速下车,赶去和参展的大部队会合。

接下来几天,忙碌而无聊。公司派来参展的,除我之外还有六个人,都是些工作五年以上的老员工,级别都在一级销售员以上,而且差不多都是已婚人士,来漂来北出差,意味着他们可以从公司和妻儿们的控制下暂时解放出来,所以只要能挤出片刻时间,他们便会凑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搓麻将,反正有六个人,也不愁没人换班。展会那边基本上就由我一个人充场面了。

因为参展经费充足,布展的体力活都雇了农民工来干,然后又从礼仪公司租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现场摆造型发材料跟人瞎扯淡。所以展会现场,我不算太忙,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向客户推荐那个由我随身带来的高级马桶,有时,若无人搭讪,还能有时间在脑子里开会儿小差。

每天真正的忙碌是展会结束后才开始的。这时同事们已经在搓第二场麻将了,一直搓到夜里十点多钟,按惯例便会由赢家做东,到外面吃东西,当然每次都会把我带上。喝完酒吃完饭,大家便开始打电话呼朋唤友,找一些正好来此地参展的老客户,有时老客户还会带来些新客户,然后大家一起去桑拿浴或者KTV之类的地方,在平均每个人搂搂抱抱过一点三个小姐的情况下,增进感情或者敲定新的合同。

以前为搞定客户,我也曾在老员工带领下,去过一两次类似场所,但这次才真算见识了大场面。无论参加人数、场所的档次,还是最后的账单,都非以前能比,而我的眼睛无法看尽看到这一切,耳朵无法听尽听到这一切,我的每一寸感觉都在疲于应付,而脑子却无法弄清这些我已看已听已感觉过的东西。几天下来,我累得筋疲力尽浑身发虚。倒是年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三高”人士毛大水依然中气实足,事实上每次平均数里多出来的那零点三个小姐,主要都是为了满足他。按惯例,每次只要一到这些场所,他都会向那些妈妈桑爸爸桑们很酷地伸出两个手指,就像当年恺撒伸出那两个代表胜利的手指。这让他在生意场上显得雄才伟略气度非凡,就连最狡猾的客户,到这时候都不得不甘拜下风,总是会在事了之后爽爽快快地给足他想要的订单。

因为身心俱疲,所以最后不管周围发生些什么,我都一律嗯嗯啊啊半咸不淡地与之周旋。这虽无助于消除疲惫,但让我不再觉得辛苦,而周围的人也好像没有觉察到我的敷衍,我们的关系反倒因此融洽。总之,那段时间脑子就像进了水,我完全处于麻木中,甚至都记不清当时发生过什么。

在漂来北出差的十多天里,我唯一清清楚楚记得的只有一件事。那事情每一丝每一毫至今还真真切切地印在我脑海中,虽然回头想来有些匪夷所思,事后同事们也都异口同声否认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我还是不能将这记忆从脑子里消除。

那天半夜两点,我们在英斯劳林湾洗完桑拿,在一位客户提议下,去了金色天堂夜总会在漂来北的第39号连锁店。在包厢坐下没多久,一位长着金鱼眼的妈妈桑,便为我们带来了一队又一队小姐。很快,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中意的货色,当然按惯例毛大水要了两个。

但不知为何,那天我情绪不高,始终没开口确认我要哪个小姐。那个长着金鱼眼的妈妈桑无奈地冲我笑了笑,笑得妩媚至极,和她已经三十多岁的年龄完全不相称。她的眼睛像两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吧嗒吧嗒眨了两下,眨得我下意识地难为情起来,我似乎听到她正在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唉哟哟,小阿弟的眼光还真是蛮高的,店里的小姐就我手上这些素质最高了,你都看不上,再这样下去,老阿姐我可要自己来陪你啰?”接着,她的声带上发出了一阵放肆的笑声,清脆得就像刀子跌落在空寂午夜的水泥地上。

还没等我找到确切的措辞,毛大水已经抢着应答起来:“你不知道了吧?就是因为看上老阿姐你了,我们这小兄弟才会谁都看不上,你不知道吧,现在小年轻都喜欢你们这些年纪大的老阿姐,味道不要太好哦。”毛大水毛刷子一样的笑声响起来,引来了其他人类似的笑声。

接着,我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对对对,老阿姐今天你一定要来陪陪我的。”

金鱼眼女人一点也不忸怩,爽快地答应下来。在出去一会儿后,她换上了一身高开衩的宝石蓝旗袍,在我身边坐下。

接着我带点表演性质,当着众人面吃起金鱼眼妈妈桑的豆腐来,大声地说着些调情的话,手从她松弛的腰部开始,上上下下夸张地摸着。金鱼眼似乎也很配合我的表演,做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雪白而柔软的腿不时因为故意挣扎,蛟龙一样地顺着她旗袍的开衩不断翻滚。包厢里顿时欢声阵阵,大家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而情绪高涨。

不久,我和金鱼眼便从众人注意力的中心脱身而出。周围的喧闹声被挡在我们身外五十厘米处,那里似乎有一层隔膜一样的东西存在,我们两个因此处在一个充满寂静意味的空间里。狭窄的宁静终于可以让我细细打量这金鱼眼女人了。如同所有三十五六的女子一样,她浑身上下已看不到一丝棱角,骨头和轮廓似乎都被包进了软乎乎的肉里,眼角、脖子和手腕上都不经意地留存着一些掩饰不住的皱褶。虽然,她的每一寸身体都充满了奇怪的**,仿佛水果熟透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这**在此时此地突然失效,因为我的目光已被她的金鱼眼吸引,那里面闪着暗蓝的光,像是她蓝色旗袍反射上去的,又像是从她眼睛深处涌出来的,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大概累了吧,来,枕到我腿上睡一会儿,保证比海绵枕头还舒服。”我似乎听到她这样对我说,声音柔软,可以用她说的那个比喻来形容,比海绵枕头还舒服。

于是,刚才那些恶作剧的念头全没了,我乖巧地枕着她的腿在沙发上躺下。真的很软,软得像没有似的,那夜躺在世纪号卧铺上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我觉得自己像是睡着了,但又好像没有,耳里依旧能听到身边人说话的声音,眼睛依旧能看到他们的行动。金鱼眼的手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我的意识忽然被带着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我感觉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溢满水一样光线的空间里。

这空间从形式看,有点像世纪号列车,四周都是透明的玻璃制品,每件东西都是灯,每件东西都像不存在似的虚无缥缈。我从一个狭长房间的尾部走出去,走进了下一个狭长房间的头部,这样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无论怎样往下走,好像总是没有尽头。而更重要的是,我身边竟走着那个列车上的漂亮女孩,我们像幼儿园里大班的小朋友一样手牵着手,从这一个房间走到下一个房间。

这过程中,我们没说一句话,好像说话的能力已被拿走,我们只剩下了眼睛、耳朵、鼻子和皮肤。

我们一步步向前,每个车厢一样的房间里都在无声地上演一些热闹的事情。第一个房间里是个穿黑西服留络腮胡子的外国胖子正在引吭高歌,他身后是一大群也穿着黑西服的乐手,不过每个人体积都很小,差不多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一那么大,密密麻麻的,如果按正常体积算的话,足可以装满五节车厢,但现在只是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胖子在拼命歌唱,乐手们在拼命吹拉弹奏,气氛很热烈,而我们的耳朵里却没有一点声音。

第二个房间看上去像是证券交易所,无数个穿红马甲的人正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不断张大嘴巴叫喊着,每个人也只有百分之一的体积,他们手上的噼里啪啦声和嘴上的叫喊声同样没有传进我的耳朵里。

就这样一个一个房间,或者一个一个车厢,我们似乎走在了一个无所不包的世界里,除了华丽和喧闹的场景之外,还有些血腥或者**的场景,血腥的无非是里面有人在打打杀杀,**的也不过是类似《花花公子》或者A片里的货色,只是在这些房间里,血腥和**也像被抽去了灵魂,充满了懒洋洋冷冰冰的事务性感觉。

我们不断地向前走着,走着,像两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对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有时即使笑一笑或者惊讶一下,也只是因为觉得到了该笑一笑或者惊讶一下的时候,心里却丝毫没有想笑或者惊讶的感觉。而这些场景里的人虽然像是看见了我们,但也一样对我们无动于衷,只是卖力地把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呈现给我们看,尽可能地吸引我们的视线,好像我们的视线才是他们继续运动下去的能量所在。因为心里越来越没底,我忍不住把女孩的手拽得越来越紧。然而她的手冰凉冰凉的,通过她的手,我感觉到,我的手也冰凉冰凉的。

“喂喂喂!”一只粗糙的手在不断拍打我的脸,我清清楚楚看到,是毛大水在呼唤我。似乎已到了曲终人散时,包厢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金鱼眼妈妈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小子是不是吃了那种东西?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就看你眼珠子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像傻了一样。别看傻,眼睛跟电灯泡似的,亮得吓人。跟小姑娘搞点花头就可以了,不要搞那种事情嘛。”看得出毛大水喝高了,说起话来舌头有点大。

我连忙强打起精神为自己辩护:“没嗑药,这种小屁孩干的事情,我怎么会干,只是有点累了,就躺在那女人身上睡着了。”

“女人?你昨天一来就躺下了。还说没嗑药?”毛大水好像有点生气。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因为我一直都睁着眼睛,根本没看见那个金鱼眼女人从我身边走开的情景。而且事后回想,昨晚带小姐来包厢的妈妈桑也没长着一双金鱼眼。事实上,我所记忆到的那个金鱼眼妈妈桑,除了那双金鱼眼是额外的,其他的每一寸每一分都活脱脱是那个世纪号列车上女孩的样子,只是她由崭新变旧了,连轮廓都被磨损了。一时间,我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在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才知道当时大概的情况。昨天晚上一到夜总会,我就跑出了包厢。回来后,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躺下了,眼睛睁着却没有反应。当时大家很慌张,幸亏在场的几个小姐见多识广,认为我是吃了某种特殊配方的药丸,到第二天早上就会没事,所以根本不用理我。

每个人都好像被统一了口径,我也只好认同了他们的说法。

“小子,别发呆,以后注意点。”因为看我不言语,毛大水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走吧,今天你还得到会场帮我们盯着。”

我点了点头,闷声不响地跟在众人身后。心里却不太踏实,但又想不出哪里不踏实,无奈之下,思绪便聚集到世纪号列车上的女孩身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幻觉中出现的是那个陌生的女孩,而不是其他一些熟悉的人,而且幻觉所在的场所还和世纪号列车那么相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名堂来。

这时,我和同事们已经拉开了一定距离,只有毛大水还在和我并行,他正在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是不是这两天太忙了,觉得有压力?”毛大水看我在看他,连忙摆出了一副革命老前辈的样子。

“是啊,脚下有点发虚,人跟空了似的。”因为不想多费口舌,我顺着他随便敷衍了两句。

听到我这样说,毛大水的心情变得尤其地好,一下来了精神:“年轻人,要多锻炼啊,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哦。”他这么说时,下意识地把粗壮的腰杆挺得比标枪还直,右手兴奋地摸了一下嘴角下面那颗红得发亮的痦子。

“老大,我哪能跟你比,你的本钱是天生的,一万个人里都不见得能找出一个来。”我毫不费力地肉麻了一把。

“是吗,我的本钱真有这么大吗?”毛大水像个储钱罐似的晃了晃自己的身体,脸上又露出他想显露幽默感时通常会有的潮湿笑容,哈哈大笑起来。

“那当然,那当然。”我也做谄媚状,笑了起来。

一下子,毛大水和我的关系似乎拉近了许多,以至于他开始为我的前程忧心忡忡。

“年轻人啊,其实我还是挺看好你的,一直想找机会提拔你,可你到现在还没什么业绩,我怎么提拔你嘛。”毛大水皱了皱眉头,两条毛毛虫似的浓眉很激烈地扭了一下。

虽然心里明知所谓没业绩,是因为二级销售员本来就是给人当跑腿的,根本不可能有业绩,但我脸上还是呈现出一副内疚的表情,小媳妇似的低下了头。

这让毛大水的心情愈发好了,他大手一挥,还挺了挺他的将军肚:“说实话,整个洁具部我最看好的人就是你,其他那些人年纪都大了,潜力有限,你就不一样了,不仅年轻,还有大学文凭,脑子又活络,我这个位子将来迟早是要给你坐的,你得给我多挣挣脸。”

“是。”虽然知道这只是毛大水经理因为心情好在信口开河,但我还是忍不住受宠若惊。不知怎的,脑子里又没来由地闪出了世纪号列车上那个漂亮女孩的脸庞。

毛大水还在继续开着他的无轨电车:“这样吧,这次你表现不错,回去后,我提你当一级销售员,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出去拉单子了。先想想有什么现成的客户可以争取,想办法来个开门红。”

“世纪号列车真的不错。”我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毛大水很诧异。

“我是说我们应该让世纪号列车装我们的A001。”为了补救刚才片刻的走神,我想起了世纪号列车上的那些劣质马桶。

“怎么,在铁路局有路子?”毛大水也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是,主要是世纪号列车上装的马桶跟这个车太不般配。他们用的是精致生活的U系列。”

“啊?这么好的车子用这么差的马桶?”毛大水好像也很吃惊。

“对啊,所以才觉得机会挺大的,听说以后在漂来市区开的长途列车,都会选用世纪号。”我连忙把我在八卦新闻中得到的信息说给毛大水听。

“不过,我看还是算了。”沉思片刻后,毛大水否决了我的提议,“精致生活能把这种次货送到世纪号列车上去,说明他们在铁路局里的关系不一般,咱们肯定撬不动。你还是先想想,你爹妈或者七大姑八大姨中,有没有现成的关系。年轻人,还是先从摸得着边的地方想办法。唉,世纪号列车怎么会装那么差的马桶?”给过我忠告之后,毛大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为列车上的马桶发了一通牢骚。

很快,博览会开完了。跟来的时候一样,我又背着那个高级马桶,一个人去坐了火车。不过想着可能会在列车上再次遇到那个漂亮女孩,我反而对此充满期待。

世纪号能提供由乘客自选座号的服务,所以订票时我选了和来时一样的车厢号。晚上七点三十分不到,我就早早上了车,在车厢门口迎宾的正是上次那个烫着小波浪卷的女孩。我总算放了心,知道我会再次在列车上邂逅那个看上去崭新崭新的女孩。

果然,八点钟一到,列车出发了,那女孩出现在车尾处,向车厢里的乘客致意。我杞人忧天的事情并未发生,她还是崭新的,虽然已不如十天前那么新,但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事物相比,还依然新得让人心惊,阳光般的笑容布满她的脸上,让我相信她正活得和她的笑容一样灿烂。我松了口气,好像她真的是个和我有着莫大干系的人似的。

上车前,我已打定主意,即使厚着脸皮也要和这女孩联络一下感情,至少想办法要到她的电话号码,如果能定下约会就更好。所以开车后,我一直都在等机会,只要那女孩过了忙碌期,就主动去和她打招呼。

像来的时候一样,女孩风风火火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换票、倒水或者根据乘客的需要提供咨询和服务,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看着她,都快入迷了。

但这时,不知怎的,十多天来被挤压起来的睡眠突然排山倒海似的涌来,我像被人用锤子击打了一下脑袋,无可避免地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在比大海还要广阔的睡意中,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疲乏不堪的肩部轻轻敲打。我像条在窒息中拼命挣扎的鱼,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酸软的身子稍微提起点精神。终于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那个漂亮女孩,正在用柔软的食指轻轻捅我的肩。

“什么事?”我轻声问。

“嗯,”女孩有点羞涩和歉意,微微低下了头,“想请你帮个忙,我们有个卫生间马桶坏了,我同事说你来的时候和现在都背着个马桶,觉得你可能……”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绯红,一定是那个波浪卷的主意,却让她来打头阵。

“好吧,我帮你看一下。”没等女孩往下说,我已迫不及待答应了。

女孩低着头在前面走,我小心翼翼在后面跟,走廊尽头透来的光映在她的轮廓上,让她的背影剪影一样分明。果然,卫生间里,波浪卷已经等在那里。看到我们过来,她很得意地向那个女孩挤了挤眼睛,然后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问:“你真的会修?”

“我是洁具公司做销售的,多少懂一些吧。”我尽可能淡然,本来还想表示我是漂来大学设计学院洁具工程专业毕业的,但又一想,显摆的意味太明显,所以没说。

为了显示自己是专业人士,我没再说更多废话,三下五除二,就把马桶的顶盖打开了,是弹簧卡住了,所以水老是冲个不停,我稍微动了动,问题就解决了。然后,我借题发挥:“这么好的车用这么差的马桶,不知道你们铁路局是怎样想的,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拿了别人好处。”

崭新的女孩羞涩地笑了笑,波浪卷则有些不屑,伶牙俐齿的样子:“这马桶很不错的,我在装修市场上看到过,要卖一千九百块呢。”

“哼,一千九百块?马桶只要在两千块钱以下,都是垃圾货。”因为在说比较擅长的话题,我不免有点骄傲,“知道我带的那个值多少?两万五。”

“一个马桶要卖两万五,你们这不是在斩冲头吗?马桶再好,也不过就是多个热水、烘干什么的,能高级到哪里去?”

“唉,这话太外行了,热水、烘干什么的都是小功能,知道马桶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上面那层釉。”

“哦?”波浪卷有点被我说话的口气吓住了。

“你看这个马桶,表面上看,釉很亮也很白,都能当镜子用了,但你等着,不用三个月,上面就会坑坑洼洼,污垢会在上面残留,到时候洗起来很困难,很快会变得跟老烟鬼的牙齿一样吓人。这就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我带的那个马桶就不同,用的是德国进口的釉材,密度是U系列的三倍,上面还会自然形成一个化学保护层,不管什么东西粘上去,不用费力,水一冲就全搞定,另外我们公司还从意大利花大价钱引进了一种纳米银离子技术,只要直径在一纳米以上的细菌和病毒,在我们的马桶里都会被杀死。据统计,人类有百分之十五的疾病都是在马桶上感染的,所以啊,只要用了我们的马桶,就意味着每个人至少会少百分之十五的得病概率。还有,我们公司从日本引进了最新的负离子过滤技术,所有在上厕所时可能产生的有害气体和致癌物质,都能被过滤掉,再加上其他那些马桶具备的舒适功能,可以说我们的这款A001和你们世纪号列车一样,都是高科技产品。”因为在博览会上,几乎天天都要给人说一遍这样的话,我显得驾轻就熟。

“对不起,还要去办点事。”那个崭新的女孩在耐心地当了半天听众后,终于提出要离开,在向我点头致谢后,就独自向车厢的方向走了过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有点怅然若失,想起来上车前的打算,便向波浪卷打听起来。

“你同事叫什么?”我问。不知为何,在波浪卷面前,我说起话来反而更直接一些。

“怎么,看上人家了?”波浪卷的嘴角挂着丝讥诮的笑意。

“看人家小姑娘漂亮,问下名字总可以吧?”

“嗨,别装了,上车起就看到你的眼睛盯着人家贼溜溜地看,否则我也不敢让她拉你干活啊。”波浪卷好像一副看得很透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说话了,只是等着波浪卷继续往下说。

“对了,你在你们单位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大概四千吧。”

“靠,”波浪卷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屑,“那你就省省吧,那小孩心高着呢,知道现在排着队追她的人有多少?至少一个排吧,里面挣得最少的每个月也有七八千,最多的年薪二十万,人家小孩都没往心里去。”波浪卷“小孩”“小孩”地称呼着那个女孩,好像她自己年纪有多大似的。

我轻轻地吹了下口哨,心里虽失落,但面子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你叫什么?放心,绝对没有高攀的意思,就想跟你认识一下,以后要买不着火车票,可以找你帮忙。”

“田芳。”波浪卷倒是大方,还把她的手机号给了我,又问了我的名字和联系办法,希望我们公司以后如果有什么内部优惠活动,一定要想着她。

然后,我们又瞎侃了一阵,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我再没有提及那漂亮女孩。看到时间不早了,我又回到铺位,然后又是一阵好睡。第二天醒来,下车前我又看了那女孩几眼,希望能把她崭新的样子尽可能地留在记忆里。

出差结束后,毛大水果然兑现了承诺,没过三个星期,就提我当了一级销售员,此后,再出差基本上就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了。所以之后的两三年里,我没再坐过世纪号列车。

这段日子,我混得不错,在毛大水关照和指点下,我卖出了不少马桶。我成了毛经理的心腹,只要他关照下来的事情,我都会想方设法给他办成,他想在洁具部里整治个什么人或者搞些朝三暮四的小改革,我也不遗余力地配合。所以,虽然在洁具部的同事们中间我名声不太好,但职位却在短短两年半里,连升了三次。提了一级销售员后不久,毛大水又提我当了业务经理,之后,毛大水成了公司的副总,我也当上了洁具部的副经理。

二〇〇三年年末,我又到漂来北出了趟差,正碰上难得一遇的大雾,原先订好的飞机要延迟到第二天中午,因为不想再等,就决定退票去坐世纪号。到了车站,才发现很多人跟我一样,都改主意来坐火车了,车票已销售一空。正好我想起有田芳的手机,便尝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她对我还有印象,一提马桶的事,她就毫不犹豫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她就跑出来把我接上了世纪号。

为了表示谢意,我把公司用来送客户的礼品,送了一份给她,是个进口的MP3,再加上我还答应只要她以后需要买马桶,尽管找我。所以她对我很是热情,看到实在没有多余的铺位了,便把我领进了在车厢末端的乘务室。

坐在世纪号列车上,那些熟悉的场景又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那个崭新的女孩。但观察了很久,都没看到女孩的影子。田芳的搭档已换成了另一个漂亮女孩。

等田芳忙过之后,她终于回到了乘务室。我们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话题渐渐地转到了当年那个漂亮女孩身上。

“你以前的搭档呢?”我问。

“是说华晓诗啊?”田芳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因为我提到的这话题,她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还向我挤了挤眼睛,“还在想人家啊?”

我终于第一次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我没有反驳,只是笑着说:“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让我不想都不可能啊。怎么,她嫁人了?”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嫁什么人?不过给人拐走了,倒是真的。”田芳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哦?”我心里有些失落。

“前年我们车上来了个老骗子,晚上闲得睡不着,就来找我们聊天,说他是什么模特公司的经纪人,觉得我们条件不错,劝我们到他公司去,说什么保证能做出来,将来还有往演艺圈发展的机会。一看那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老在外面骗小姑娘的混子,但那小孩却当真了,先是休假时,被他拉着去拍了几个小广告,因为尝到了点甜头,就真的辞职跑到那野鸡公司去工作了。”

“你也不劝劝她?”我看了一眼田芳帽子上那个闪闪发亮的徽章。

“嗨,你不知道,别看那小孩平时不声不响,心里主意大着呢,”田芳叹了口气,“而且,人家小孩年纪还轻,又长得漂亮,想往更高的层次上走一走,也没什么不对啊。”

“你们这里不挺好的吗,好像一般人想上世纪号来当列车员还没机会呢!”

“是啊,当年我们报名到世纪号上来,简直弄得跟选美似的,估计那小孩也以为这是个出风头的事。但实际上,在世纪号当列车员和在一般火车上当列车员能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列车员吗?刚开始,她还挺兴奋的,比谁都卖力,时间长了,就知道也就是个噱头,再怎么干,将来大不了也就当个列车长什么的,所以有点灰心,以前晚上常常会一个人坐在车里眼睛发亮,后来就不了,常常没来由地发呆或唉声叹气。结果那骗子三言两语,就把她说动了。”

“哎呀,你常在外面跑,还能不知道?很多事情你要做成了,就是能人,做不成就是骗子。看那人的样子,除了能吹,我觉得十有八九什么也干不成。”

“你年纪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好像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透似的?”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我调侃了一句。

“一言难尽啊。”田芳似乎没意识到我的调侃,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中,她和我聊了自己的事情。虽然她至今还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但总算谈过几次恋爱,其中有两次还是刻骨铭心的那种。因为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她就进了职业高中,专业是礼仪之类的,但实际上就是学习当服务员。因为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所以身后总有男孩追,不过,那些男孩她大都看不上,所以一直到高二,都没真的跟人恋爱过。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初中认识的一个男孩邂逅了,男孩高她一个年级,长得帅气,读书又好,以前田芳也一直对他有好感。这次重逢,男孩告诉她,他也喜欢田芳。三言两语后,两个人就热乎上了,男孩给她写了很多情书,都是些海枯石烂同生共死之类的蠢话,但她却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