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宝

粤西孙子楚〔1〕,名士也,生有枝指〔2〕。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3〕,相邮传作丑语〔4〕,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5〕,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6〕,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7〕,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8〕。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9〕,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10〕。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11〕,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矇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12〕,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13〕。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省往还〔14〕,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15〕。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16〕。浴佛节〔17〕,闻将降香水月寺〔18〕,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19〕,凝睇不转〔20〕。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21〕。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22〕。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瞰生〔23〕,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乌云:“诳我!”女乃自矢〔24〕,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25〕,解履**,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

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26〕。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乃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生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27〕,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28〕,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苏,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29〕。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30〕,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31〕。”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32〕,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33〕,敬秘相授〔348〕。”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35〕。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36〕,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37〕。明年,举进士,授词林〔38〕。上闻其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39〕。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产〔40〕,卢雉倾家〔41〕,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42〕;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赀赚人嫖〔43〕;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44〕;父子账目太清;家庭用机械〔45〕;喜子弟善赌。

【注释】

〔1〕粤西,约在现在广西壮族自治区一带。

〔2〕枝(qí)指,大拇指旁边多长了一个手指。

〔3〕貌,察知形容。

〔4〕邮传作丑语,就是相互传播有关孙子楚难听的话。

〔5〕与王侯埒(liè)富,与显贵的王侯同样富有。埒,等同。

〔6〕委禽妆,订婚下聘礼。

〔7〕失俪(lì),丧妻。

〔8〕滨,临近。

〔9〕妇女出游,指“踏青”,清明节前后,古人有郊野游览的习俗,并以清明节为踏青节。

〔10〕恣(zì),听任,任凭。月旦,即“月旦评”,指品评议论人物。

〔11〕招,招魂,此为招生人魂。古代儿童或成人病时,家人害怕他的魂魄丢了,常常在室外或室内呼喊他的名字,称为招魂或叫魂。

〔12〕奇馁(něi),特别饥饿。

〔13〕休休(xǔ),嘘气声。休,通“咻”。澌灭,消失。

〔14〕不省(xǐng),指没见过。

〔15〕历言不爽,依次道来,没有差错。

〔16〕遘(gòu),遇到。

〔17〕浴佛节,即佛诞节,为纪念释迦牟尼诞生的节日。

〔18〕降香,指到庙中烧香朝拜。

〔19〕掺(shān)手,女子纤美的手。

〔20〕凝睇(tī)不转,专心致志地注视。

〔21〕青衣,青色或黑色的衣服。汉朝以后,多被地位低下者所穿。这里指婢女。

〔22)篆,铭刻,比喻牢记在心。

〔23〕瞰(kàn),窥探,伺望。

〔24〕自矢,自己发誓表示矢志不渝。

〔25〕束双弯,即缠足。弯,因古代妇女的小脚缠后弯曲像弓而得名。

〔26〕相如之贫,西汉司马相如很有才,但是家里很穷,后与富豪卓王孙女卓文君私奔,终成夫妇。

〔27〕消渴,中医学病名,症状为口渴,善饥,尿多,消瘦,包括糖尿病、尿崩症等。这里应该是指尿崩症,所以死亡迅速。

〔28〕晴,比喻泪干或泪止。

〔29〕部曹,明清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司官(如主事、郎中)之称。这里是指阴间官署中的属官。

〔30〕鬼录,即“鬼箓”,古人对阴间死人的名簿的称呼。

〔31〕驭卒,指驾车马的鬼卒。控马,驾驭马匹。

〔32〕大比,明清特指乡试。

〔33〕关节,科举考试期间,暗中行贿买通出题主考官,让主考官透露考题从而考中。

〔34〕敬,这里是“特意”的意思。

〔35〕七艺,科举考试首场的七篇八股文章,乡、会试也一样。

〔36〕典试者,主持考试的官员。蹈袭,因循,沿袭。

〔37〕抡魁,科举考试的第一名,这里指乡试考中解元。

〔38〕词林,翰林或翰林院的别称。

〔39〕赏赉(lài),赏赐。

〔40〕粉花**产,因嫖娼而倾家**产。粉花,借指娼妓。

〔41〕卢雉倾家,因赌博而败家失业。卢雉,掷骰赌博。

〔42〕窖镪(qiǎng)食贫,将财产隐藏起来,自家衣食简陋。窖,埋藏。镪,钱币。

〔43〕赚(zuàn),哄骗,诳骗。

〔44〕倩人,请托别人。

〔45〕机械,巧诈,机巧。

【简评】

孙子楚与阿宝的结合,全因“痴”而起。前者因“痴”而自断枝指,因“痴”而离魂周旋于阿宝身侧,又因“痴”而寄魂于鹦鹉,得以亲近可人“芳泽”,最终两人得结百年之好。且故事发展超越唐陈玄祐《离魂记》中“倩女离魂”的情节,两人婚后三年又突生波澜,子楚患病不治,夫妻险些天人永隔。幸而阿宝以“节义”感动冥王,终令子楚再生,并中进士,夫贵妻荣,完全符合中国读者期盼大团圆结局的喜好。

篇后“异史氏曰”论“痴”,是世人为“痴”加以正名的宣言,其思想则明显受到晚明性灵思潮与尊情意识的影响。迷恋沉酣于某事曰痴,嗜好难以割舍为癖。痴与癖往往结为兄弟,相伴而行。张岱在《五异人传》中甚至说:“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清初张潮《幽梦影》则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将痴、癖与情联系起来,可见性灵之光难以磨灭,而蒲松龄正是继承者。有关人化鹦鹉的传奇事迹,《太平广记》卷四六○引录《大唐奇事·刘潜女》中即有类似记载,有女与鹦鹉为一身,死后化为一白鹦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