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斯嘉丽、噼里姑妈和孩子们送到梅拉妮家以后,就和阿什利一起骑马出去了。斯嘉丽几乎要气炸了,也非常伤心。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呢?她刚刚在外面受到攻击,差点出了大事!这个人可真是自私自利,没心肝!当山姆把衣襟散乱的哭泣的她抱进屋时,弗兰克却似乎非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发疯。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事情经过,他却连胡子都没捋一下,只慢条斯理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是只受了惊?”
她当时给气得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于是山姆就主动替她说只是受了点惊吓。
“他们没来得及再撕她的衣服,俺就赶到了。”
“你是个好孩子,山姆,我不会忘记你的。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回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
弗兰克非常平静地听他说完,什么问题也没问。他看上去就像托尼前来敲门那天晚上一样,仿佛这纯粹是爷们的事,处理起来越少说话,越冷静越好。
“我今晚就让彼得把你送到拉夫雷迪,你在树林里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更安全……啊,宝贝,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并没有真的伤着。噼里小姐,请把嗅盐拿来,好吗?奶娘,去给斯嘉丽小姐倒杯酒来。”
斯嘉丽再一次泪如雨下,不过这一次却是气哭的。她需要的是安慰,是愤怒,是威胁要为她报仇。哪怕冲她发火,说早就告诉她会出这样的事,总之无论做什么,也比这样轻描淡写,把她遇到的危险不当回事强。当然,他很关心,很体贴,可是却心不在焉,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似的。
原来这件重要的事不过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而已!
当她听到自己的丈夫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梅拉妮家去待一晚上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应该知道她今天碰上这样的事有多么痛苦,应该知道她不想去梅拉妮家待着,要知道她不仅身体疲惫,而且精神也受到了刺激,极需躺到**,盖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来块热砖暖暖脚,再来杯热甜酒压压惊。他要是真爱她,在这样的晚上,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都不应该离开她。他应该在家里,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她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来,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梅拉妮的小客厅依然像往常一样宁静,就像平时弗兰克和阿什利一起外出时那样,女眷们就聚集在这里做针线活。屋里炉火熊熊,让人感到温暖而愉快。桌上的台灯发出幽静的黄色光芒,照在埋头做针线活的四个女人丝毫不乱的头发上。四条裙子轻轻飘动,八只小巧的脚轻轻地搭在脚凳上。育儿室的门开着,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韦德、埃拉和博轻微的呼吸声。阿齐坐在壁炉前的一张凳子上,背对着炉火,在那里认真地削一块木头,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和四位梳妆整齐、衣着讲究的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他是一只花白凶猛的看门老狗,而她们则是四只小猫。
梅拉妮说起了最近妇女竖琴乐队发火的事,温柔的声音讲啊讲,语气中略带一丝气愤。在讨论下次音乐会出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取得一致意见,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梅拉妮,宣布她们全都要退出乐团。梅拉妮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们暂缓实行这项决定。
斯嘉丽本来就够烦的了,听到梅拉妮这样喋喋不休,几乎忍不住大喊:“去他妈的妇女竖琴乐队!”她想谈一谈自己的可怕经历,她急于把详细情况跟大家说一说,吓唬吓唬大家,好让自己的惊吓减轻一点,也想借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证明,自己当时的确很勇敢。可是每当她提起这个话题,梅拉妮就会巧妙地扯到别的无聊的事情上去。这让斯嘉丽大为不满,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样坏呢!
她刚逃脱一次那么可怕的遭遇,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坦然,这样无动于衷呢?本来让她说一说,她会感到好受些,可她们竟然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她,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
下午发生的事对她震动太大了,大到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她只要一想起黄昏时在树林附近的路上,有一张凶恶的黑脸在暗处向她窥视,就吓得浑身哆嗦。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乱抓,要是山姆不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就把头垂得更低,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她在这平静的客厅里坐的时间越长,听着梅拉妮说话,她的神经就越紧张,觉得随时都会像班卓琴的弦一样“砰”的一声绷断。
阿齐一直在那里削木头,这让她感到不舒服,便对着他直皱眉头。她突然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削木头呢?往常他晚上守卫的时候,总是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睡觉,鼾声震耳,每呼一口气都把他那长胡子吹起来。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无论是梅拉妮,还是英蒂雅,谁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铺张纸,免得木屑掉得到处都是。他已经把炉前的地毯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她们却仿佛没有看见一样。
她正看着阿齐,阿齐却突然一转身往火上吐了一大口烟叶汁,声音大得让英蒂雅、梅拉妮和噼里都跳了起来,好像炸弹爆炸了似的。
“至于这么大声吗?”英蒂雅叫了起来,因为紧张和恼火,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斯嘉丽看了看她,感到有些吃惊,因为英蒂雅一向是比较矜持的。
“我就爱这样。”阿齐冷冷地顶了一句,又吐了一口。梅拉妮朝着英蒂雅皱了皱眉。
“我就喜欢爸爸从来不嚼烟叶。”噼里开口说话了。梅拉妮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回过头来说噼里,斯嘉丽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这么难听的话呢。
“哎,别说了,姑妈。您真不会说话。”
“哎哟!”噼里说着就把针线活往腿上一撂,嘴也噘了起来,“我说,你们这些人今天晚上犯了什么毛病。你和英蒂雅还不如两根木头棍子好说话呢。”
谁也没理睬她。梅拉妮并没有因为说话太冲而向她赔不是,只安安静静地继续做起针线活来。
“你的针脚太大了,”噼里有几分得意地说,“全得拆下来重做。你是怎么了?”
梅拉妮仍然不理不睬。
她们出了什么事吗?斯嘉丽感到很纳闷,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惊吓而忽略了什么?虽然梅拉妮千方百计想让大家觉得今晚和过去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没什么两样,但气氛却与往常不同。这种紧张气氛不可能完全是由于傍晚时发生的事情带来的警觉和震惊所引起的。斯嘉丽偷偷地看着另外几个人,碰巧英蒂雅也在看她。她感到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英蒂雅长时间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着某种东西,比仇恨更加强烈,比鄙视更加伤人。
“她似乎认为我是罪魁祸首了。”斯嘉丽愤愤地想。
英蒂雅把视线从她身上又转到阿齐身上,刚才对他还一脸的不耐烦,如今已经不见了,相反,望着他的目光中隐约透露出焦急和询问。阿齐反倒望着斯嘉丽,和英蒂雅刚才一样,冷冰冰地盯着她。
梅拉妮没有再说什么,屋里鸦雀无声。在一片静默中,斯嘉丽听见外面起风了。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夜晚。现在她开始感到气氛紧张,心想也许整个晚上气氛都是紧张的,只是自己过于烦恼,没有注意吧。阿齐的脸上显出一种警惕、等待的神色,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竖起来,活像猞猁的耳朵。梅拉妮和英蒂雅也都是忍着心中的不安,一听见路上有马蹄声,悲风吹动秃枝发出的阵阵呜咽声,或枯叶在草坪上滚动发出的沙沙声,她们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静听。就连炉火中木柴轻微的爆裂声也会使她们吃惊,仿佛听到了有人偷偷走来的脚步声。
肯定是出事了,斯嘉丽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情仍在进行之中,她却一无所知。看一看噼里姑妈那善良的胖乎乎的脸,皱着眉,噘着嘴,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但阿齐、梅拉妮和英蒂雅是知道的。虽然房间里寂静无声,她却几乎可以感觉得出英蒂雅和梅拉妮思绪剧烈翻滚,犹如关在笼子里的松鼠一般。她们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是却肯定知道某件事,正在等待这件事的到来。她们这种内心的不安也传染给了斯嘉丽,使得她也更加烦躁紧张起来。她手底下一乱,就把针扎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恼,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她挤了挤,挤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我太紧张,缝不下去了。”她大声说,随手把要补的衣服扔在地上,“我想回家睡觉去。弗兰克真不该出去。他老是说啊,说啊,说要保护妇女,不让她们受到黑鬼和提包党的伤害,可是真的需要他保护了,他又在哪儿?在家里照顾我吗?不,根本没有。他跟着一帮人东跑西蹿去了,一帮子光会嘴上说的人,而且——”
她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英蒂雅的脸上,停下来不说了。只见英蒂雅呼吸急促,她那没睫毛的灰色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斯嘉丽的脸,眼神像死神一样冷酷。
“要是不太难为你的话,英蒂雅,”斯嘉丽讥讽说,“你要是能告诉我今晚为什么老盯着我,我就感激不尽了。难道我的脸发绿了,还是怎么了?”
“谈不上难为我,我很乐意告诉你,”英蒂雅眼里怒火直冒,“我不愿意听你贬低肯尼迪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你要是知道——”
“英蒂雅!”梅拉妮警告她不要说下去,手里的活儿攥得紧紧的。
“我想我比你更了解自己的丈夫。”斯嘉丽说。她从来没跟英蒂雅公开吵过架,现在看到要吵,就来劲儿了,也不紧张了。梅拉妮和英蒂雅互相看了看,英蒂雅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可是却立刻又开了口,冷酷的语气里夹杂着仇恨。
“你真让我恶心,斯嘉丽·奥哈拉,还说什么要受到保护!你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保护!要不然这几个月你就不会那样东奔西走,招摇过市,向那些陌生男人卖弄风情,让他们为你着迷。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话,这就算便宜你了。”
“英蒂雅,快别说了!”梅拉妮说。
“让她说,”斯嘉丽大声说道,“我听了很高兴。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虚伪,不愿意承认。要是她觉得有人会迷上她,她就会一天到晚光着屁股在街上晃**。”
英蒂雅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样的侮辱让她气得浑身直抖。
“我就是恨你,”她声音颤抖而清楚地说,“过去我不说,并不是因为我虚伪。你既不懂礼貌,又缺乏教养,你哪里会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们大家不抱成一团,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就不可能战胜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却处处破坏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个好丈夫抬不起头来,让那些北方佬和无赖笑话我们,污蔑我们,说我们没有教养。北方佬不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从来都不是。就北方佬那头脑,他们怎么会明白你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教养。你到树林子里乱窜,招致攻击,你自己去惹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却让城里所有正派女人都可能受到攻击。你还给我们那些男人带来了生命危险,因为他们不得不——”
“英蒂雅,我的上帝呀!”梅拉妮叫了起来。斯嘉丽虽然仍在生气,对梅拉妮这样随便呼唤上帝还是感到吃惊。“你千万别说!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万别说!你答应过——”
“嘿,孩子们,别吵了!”噼里姑妈哆嗦着嘴唇,乞求道。
“我不知道什么?”斯嘉丽也站了起来。她气愤极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酷而怒不可遏的英蒂雅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梅拉妮。
“你们这帮蠢货!”阿齐突然说道,语气极其轻蔑。谁也还没来得及斥责他,就见他灰白的头一扬,猛地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你们都别嚷嚷了!”
还是男人说话管用,几个女人站在那里,突然一声不吭了,脸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着他向门口蹒跚走去。
“谁呀?”没等外边的人敲门,他就问。
“巴特勒船长。快开门。”
梅拉妮飞快地向门口扑去,她的裙子飘了起来,膝盖以下的裤腿都露了出来。阿齐的手还没摸到门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门打开了。雷特·巴特勒站在门口,黑宽边软帽把眼睛都挡住了,狂风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腾,发出啪啦的响声。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客气了,既没摘帽子,也不和别人说话,只盯着梅拉妮,也不招呼一下,就直奔话题。
“他们在哪儿?快告诉我,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斯嘉丽和噼里都惊呆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英蒂雅像一只又老又瘦的猫,一下子蹿到了梅拉妮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她急忙说,“他是奸细,是叛徒!”
雷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快点,威尔克斯太太!也许事情还来得及。”
梅拉妮好像吓傻了,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究竟是——”斯嘉丽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
“闭嘴,”阿齐厉声呵斥道,“梅拉妮小姐,你也不要说了。你快滚,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别,阿齐,别这样!”梅拉妮哭道,一面把颤抖的手搭在雷特的胳膊上,好像是要保护他,怕阿齐动手。“出了什么事?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雷特的黑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可又不能不顾及礼貌。
“我的天哪,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怀疑,只是他们还算聪明,所以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么知道的?今晚我和两个喝醉酒的北方上尉打扑克,是他们泄露出来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们早就做了准备。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
一瞬间,梅拉妮好像被重击了一下,站立不稳,雷特忙伸手搂住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倒。
“别告诉他!他在引你上当!”英蒂雅喊道,恶狠狠地盯着雷特,“你没听见他说吗,他刚才是和北方军官在一起?”
雷特还是看也不看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梅拉妮苍白的脸。
“告诉我,他们去哪里了?他们有开会的地方吗?”
斯嘉丽尽管心里害怕,而且一头雾水,但是她却觉得雷特的脸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板着,毫无表情。不过梅拉妮显然看出了一点什么,让她觉得可以信赖。于是她摆脱了雷特的胳膊,直了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在迪凯特路旁边棚户区附近。他们在原先的沙利文种植园的地窖里碰头——就是半毁了的那个。”
“谢谢。我马上赶去。北方佬要是来了,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他立刻就走了,黑披肩融入了黑夜之中,屋里的人一直到听见外面石子乱迸,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去,方才意识到他的确来过这里。
“北方佬要到这里来?”噼里叫了起来。她两脚一软,瘫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再不告诉我,我就要发疯了!”斯嘉丽一把抓住梅拉妮拼命地摇,好像使劲摇就能从她嘴里摇出答案来似的。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阿什利和肯尼迪先生可能因你而死!”英蒂雅虽然因为担心而痛苦万分,可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胜利的调子。“别摇梅拉妮了,她快晕过去了。”
“不,我不会晕的。”梅拉妮小声说,伸手抓住椅子的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杀了阿什利?请你们哪一位告诉我吧——”
阿齐的声音像生锈的合页一样,打断了斯嘉丽的话。
“坐下,”他命令道,“拿起针线活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不定北方佬从天一黑就在监视着这所房子呢。都坐下,我说,做针线活。”
虽然浑身发抖,但是她们却都照着阿齐的吩咐做了,就连噼里也哆哆嗦嗦地抓起一只袜子拿在手里,像受惊的孩子一样,睁着大眼看周围的人,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阿什利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梅丽?”斯嘉丽喊道。
“你丈夫在哪里?难道你就不关心他吗?”英蒂雅的灰眼睛喷射着疯狂的毒焰,两只手不停地将正在缝补的那条旧毛巾弄皱,又展平。
“英蒂雅,求你了!”梅拉妮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声音,但从她那吓得煞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在勉强支撑。“斯嘉丽,也许我们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遭遇了那么大的麻烦,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就说先别——而且你又一向是公开反对三K党——”
“三K党——”
斯嘉丽一开始刚说出这个词儿,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也不明白其含义,可是接下来:
“三K党!”她几乎尖叫起来,“阿什利可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哦,他答应过我的!”
“肯尼迪先生当然是三K党,阿什利也是,我们认识的男人,他们都是,”英蒂雅大声说,“他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是白人,南方人,难道不是吗?你应当为他感到自豪才对,而不该让他偷偷加入,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
“你们一直都知道,而我却——”
“我们怕你难过。”梅拉妮伤心地说。
“这么说来,他们说去参加政治集会,而实际上是去干这个去了,是不是?唉,他可是答应过我呀!现在北方佬要来了,没收我的锯木厂,没收那个商店,把他关进监狱——唉,雷特·巴特勒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英蒂雅和梅拉妮相互望着对方,心里害怕极了。斯嘉丽站起来,把手里的活计扔到地上。
“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进城去,我见人就问,直到我——”
“坐下,”阿齐说,独眼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来告诉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乱跑,遇上麻烦,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为这个,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还有其他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们要去抓那个黑人和那个白人,把他们给宰了,还要把棚户区连窝儿都端了。要是刚才那个叛徒说的是实话,那就是北方佬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里,我们的人就上了圈套。要是巴特勒说的是谎话,他就是个奸细,他会去报告北方佬,我们的人还是会被打死。他要是真的告发了,我就把他弄死,哪怕我自己也活不成了。他们要是不死,谁都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德克萨斯去,在那里躲起来,也许永远不能再回来。这都是你的过错,你的手上沾满了血啊。”
愤怒取代了梅拉妮脸上的恐惧。她注意到斯嘉丽慢慢明白了,然后一下子害怕起来,就站起来,把手搭在斯嘉丽肩上。
“阿齐,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出去。”她厉声说道,“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认为应当做的事。我们的男人也做了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我们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们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你和英蒂雅怎么能说这样难听的话呢?说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
“听!”阿齐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坐下,太太。有马的声音。”
梅拉妮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阿什利的一件衬衫,把头一低,无意识地把褶边撕成了碎条。
马越来越近了,蹄声也越来越大,此外还可以听见马具的碰撞声和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在房前停止了,接着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里的人就听见脚步声穿过侧面的院子,奔后面的过道去了,她们觉得仿佛有一千只恶毒的眼睛正从前面没有遮挡的窗户往里面看,四个女人心里很怕,却还要低着头,认真做针线活。斯嘉丽不断地在心里吼叫:“是我害了阿什利!是我害了他!”在这疯狂的时刻,她压根儿没想到她可能还害了弗兰克呢。她脑子里顾不上想别的,只有阿什利,仿佛他正躺在北方佬骑兵的脚下,漂亮的头发沾满了血。
门口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斯嘉丽看了看梅拉妮,发现她那紧张的小脸上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和她刚才在雷特·巴特勒脸上看到的木然表情一样,那是抓了一手烂牌却要唬人时不动声色的样子。
“阿齐,开门去。”她平静地吩咐。
阿齐把短刀往靴筒里一插,把腰带上的手枪解开了扣儿,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噼里姑妈一看门口挤着一个北方佬军队的上尉和几个穿蓝军装的士兵,就惊叫了一声,好像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了一样。其他人都没有说话。斯嘉丽发现自己认识这个军官,于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是汤姆·贾弗里上尉,是雷特的朋友,她曾经把木材卖给他盖房子。她知道他是个正派人。既然他是个正派人,也许不至于把她们关在监狱里去。他也一下子认出斯嘉丽,于是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呀?”
“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梅拉妮说着便站了起来。她虽然身材矮小,却显得非常威严。“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闯到我家里来?”
上尉的眼睛很快地把房间扫了一遍,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了一下,接着又把视线从人们的脸上转到桌上,转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里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一谈。”
“他们不在。”梅拉妮回答说,温柔的声音中有一股冷意。
“您能肯定吗?”
“别怀疑太太的话。”阿齐说话时,胡子都翘了起来。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做出保证,我就不搜查了。”
“我可以保证,不过你想搜就搜吧。他们进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去了。”
“他们没在店里,今天晚上没有会。”上尉板着脸说,“我们要在外面等着,直到他们回来。”
他微微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随手把门也关上了。屋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下了严令,不过因为有风,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围这所房子,每个门窗站一个人”。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斯嘉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张张留着大胡子的面孔在窗外望着她们,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梅拉妮坐下来,手不再抖了,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名叫《悲惨世界》的旧书,过去的邦联战士最爱读的一本书。他们就着营火的亮光读这本书,还苦中作乐,称之为《悲惨李将》。梅拉妮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就用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念起来。
“缝啊。”阿齐哑着嗓子小声吩咐道。三个女人听见梅拉妮那冷静的朗读声,情绪也镇定下来,于是拿起活计,埋头缝补起来。
梅拉妮在四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到底念了多长时间,斯嘉丽始终不知道,只觉得好像有几个钟头。梅拉妮念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现在不光想到阿什利,也开始想到弗兰克了。他今天晚上显得很镇静,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他答应过她,说不会和三K党发生任何关系的。唉,当时她就是怕出这样的事啊!她一年来的辛苦都要付诸东流了。她奋斗,她担忧,她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全都白费了。谁又会想到弗兰克这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竟然会去参与三K党的莽撞行动呢?此时此刻,他也许已经死掉了。即使没有死,被北方佬抓住了,他也会被绞死的。还有阿什利,也是一样。
她的指甲掐着手心,直到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红印子。阿什利有被绞死的危险,说不定都已经死了,梅拉妮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念呢?但是梅拉妮给她们读了冉阿让的悲惨遭遇,她那冷静温柔的声音总有某种东西,让她镇定下来,而没有跳起来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情景,有人追赶他,他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又身无分文。要是他没有及时跑到他们家,拿到钱,又换了一匹马,他早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阿什利现在要是还没死,他们的处境就和托尼一样,而且只会更糟。房子已经被军队包围了,他们要是回来拿钱,拿衣服,就会被抓住。说不定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军队监视,那他们也就无法找朋友帮忙了。他们现在说不定正连夜向着德克萨斯拼命飞跑呢。
但是雷特——也许雷特及时赶到他们那里了。雷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很多钱,也许他会借一些给他们,让他们渡过难关。不过这有些奇怪。为什么雷特要自找麻烦,关心起阿什利的安全呢?他不喜欢阿什利是一定的,他公开鄙视阿什利也是一定的。那为什么——这个谜团她已经顾不上了,她又开始为阿什利和弗兰克的安全担起心来。
“唉,都是我不好!”她暗自哀号道,“英蒂雅和阿齐说得对,都是我的错。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蠢到这种地步,去加入三K党呀!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呀。不过我也只能这么干。梅拉妮说得不错。人都得做必须做的事情。我必须让锯木厂经营下去,我得赚钱!现在看来,我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样,还是我自己不好!”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梅拉妮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变小,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她回过头来盯着窗口,仿佛根本没有北方佬士兵隔着玻璃往里面看似的。另外几个人抬起头来,看见她在倾听的样子,也都竖起耳朵听。
外面有马蹄声,还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有风,所以听不太清楚,不过还是能听得出来,唱的是人们最讨厌的一支歌,是歌颂谢尔曼队伍的《横扫佐治亚》。那唱歌的不是别人,而是雷特·巴特勒。
雷特刚刚唱完头一句,就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两个醉汉的声音,跟他叫嚷起来。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胡言乱语,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含含糊糊。贾弗里上尉在前面的过道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之前,屋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面面相觑。和雷特争论的那两个醉汉不是别人,正是阿什利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有贾弗里上尉简短的盘问声,也有休的傻笑和尖叫声。雷特的声音深沉而鲁莽,阿什利的声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断地喊:“见鬼了!见鬼了!”
“这不可能是阿什利!”斯嘉丽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他从来没喝醉过!还有雷特——哎呀,他要是醉了,会越来越安静,从不这样喊叫。”
梅拉妮站了起来,阿齐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见上尉喊道:“这两个人被捕了。”阿齐马上抓住了枪把。
“不要,”梅拉妮坚定地低声说,“不,让我来。”
斯嘉丽曾见过这样的表情。那天在塔拉,梅拉妮柔弱的手握着沉甸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北方佬尸体时,表情就是这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驱使下会变得像母老虎那样警觉,那样凶猛。她一把拉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她清楚的声音带有一丝恶毒,“我猜你们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
在漆黑的小路上,上尉在风中喊道:“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您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亚特兰大喝醉了酒都得被捕,那整个军营就得永远成为监狱了。喂,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得了路,就扶他进来吧。”
斯嘉丽的脑子转得不够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下子难以理解。她知道雷特和阿什利并没有醉,也知道梅拉妮其实也明白两人并没有醉,可是这个平时温和、文静的梅拉妮,现在为什么当着北方佬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非说他们两个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论声,夹杂着咒骂声,接着就是有人摇摇晃晃上台阶的声音。阿什利在门口出现了,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一头金发乱作一团,高高的身体从脖子到膝盖全裹在雷特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雷特两个人连自己也站立不稳,却还在两边架着他。很明显,要是没有他们架着,他就瘫在地上了。北军上尉跟在他们后面,看他脸上的神气,又是怀疑,又觉得有趣。他在门口站住了,手下的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冷风也一个劲地往屋里刮。
斯嘉丽既害怕,又困惑,就看了看梅拉妮,又回过头来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阿什利,然后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她刚要说:“他不可能喝醉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性命攸关的戏。她知道自己和噼里姑妈都没有在戏里扮演角色,但另外几个人都是参与的,台词都对得很好,就像经常排练似的。她只看懂了一半,但已足够她一声不吭了。
“把他放在椅子上,”梅拉妮气愤地说,“你,巴特勒船长,马上给我离开!你今天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过来!”
两个人很轻地把阿什利放在一把摇椅上,雷特本人也摇摇晃晃的,便顺手抓住了椅背,才勉强站稳,然后痛苦地对那位上尉说:
“这就是对我的报答呀,是不是?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还把他送回家来呢?一路上他还大声嚷嚷,想抓我挠我呢!”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可怜的母亲会怎么说呢?喝得烂醉,还是和巴特勒船长这样喜欢北方佬的叛徒一起喝的!哎哟,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呀?”
“梅丽,我没醉。”阿什利嘴里嘟囔着,然后往前一扑,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齐,把他送回屋里,让他上床躺着。往常不都是这样吗?”梅拉妮吩咐说。“噼里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来。“啊,你怎么能这样?你答应过我呀!”
阿齐把胳膊伸到阿什利的胳膊下面,噼里虽然早吓得两腿发软,却也站了起来。这时,上尉却走过来,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走进屋里。雷特为了站稳,便把一只手搭在上尉胳膊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神集中起来。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他还没怎么醉,我见过他比这醉得还厉害呢。”
“什么喝醉了,见鬼去吧。”上尉说道,“他就是醉得躺在污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又不是警察。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去袭击了棚户区,我这才来逮捕他们。这伙人杀了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为首的就是威尔克斯先生。”
“今天晚上?”雷特听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顺势坐在沙发上,手后抱着头。“不可能是今晚,汤姆。”过了一会儿他能说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今天晚上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开会的时间。”
“跟你在一起,雷特?可是——”上尉皱起了眉头,犹疑地看着阿什利在打呼噜,他妻子在那里正哭得伤心,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
“我不想说。”雷特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瞅了梅拉妮一眼。
“你还是说的好。”
“到外面过道上去,我就告诉你我们在哪里。”
“你现在就得说。”
“当着太太们的面,我不好说。是不是请太太们先出去一下——”
“我不出去,”梅拉妮一边哭,一边气得用手绢抹眼泪,“我有权知道。我丈夫究竟去了哪里?”
“去了贝尔·沃特林的赌场。”雷特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不仅他在那里,还有休,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医生——一大帮人呢。开了个宴会,很热闹的宴会,有香槟,有姑娘——”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梅拉妮痛苦地喊道,声音大得都嘶哑了。大家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胸口,阿齐还没来得及扶她,她就晕倒了。接着就是一阵忙乱,阿齐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蒂雅急忙到厨房去拿水,噼里姑妈和斯嘉丽一面给她扇风,一面拍打她的手腕,而休·埃尔辛则不停地喊:“你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
“雷特,我不明白——”虽然开着门,冷风一个劲往上尉背上吹,上尉还是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发誓他们确实是在——嗯——在贝尔那里,可以吗?”
“妈的,可以。”雷特吼道,“你要是不相信,就去问问贝尔本人好了。现在我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她房间去。阿齐,把她交给我。唔,我能抱得动。噼里小姐,您拿着灯带路。”
雷特毫不费力地把梅拉妮瘦小的身子从阿齐怀里接过来。
“阿齐,你把威尔克斯先生也抱到**去吧。出了今晚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也不想再碰他一下了。”
噼里的手直哆嗦,使得手中的灯对房子的安全构成了威胁。不过她总算拿住了,在前面朝着漆黑的卧室跑去。阿齐嘟囔着,用胳膊把阿什利架了起来。
“可是——我得逮捕这些人。”
雷特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那就等明天早上再逮捕他们吧。他们这个样子,反正也跑不了——我从来不知道在赌场喝酒算犯法。天啦,汤姆,有五十个人能证明他们是在贝尔那里。”
“南方人要找人打掩护,随时都有五十人为他作证。”上尉沮丧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如果有人——”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让他随传随到。”英蒂雅冷冷地说,“请你们快走吧!折腾了一夜,真够受的。”
“我非常抱歉,”上尉说着,笨笨地鞠了一个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的确是在沃特林小姐——唔——太太那里。请你转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须到宪兵司令那里听候审问。”
英蒂雅冷冷地点了点头,把手放在门把上,暗示让他赶快走。上尉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跟在后面,英蒂雅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她看也不看斯嘉丽一眼,就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斯嘉丽的两腿到现在还在发抖,一把抓住阿什利刚才坐过的椅子才勉强站住,低头一看,靠垫上湿了一片,颜色很深,比她的手还要大。她正在纳闷,伸手一摸,吓了一大跳,沾了一手黏黏糊糊的红色东西。
“英蒂雅,”她悄悄地说,“英蒂雅,阿什利——他受伤了。”
“你这个笨蛋!你还真以为他喝醉了吗?”
英蒂雅拉下最后一个窗帘,就飞快地朝卧室跑去,斯嘉丽也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雷特高大的身材挡在门口,斯嘉丽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阿什利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梅拉妮刚才晕了,现在却异常敏捷,正拿一把绣花剪刀很快剪开他那沾满了血的衬衫。阿齐在床边低低地举着灯照亮,同时用一个骨节肿大的手指放在阿什利的手腕上。
“没有死。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是从肩膀上打进去的。”雷特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蒂雅哭喊道,“让我到他身边去!让我进去!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让他们逮捕他?”
“他身体太弱,走不动了。另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威尔克斯小姐。再说,你难道愿意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流落他乡吗?你愿意让十几个邻居都化名逃到德克萨斯去,一辈子不能再回来吗?我们也许有办法可以让他们逃脱。只要贝尔——”
“让我过去!”
“不行,威尔克斯小姐。有件事要你做。你得去请个医生——不要请米德医生。他与此事有牵连,说不定这会儿正受北方佬审问呢。找个别的医生。夜里一个人出去,你害怕吗?”
“不,”英蒂雅回答说,灰色的眼睛炯炯放光,“我不害怕。”她说着,取下梅拉妮的连帽披肩,那就挂在客厅的衣钩上。“我就去找迪安老医生。”她强装平静,所以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叫你奸细和傻瓜。我不了解情况。你这样帮助阿什利,我非常感谢你——不过我还是看不起你。”
“我喜欢坦率。谢谢你对我这样坦率。”雷特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快去,从后门走。回来的时候,要是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迹象,就别进来了。”
英蒂雅痛苦而又迅速地看了阿什利一眼,然后披上披肩,轻轻地跑过客厅,到了后门,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斯嘉丽隔着雷特使劲往里边看,看见阿什利睁开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梅拉妮从脸盆架上拿了一条叠好的毛巾,捂在淌血的肩膀上,他朝梅拉妮虚弱地笑了笑,让她放心。斯嘉丽感到雷特锐利的目光在盯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会全写在脸上,不过她也顾不了了。阿什利正在流血,说不定还会死去,而正是因为她,他身上被打了这个洞。她恨不得马上冲过去,跪在床边,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但是她却两腿发抖,进不了房间。她捂着嘴注视着房间,只见梅拉妮又把一条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劲压,好像能把流出来的血压回去似的,但是这条毛巾马上又红了,像变戏法一样。
一个人怎么流这么多血还能活着呢?不过托上帝的福,他嘴边还没有流血沫——哦,血沫是死亡的先兆,这一点她很熟悉。那天在桃树溪的可怕战斗中,受伤的人死在噼里姑妈的草坪上,嘴里就都流着血。
“你放心,”雷特说,声音里带着一点生硬和讥讽,“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把灯接过来,给威尔克斯太太照着。我得让阿齐去办点事。”
“我才不听你指使呢。”他顶了一句,把烟叶从嘴的一边倒到另外一边。
“照他吩咐的去做,”梅拉妮厉声说,“而且要立刻照办。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斯嘉丽,把灯接过来。”
斯嘉丽走上前去,把灯接过来,用两只手举着,生怕灯掉下来。这时阿什利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慢慢鼓起来,又迅速瘪下去,红色的血流从梅拉妮的手指缝里往外流。斯嘉丽隐约听见阿齐咚咚地走到雷特跟前,还听见雷特很快地小声对他说了些话。她的心里全都放在阿什利身上了,雷特的声音不算太小,但是她只听见:“骑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赶快去。”
阿齐含含糊糊地问了一些问题,斯嘉丽听见雷特回答说:“原来的沙利文种植园。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找到以后,就烧掉。”
阿齐“嗯”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捆到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铁路之间那块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咱们就都得一块儿被绞死。把他们放到空地上以后,就把手枪放在他们身边——还是放在他们手里吧。来——把我的枪拿去。”
斯嘉丽远远望去,看见雷特把手伸到后襟底下,抽出两支左轮手枪,阿齐接过来,别在了腰上。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让人家一看就认为这是一场决斗。你明白吗?”
阿齐点点头,好像这才全明白了,冰冷的独目中不由得流露出敬佩的眼神。不过斯嘉丽却是一点不明白。过去这半个小时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噩梦,使她觉得今后什么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雷特面对这可怕的局面,似乎应付自如,她又感到一点欣慰。
阿齐转身要走,却又回过头来,那只独眼疑惑地盯着雷特的脸。
“他?”
“是的。”
阿齐嘟囔了几声,又往地上吐了一口。
“见鬼。”他说着,就顺着客厅朝后门走去。
最后这段小声对话之中似乎有什么秘密,这使得斯嘉丽心中又恐惧和疑虑起来。恐惧和疑虑就像一个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胀,最后终于破了——
“弗兰克在哪里?”她喊道。
雷特赶紧穿过房间,走到床前,偌大一个人走起路来倒像猫一样轻巧。
“等会儿再说。”他说着,脸上的笑容一笑即逝,“把灯拿稳点,斯嘉丽。你不想把威尔克斯先生烧死吧。梅丽小姐——”
梅拉妮抬起头,像个听话的小个子士兵在等待命令。情况太紧张了,她都没注意雷特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称呼她,就像家里人和老朋友那样。
“对不起,我是想说,威尔克斯太太……”
“谢谢。”雷特说,有一瞬间他都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该这么冒昧,不过梅丽小姐,”他用一种包含歉意的语调说,“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去了贝尔·沃特林赌场。对不起,我不该说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这样一个——一个——可是我之前离开这里以后,得赶紧想个主意,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计划。我知道,我说的话他们是会相信的,因为我在北方佬军队中有很多朋友。使我受宠若惊的是他们向来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本地人当中是——就说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开始就在贝尔的酒吧里打扑克。有十几个向北方佬军队的军官能证实这一点。贝尔和她那些姑娘们更会情愿不顾脸面地扯谎,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几个人都是——整晚都在她们楼上。她们的话,北方佬也会相信的。北方佬就是这么怪。他们想不到这个——这个行业中的女人也会极为忠诚,或者说有强烈的爱国心。这些今晚自称开会的人究竟在哪里,亚特兰大的正派女人无论说什么,北方佬也不会相信,但是他们相信那些——那些姑娘们说的话。我想,有了我这个叛徒和十几个花花姑娘作保证,也许能有机会让这帮人逃过一劫。”
雷特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脸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梅拉妮满脸感激之情,脸上的冷笑随即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能干!只要你能救他们的命,哪怕你说他们今天晚上在地狱里待着,我也不会计较的。不仅我知道,所有大人物也都知道,我丈夫是从来不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
“是吗?”雷特有些犹豫,“事实上,他今天晚上的确去过贝尔那里。”
梅拉妮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远也不相信你这种谎话!”
“梅丽小姐,请听我解释一下。今天晚上我赶到原先的沙利文种植园以后,发现威尔克斯先生受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医生,还有梅里韦瑟老先——”
“怎么还有这位老先生?”斯嘉丽叫了起来。
“人老了也不见得就不傻。还有你那亨利叔叔——”
“哎哟,我的天哪!”噼里姑妈忍不住喊道。
“和军队一交锋,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没走的就来到原先的沙利文种植园,把袍子藏到烟囱里,顺道看看威尔克斯的先生伤势有多严重。要不是他受了伤,他们都已经逃往德克萨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骑马走长路,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他。这就需要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现场,而是在别的地方。因此我就带他们走后门来到贝尔·沃特林那里。”
“没有人看见。我们是走自用的后门进去的,那儿对着铁路,总是黑黑的,而且是锁着的。”
“那你们是怎么——”
“我有钥匙。”雷特直截了当地说,眼睛直视着梅拉妮的眼睛。
等梅拉妮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听使唤了,那毛巾就完全从伤口上滑开了。
“我并不是有意追问——”她含含糊糊地说,白皙的脸也红了起来,一面赶紧把毛巾挪回原处。
“不得不对一位太太说这样的事,我也感到很遗憾。”
“看来这是真的喽!”斯嘉丽心里想,同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苦。“看来他的确是住在沃特林这个可恶的家伙那里!那所房子还是他的呢!”
“我见到了贝尔,跟她说明了情况。我们给了她一张名单,把今晚出去活动的人都列在上面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们证明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们那里。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为了更引起人们注意,她把在那里维持秩序的两个打手找来,把我们拖下楼,我们自己彼此还在厮打,他们就拖着我们穿过酒吧间,把我们推到大街上,说我们酒后胡闹,扰乱了这个地方的秩序。”
雷特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笑,又接着说:“米德医生装醉装得一点都不像。到那种地方去,他就已经觉得有失体面了。但是你的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却装得像极了。要是没有他俩,这出戏要大为逊色呢。他们好像乐在其中似的。梅里韦瑟先生演得太认真,亨利叔叔的黑眼圈恐怕就是他打的。他——”
后门突然开了,英蒂雅走了进来,后面是迪安老医生。他那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旧皮包在披肩底下翘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没跟在场的人说话,而是马上揭开了盖在伤口上的毛巾。
“还好伤口位置较高,没有伤到肺。”他说,“只要没打断锁骨,问题就不严重。多拿几条毛巾来,太太们。要是有棉花,也拿一点来,还要点白兰地。”
雷特从斯嘉丽手里接过灯,放在桌上。梅拉妮和英蒂雅跑来跑去,拿医生要的东西。
“你在这里也插不上手,到客厅里去烤烤火吧。”雷特说着,拉起斯嘉丽的胳膊,把她拽走了。他的动作和声音都跟平时不同,显得非常温和。“你这一天可真够呛,是不是?”
斯嘉丽听凭雷特把她拉到客厅,她虽然就站在炉前的地毯上,却还是浑身发起抖来。她心中的疑团现在涨得更大了,如今已不仅是怀疑,而几乎是肯定了。好可怕呀!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雷特,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问道:
“不在。”
雷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
“阿齐正把他搬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被枪打穿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