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斯嘉丽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像弗兰克,小家伙个头不大,头上光秃秃的,丑得像只没毛的猴子。弗兰克特别疼爱她,觉得她长得好看。不过邻居们出于好心,都说小的时候丑,长大了就漂亮了。女儿取名为埃拉·洛雷娜,埃拉是为了纪念外婆埃伦,洛雷娜则是当时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像生了男孩子取名为罗伯特·李或“石墙杰克逊”,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亚伯拉罕·林肯或“解放”一样。
这孩子是在周三出生的,当时亚特兰大的气氛非常紧张,人心惶惶。原因是一个黑人吹牛说自己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就被抓起来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审判,三K党就冲进监狱,悄悄把他绞死了。三K党这样做,是为了让那个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女人不必到公开的法庭上去作证。要知道,这个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杀了,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宣扬自己的耻辱。因此市民们认为把这个黑人私下里绞死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实际上,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体面的解决办法。军事当局却大发雷霆,不理解女人为什么不能当众作证。
士兵到处抓人,发誓要把三K党消灭干净,哪怕是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关进监狱也在所不惜。黑人非常害怕,情绪低落,暗地里抱怨说要放火烧房子进行报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要集体暴动,反对白人。老百姓关门闭户,待在家中,男人们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无人保护。
斯嘉丽精疲力竭地躺在**,默默地感谢上帝,阿什利头脑清楚,没有参加三K党,弗兰克则年纪太大,精神不济,所以也没有参加,否则北方佬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动,把他们抓起来,那多可怕呀!现在的情况已经够糟的了,三K党里那些榆木脑袋的年轻人怎么就不能不添乱,不这样刺激北方佬呢?说不定那个女孩根本没有被奸污,说不定只是受了惊吓,胡言乱语,而很多人却可能因为她而送命。
亚特兰大的气氛十分紧张,就好像看着一根炸药的导火线被点燃,越来越短。在这样的气氛下,斯嘉丽倒是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她那充沛的精力曾帮她在塔拉渡过难关,现在又要发挥更大的作用。生下埃拉·洛雷娜不到两周,她就能坐起来,还埋怨女儿不爱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地了,非要去照料厂子不可。锯木厂目前没有人管,因为休和阿什利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沉重的打击却降临了。
弗兰克刚刚做了父亲,非常自豪,就鼓足勇气阻挡斯嘉丽外出,因为外面的情况确实很危险。斯嘉丽本来可以不予理睬,径直出去办事就是了,可是弗兰克却把马车锁了起来,而且下了死命令,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不准动用。更糟糕的是,在斯嘉丽卧床期间,弗兰克和奶娘在家里细心搜寻,把她藏的钱都找出来了。弗兰克用自己的名字把钱存在了银行,因此斯嘉丽现在连车也没法雇了。
斯嘉丽对弗兰克和奶娘大发雷霆,然后又软下来,苦苦哀求,最后她像一个愿望得不到满足而急得发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虽然她这么折腾,却只听见人家说:“哎呀,宝贝儿!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或者说:“斯嘉丽小姐,你要是再哭呀,奶就要变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哟!”
斯嘉丽气冲冲地跑出去,穿过后院,来到梅拉妮家,扯着嗓子诉说她的委屈,宣称就是走也要走到锯木厂去,她要让亚特兰大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一个多么卑鄙的恶棍,她可不能像个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让人家耍着玩儿。她要带上一支手枪,谁敢威胁她,就打死谁。反正她已经打死过一个人了,她想——的确很想——再打死一个。她要——
梅拉妮本来连自家门廊都不敢迈出去,听她说要这样干,更觉得心惊肉跳。
“哎呀,你可千万不能冒险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就活不成了。哎,你可千万——”
“我偏去!我偏去!我走着——”
梅拉妮看着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产后体弱的女人在撒泼。斯嘉丽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表情,和她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拿定主意的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梅拉妮对这种表情很熟悉,于是她伸出胳膊搂住斯嘉丽的腰,搂得紧紧的。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勇敢,这几天一直让阿什利在家陪我,没让他到厂里去。唉,亲爱的,我真糊涂!亲爱的,我会告诉阿什利,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以过去和你还有噼里姑妈做伴,让他去上班——”
斯嘉丽并不认为阿什利能够独自应对局面,但是却不肯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她就大声说:“你不能干这种事!他要是老惦记着你,去上班又有什么用?人人都这么可恨!就连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要一步一步走着去,总能在什么地方找几个黑鬼干活儿——”
“啊,不!你千万不能这样,你会出事的。他们说迪凯特路上的棚户区有许多为非作歹的黑鬼,你到厂子去,还得从那儿经过。让我想一想——亲爱的,让我想想办法。答应我,你先回家躺下,你的脸色很不好。你要答应我。”
斯嘉丽由于大发脾气,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也就只能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然后回家去了。家里人想与她和好,都被她傲慢地顶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越过梅拉妮家的树篱,穿过了噼里家的后院。显然,他就是奶娘和迪尔茜所说的那种“无业游民”,梅拉妮在街上遇见他,就让他住在自家的地窖里。
梅拉妮家有三间地下室,从前两间给佣人住,一间用来放酒。现在迪尔茜住着一间,另外两间住的是川流不息的衣衫褴褛的可怜的过路人。除了梅拉妮,谁也弄不清楚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儿遇上他们的。不过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次重要人物可以光临她的小客厅,不幸的人们当然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里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再带上点吃的,继续赶路。到这里住宿的,大多是以前的邦联士兵,他们举止粗鲁,没有文化,无家可归,也没有亲人,四处流浪,寻求工作。
在这里过夜的有时还有面色黝黑、形容枯槁的乡下妇女,带着一大群浅黄头发、默不作声的孩子。这些妇女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丢掉了种植园,正在到处寻找失散的亲人。附近有时还会出现外国人,他们不会讲或者只会讲一点英语,他们听信了传言,以为南方的钱好挣,才来到了这里。有一次还有一个共和党人在这里过夜。起码奶娘坚持说他是个共和党人,说她嗅出共和党人来,就像马能闻到响尾蛇一样。当然谁也不相信奶娘说的这一套,大家认为梅拉妮的善心也有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个陌生人走进后院时,斯嘉丽正坐在侧面的回廊上,怀里抱着婴儿,在十一月苍白无力的阳光下晒太阳。斯嘉丽心想:“没错,他是梅拉妮的那帮狗腿子之一。嘿,他还是个瘸子呢!”
这个人装着一条假腿,走起路来和威尔·本提恩一样,一拐一拐的,不过却像蛇一样快。他是一个瘦高个老头,衣服破旧不堪,头发已经脱落,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灰白胡子长得可以塞到腰带下。他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看上去有六十岁开外,但身体很硬朗。
他上了台阶,朝斯嘉丽走来。他的胡子上沾有烟叶汁,嘴里含着一大团烟叶,让脸鼓得有些变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两道浓眉纠缠在一起,耳毛异常茂盛,看上去像猞猁的耳朵。眉毛下边是一个空洞,一条很长的伤疤一直划过面颊,斜插到胡子里。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淡无光,看上去冷漠毫无感情。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破靴子的口上还露着一把单刃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斯嘉丽一眼,隔着栏杆吐了一口,这才开始说话。他鼻音很重,带卷舌音,这在平原地带是很少见,他之前应该是在山区生活。他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不苟言笑,凶悍而高傲,不容易接近,更不容许别人冒犯。他那只独眼中有一种蔑视的眼光,并不是蔑视她个人,而是蔑视所有和她同性别的人。
“威尔克斯小姐让俺来给你干活。”他简洁地说,声音有些沙哑,好像不习惯说话,所以说得很慢,很费劲。“我叫阿齐。”
“很抱歉,我没有活儿给你干,阿齐先生!”
“阿齐是俺的名字。”
“请原谅,那你姓什么?”
他又吐了一口。“这不干你的事。”他说,“你叫俺阿齐就行。”
“你姓什么我不管!我没有活儿给你干。”
“俺认为你有。威尔克斯太太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到处乱跑,很不放心,就派俺来给你赶车。”
“是吗?”斯嘉丽叫了起来。这人说话如此放肆,梅拉妮又多管闲事,这让她很生气。
他那只独眼恶狠狠地望着斯嘉丽的眼光,不过其中的敌意却并非针对她。“是的。男人要保护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该找麻烦。你要是非出去不可,俺就给你赶车。俺恨黑鬼,也恨北方佬。”
他将嘴巴里的烟草从一边挪动到另一边,也不等主人同意,就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来。“别以为俺乐意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待俺好,让俺住在她家地窖里,是她让俺给你赶车的。”
“可是——”斯嘉丽有些无可奈何,刚一开口,却又停住了,仔细端详起他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老家伙的相貌她并不喜欢,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办多了。有他赶车,她就可以进城去,到锯木厂去,或者拜访客户。有他做保镖,谁也不用再为她的安全担心。一看他那副模样,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就这样吧,”她说,“只要我丈夫同意,这事就定下来了。”
弗兰克单独和阿齐谈了谈,也勉强同意了,就发话给马车放行。他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原本以为斯嘉丽做了母亲以后,会像他期望的那样有所改变。不过如果斯嘉丽非要到那该死的锯木厂去的话,那么这个阿齐简直就是上帝送来的。
这个奇怪的组合刚开始让整个亚特兰大都吓了一跳。一个是面貌凶恶的脏老头子,拖着一条假腿,耷拉在挡泥板上;一个是衣着整洁的漂亮少妇,双眉紧蹙,若有所思。两人不停地在城内外到处奔波,彼此很少说话,显然是互相嫌弃。他们在一起,显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钱,而她则需要有人保护。城里的女人都说,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个叫巴特勒的男人驾着车到处跑要好。她们都在纳闷,不知道雷特·巴特勒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三个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连斯嘉丽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阿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不跟他说话,他绝不会先开口。回答问话,也是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每天早上,他从梅拉妮家的地窖里出来,就坐在噼里姑妈房前的台阶上,一面嚼烟叶,吐唾沫,一面等候,直到斯嘉丽走出家门,彼得把马车从车房赶出来。彼得大叔很害怕阿齐,仅次于怕魔鬼和三K党。就连奶娘从他身旁经过时,也蹑手蹑脚地,不敢出声。阿齐憎恨黑人,因而除了原有的手枪和猎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枪,这让他在黑人中间威名大振。他从来不需要真的拔出手枪,甚至不需要把手放在腰带上,那气势就足够了。只要是阿齐在附近,黑人连笑都不敢笑。
有一次,斯嘉丽出于好奇心,问他为什么仇恨黑人。他竟然回答了,这倒是出乎斯嘉丽的意料,因为平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回答说:“这不干你的事。”
“俺恨他们,就像所有山里人那样恨他们。俺们从来就不喜欢他们,也从来不养着他们。这场战争就是他们闹出来的。就冲着这个,俺也不能不憎恨他们。”
“可是你也去打仗了呀。”
“俺认为那是男人的特权。俺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厉害。俺最恨的还是多嘴多舌的女人。”
阿齐如此毫不掩饰的憎恨不仅让斯嘉丽住了口,更让她感到愤怒,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离开他,她又怎么办呢?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这样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是无礼,是肮脏,有时候他身上甚至还臭烘烘的,但是他却管用。他接送斯嘉丽去锯木厂,还送她一家家去拜访客户,在她谈生意或下订单的时候,他就一边吐口水,一边望着天发呆。她一下车,他也下车,紧紧跟在后面。她和粗鲁的工人、黑人或北方佬军队打交道时,他总是待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没多久,人们就习惯了斯嘉丽和她的保镖。之后,女人们就开始羡慕起她的行动自由来。自从三K党私刑事件以后,女人几乎被禁闭在家,即便是进城买东西,也一定要六七个人结伴而行。女人生来就爱交际,这样一来,她们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来找斯嘉丽,求她把阿齐借给她们用用。斯嘉丽也大方,只要自己不需要,就让他去为其他女人效力。
没多久,阿齐就成了亚特兰大的专业保镖,只要他一有空,女人们就为他争个不停。几乎每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孩子或者黑仆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齐,请让我雇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献花。”或者说:“我要去买一顶帽子。”“我想让阿齐赶车送内莉姑妈出去兜兜风。”还有的说:“我需要到彼得斯街去一趟,但爷爷身体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让阿齐——”
姑娘、太太、寡妇,他都去给她们赶车,也毫不掩饰对她们的鄙视。很显然,除了梅拉妮之外,他不喜欢女人,就像他不喜欢黑人和北方佬一样。女人们刚开始对他的无礼感到惊讶,但后来也就习惯了。他沉默寡言,要不是时不时地吐些烟草汁,大家会忘了他的存在,把他当成马一样。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细节跟米德太太说了遍,压根儿没想起阿齐就坐在前面赶车。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才会出现。在战前,妇女们连厨房也不会让他进的。她们只会在后门口给他拿些吃的,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大家却都欢迎他,因为有他在场就感到安全。他粗鲁,不识字,还脏兮兮的,但是他却有能力地保护妇女们免受重建时期各种恐怖行为的威胁。他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佣人,他是花钱雇的保镖,保护妇女的安全,这样她们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渐渐地,斯嘉丽发现,自从阿齐来给她干活之后,弗兰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说店里有账要算,现在生意好,白天顾不上。有时他说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研究怎样重新获得选举权,这样的聚会弗兰克是场场必到。斯嘉丽觉得这个组织聚在一起别的都不会谈,就会说除了李将军,别的人功劳都不如约翰·B·戈登将军大,就会谈重新开战。她很清楚,他们在争取选举权方面没取得任何进展,但弗兰克显然很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总会待到很晚才回家。
阿什利有时也出去照料病人,也参加民主党人的聚会,而且常常是和弗兰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这种时候,阿齐就护送噼里、斯嘉丽、韦德和小埃拉穿过后院,到梅拉妮家去,几个女人做着针线活,阿齐则直挺挺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每呼一声,他那灰白胡子就跳动一阵。这沙发是全家最精致的一件家具,每次见他往沙发上一躺,还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软垫上,她们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们谁也没有这个勇气出来阻拦他。有一次,他说幸亏他一躺下就会睡着,否则一帮女人像群母鸡似的唠叨个不停,会让他发疯的。大家一听,就更不敢阻拦他了。
有时斯嘉丽也纳闷,阿齐到底是哪里人,在梅拉妮的地窖里住下前,又是干什么的,但她一直没敢问。一看他那独眼的严厉面孔,好奇心就消失了。她只知道,听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山里人,之前当过兵,在战争中受了伤,丢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一天,她大骂休·埃尔辛,不想倒让阿齐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
一天早上,阿齐赶着车送斯嘉丽到休管理的锯木厂去。斯嘉丽发现厂子没开工,休无精打采地在树底下坐着,工人都不见人影。斯嘉丽简直气疯了,她刚刚弄到一份购买大批木材的订单,而且要得很急。为了这份订单,她费了很大精力,还搭上自己的姿色,争了半天才弄到手的,可锯木厂现在却没法开工。
“把我送到另一家厂子去,”她吩咐阿齐,“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长时间,午饭也吃不上了。不过我花钱雇你又是为了什么?我要让威尔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停下来,先给我把这批木材赶出来。说不定他那里也没开工呢。我还从没见过像休·埃尔辛这样的蠢货!等约翰尼·加莱格把商店盖好,我就让休走人。加莱格有没有在北方佬军队里干过,这关我什么事?他能干活儿。我还从没看见爱尔兰人有犯懒的。我再也不雇自由黑鬼了,那些人靠不住。我要把加莱格找来,再雇上几个犯人。他会让他们干活儿的,他——”
阿齐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恶意,沙哑的声音中有股子冷酷和怒气。
“你什么时候雇来犯人,俺什么时候走人。”他说道。
斯嘉丽大吃一惊。“我的老天!这是为什么?”
“俺知道雇用犯人是咋回事,俺管它叫谋杀。犯人受到的待遇连骡子都不如,挨打,挨饿,还要遭杀害。有谁过问呢?政府不管,反正钱已经到手了。雇用犯人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想花最少的钱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干最多的活儿。见鬼去吧,太太。我从来看不起女人,现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的。”他的回答十分简洁。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俺当犯人当了将近四十年。”
斯嘉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靠在垫子上。原来这就是阿齐的秘密,他之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愿谈自己的经历,就是这个原因;他说话不流利,对待社会态度冷酷、仇恨,原因也在这里。四十年啊!他入狱的时候肯定还年轻。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无期徒刑,而判无期徒刑的人——
“是不是因为——杀人?”
“没错,”他迅速答道,同时抖了抖缰绳,“杀了俺老婆。”
斯嘉丽吓得直眨眼睛。
他胡子遮盖着的嘴唇好像动了动,仿佛在讥笑斯嘉丽这样害怕。“别紧张,太太,俺不会杀你的。俺不会无缘无故杀死女人的。”
“你杀了你的老婆!”
“她和我兄弟乱搞。他跑了。俺并不后悔杀她,**的女人就该杀。法律不应该为了这个就把人关起来,可却把俺关起来了。”
“可是——你是怎么出来的呢?逃出来的吗?还是赦免了?”
“可以说是赦免。”他紧紧地皱了皱那两道灰色的浓眉,好像连续讲话有困难。
“一八六四年谢尔曼打到这里时,当时俺在米利奇维尔监狱,四十年来俺一直关在那里。监狱长把俺们这些犯人都召集起来,对俺们说,北方佬来了,来杀人,放火……要说现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还有什么让俺更恨的东西,那就是北方佬了。”
“为什么?你曾经——你认识北方佬吗?”
“不,太太。俺听别人谈起过他们,说他们最爱多管闲事。俺就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在佐治亚都干了些什么?放走了俺们的黑奴,烧了俺们的房子,杀了俺们的牲畜。监狱长说,军队急需更多的士兵,普通犯人要是参了军,打完仗如果还能活着的话,就可以释放。可是俺们这些判了无期的杀人犯,监狱长说军队不要,要把我们送到另一所监狱去。俺对监狱长说,俺和其他那些无期的不同,俺进来,是因为杀了老婆,而她该杀。我要打北方佬。监狱长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就把我夹在其他犯人里边,一块儿放出来了。”
他停下来,嘴里嘟囔着。
“嚯,还真有意思。他们把俺关起来,是因为俺杀了人;他们把俺放了,还给俺一杆枪,让俺去杀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里还拿着枪,可真好呀!俺们从米利奇维尔出来的人打得不错,杀了不少敌人,俺们自己也死了不少。俺没听说有谁开了小差。南方投降后,俺们都被放了。俺丢了一条腿,丢了一只眼,但是俺不后悔。”
“噢。”斯嘉丽有气无力地说。
她使劲回忆,希望想起有关释放囚犯的传言。传说为了挡住谢尔曼大军的猖狂进攻,米利奇维尔监狱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一八六四年圣诞节时,弗兰克提起过这件事。他是怎么说的?当时的情况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再次感受到那段时间的疯狂恐怖气氛,又听到围城的隆隆炮声,又看到一串大车,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红土路上,又看到自卫队列队出发,其中有年轻的士官生,有像菲尔·米德那样的儿童,有像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那样的老人。犯人们也列队出发,有的在邦联毁灭前战死,有的在田纳西最后一战中冻僵在冰天雪地里。
一时间斯嘉丽觉得这个老头儿真是傻瓜,为了一桩对他来说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亚州剥夺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却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奉献给了佐治亚州。雷特在战争初期说过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她想起他说自己在这个社会里受到排挤,绝不会为它而战,但是到了紧急关头,他还是挺身而出了,就像阿齐那样。在斯嘉丽看来,所有南方人,无论贵贱,都是注重道义的傻瓜,他们重视毫无意义的言论,却不关心自己的皮肉。
斯嘉丽望着阿齐那双骨节肿大的老手,望着那两支手枪和短刀,又感到一阵恐惧。在社会上四处流窜的还有没有其他像阿齐这样的犯人,以邦联之名赦免了的杀人犯、无赖、小偷?哎呀,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阿齐的底细,那可就麻烦了。要是噼里姑妈——她准会吓死的。至于梅拉妮——斯嘉丽恨不得把阿齐的底细透露给她呢。那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吧,谁让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还硬塞给亲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阿齐。我——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要是威尔克斯太太和其他人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唔,威尔克斯太太是知道的。头天晚上,她让俺在地窖里住下的时候,俺就告诉她了。难道你以为像她这样和善的女人,俺能不告诉她,就让她收容俺吗?”
“天哪!”斯嘉丽叫了起来,嘴都差点合不拢。
梅拉妮明明知道这是个杀人犯,而且杀过女人,却没有把他撵出去。她还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把自己的姑妈、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给他。她那么胆小,和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居然不觉得害怕。
“威尔克斯太太虽然是女人,但她很有头脑。她知道俺没有问题。她认为骗子总要骗人,小偷总要偷东西,但是杀人犯就不会再杀人。她还认为不管谁为邦联打过仗,以前干过的坏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俺觉得杀了老婆不能算是干了什么坏事……没错,威尔克斯太太作为女人,很有头脑……俺对你明说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俺就哪一天离开你。”
斯嘉丽没有回答,但她心里却在想:“对我来说,你越早离开越好,你这个杀人犯!”
梅拉妮怎么会这么——这么——好吧,她对梅拉妮的行为实在无话可说!梅拉妮竟然收留这个老无赖,还向朋友们隐瞒他是个杀人犯。什么服过役就能抵消过去的罪孽了!梅拉妮居然把服役和接受洗礼混为一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梅丽本来就对什么邦联、老兵什么的很糊涂,凡是与此有关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斯嘉丽默默地咒骂北方佬,如今又多了一条憎恨他们的理由。要不是他们,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一个女人不得不让一个杀人犯来当保镖。
阿齐赶着马车,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斯嘉丽回家。等到了时代少女酒馆,斯嘉丽突然发现门前聚着一群人,有马,有马车,也有货车。阿什利骑在马上,神情警觉;西蒙斯兄弟从马车上往外探着身子,拼命打着手势;休·埃尔辛也在那里使劲招手,一缕棕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梅里韦瑟爷爷的馅饼车停在这群人的中间。斯嘉丽来到近处,看到汤米·韦尔伯恩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也挤在梅里韦瑟爷爷的座位上。
斯嘉丽有些恼火地想:“我真希望亨利叔叔不要这样子回家,让人家看见,多么难为情啊。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爷爷一起到酒馆去。”
斯嘉丽来到这群人跟前,尽管她不敏感,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紧张,不由得揪紧了心。
“哎呀!”她暗想,“不会是又有什么人被强奸了吧!三K党要是再绞死一个黑人,北方佬会把我们全都杀了的!”于是她立刻吩咐阿齐:“停车。出事了。”
“你不会是想在酒馆门口停车吧。”阿齐说。
“你没听见吗?停车。各位晚上好,阿什利——亨利叔叔——出什么事了?你们都那么——”
人群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着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十分激动的光芒。
“是好事,也是坏事,”亨利叔叔大声说,“全在你怎么看了。照我看,州议会不可能不这样做。”
一听是州议会,斯嘉丽松了一口气。她对州议会没什么兴趣,觉得那里的事情几乎与她无关。她还以为北方佬大兵又来骚扰了,这才她最感到害怕的。
“州议会现在怎么了?”
“他们拒不批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说,声音里流露出几许自豪,“那些北方佬,这下子够他们瞧的。”
“他妈的让他们吃不了兜着——斯嘉丽,请原谅我说了粗话。”阿什利说。
“哦,修正案?”斯嘉丽问,装作自己挺明白的样子。
政治对她来说就像天书,她也很少花时间考虑政治问题。前些时候,好像是批准过一个《第十三条修正案》,还是《第十六条修正案》的吧,但“批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却一点也不明白。男人总是为这样的事感到兴奋。阿什利看到斯嘉丽脸上茫然无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让黑人参加选举的修正案。”阿什利解释道,“修正案提交给了州议会,他们拒绝批准。”
“他们真傻!你知道北方佬肯定会逼着我们就范的!”
“我刚才说让他们吃不了兜着,就这个意思。”阿什利说。
“我为州议会感到自豪,为他们的胆气感到自豪!”亨利叔叔喊道,“只要我们顶住,北方佬是没法逼我们接受的。”
“他们能这样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阿什利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是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不,阿什利,肯定不会!日子不可能比现在更难了!”
“会的,情况会更糟,会比现在糟得多。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议会怎么办?有一个黑人州长怎么办?假如军事管制比现在更严怎么办?”
斯嘉丽渐渐有些明白,而越明白,就越害怕,眼睛也越睁越大。
“我一直在想,怎样做才对佐治亚最有利,对我们大家最有利。”阿什利神情严肃地说,“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议会这样对着干,刺激北方佬,迫使他们把军队全部开过来,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就强迫我们给予黑人选举权;还是尽量忍气吞声,乖乖地顺从他们,尽量把这件事对付过去。到头来,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只能任凭人家摆布。说不定我们乖乖接受更好呢。”
他的话斯嘉丽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是没有领会。她知道阿什利和往常一样,考虑更全面。她却只在意更贴近自己的,那就是:这样打北方佬的脸会对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想当激进派,投共和党的票了么,阿什利?”梅里韦瑟爷爷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气氛紧张。斯嘉丽看见阿齐的手迅速伸向手枪,可是又停了下来。阿齐认为梅里韦瑟是个爱说废话的老头子,哪怕梅拉妮小姐的丈夫说的是蠢话,阿齐也不想让梅里韦瑟爷爷这样侮辱他。
阿什利眼中的迷茫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火焰。可是还没等他开口,亨利叔叔就朝爷爷开火了。
“你——你放屁——对不起,斯嘉丽——爷爷,你个傻蛋,怎么能这样说阿什利?”
“阿什利自己会说话,用不着你来替他辩护。”爷爷冷冷地说,“他说话那语气就像个叛徒。屈服?见鬼去吧!对不起,斯嘉丽。”
“我不相信退出联邦能解决问题。”阿什利因为生气,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佐治亚退出的时候,我是支持它的。我也不相信战争能解决问题,可是打起来以后,我也参加了战斗。现在我不相信把北方佬刺激得更加疯狂能解决问题,但是既然州议会决定这么干,我愿意支持州议会,我——”
“阿齐,”亨利叔叔突然吩咐说,“送斯嘉丽小姐回家,这不是她待的地方。政治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况一会儿大家言辞可能更激烈。走吧,阿齐。晚安,斯嘉丽。”
他们沿着桃树街向前驶去,斯嘉丽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州议会干了这样的蠢事,会不会对她的安全有影响呢?会不会把北方佬惹火了,让她失去那两家锯木厂?
“唉,唉,”阿齐嘟囔着,“俺以前听人说起过兔子朝猎狗脸上吐吐沫,现在俺总算见着了。州议会里那些人要是认为对他们有好处,对俺们也有好处,可以喊喊‘杰夫·戴维斯万岁!邦联万岁!’嘛。那些喜欢黑人的北方佬已经下定决心让黑人来管我们了。不过你还是该佩服州议会里那些人,他们胆子不小啊!”
“让我佩服他们?见鬼!他们都该枪毙!这样一来,北方佬就会猛扑过来,像鸭子吃大甲虫一样,把我们吃掉。他们为什么不批——批——怎么说来着?就是要求他们干的那个事情,他们为什么不顺着北方佬的毛摸,却偏要刺激他们呢?他们会让我们屈服的,我们不如现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将来?”
阿齐的独眼冷冷地盯着她。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样,一点自尊心都没有。”
斯嘉丽雇来了十个犯人,两家锯木厂一边五个。阿齐说到做到,马上就不干了。梅拉妮出面说情,弗兰克答应给他涨工钱,都不能让他为斯嘉丽重拾缰绳。他仍然乐意护送梅拉妮、噼里、英蒂雅,以及她们的朋友到城里去,但就是不护送斯嘉丽。要是斯嘉丽也在车里,他连其他人也不愿意送。真是令人尴尬呀!这个老无赖竟然要评判她的所作所为,更加令人难堪的是亲朋好友竟然都同意他的看法。
弗兰克劝她不要走这一步。阿什利起初拒绝使用犯人,不过在斯嘉丽流着泪苦苦哀求,答应情况好转就雇自由黑人之后,就违心接受了。邻居都公开表示反对,弄得弗兰克、噼里和梅拉妮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彼得和奶娘都说犯人干活会倒霉,不会有好结果的。大家都说乘人之危是不对的。
“用奴隶干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反对啊?”斯嘉丽气恼地说。
啊,那可不一样。奴隶既不可怜,也非不幸。黑人当奴隶,条件可比现在获得自由后好多了。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对只会让斯嘉丽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从来就是这样。她不让休经营锯木厂了,让他去赶车运货。她要雇用约翰尼·加莱格,各项细节也已最后敲定了。
据她了解,好像只有加莱格赞同雇用犯人。他那子弹形的头点了点,说这一招实在高明,斯嘉丽看了看这位小个子前骑手,见他两腿弯曲,身体健壮,一副土地神的面孔严肃而认真,心中暗想:“谁要是拿自己的马给他骑,那就是不心疼马。我可不能让他靠近我的马。”
但是她把一伙犯人交给他,却一点也不心疼。
“这群人我可以随意使唤吗?”他问道,眼睛冷冰冰的,像两个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我只要求你把厂子管好。我什么时候要木材,什么时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望着他穿过一群石匠和小泥瓦匠,渐渐远去,斯嘉丽方才舒了一口气,精神振作起来。约翰尼的确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人选。这人干练精明,而且不说闲话。弗兰克看不起他,指责他说“爱尔兰穷小子就知道赚钱”。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斯嘉丽却器重他。她很清楚,如果一个爱尔兰人决心做出点成绩来,他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根本不必问他个人情况如何。她觉得她和约翰尼比和自己同一阶层里的男人更亲近一些,因为约翰尼懂得钱的重要性。
约翰尼接管了锯木厂以后,第一个星期就让斯嘉丽感到十分满意。他用五个犯人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还要多。不仅如此,他还让斯嘉丽变清闲了。自从一年前她来到亚特兰大后,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约翰尼不喜欢她到厂里去,并且把自己的意思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你在那头管卖货,我在这头管生产。”他说得很干脆,“犯人堆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别人不愿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我的任务是出活儿,对不对?那就行了!我不乐意像威尔克斯那样天天有人盯着。他需要有人盯着,我不需要。”
就这样,斯嘉丽虽然不乐意,也不常到约翰尼的厂子里去,怕去得多了,他就不干了,那可就糟了。他说阿什利需要有人盯着,斯嘉丽听了有些刺耳,但那却是事实,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阿什利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劳力相比,并没有什么长进,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来连话也不怎么同她说了。
斯嘉丽对于阿什利身上发生的变化有些不安。他那聪明的脑袋上出现了灰发,由于疲劳,肩膀也不那么挺了。他如今很少笑了。他不再是许多年前她一见钟情的英俊的少年了,似乎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但他又什么都不说,这让斯嘉丽不仅困惑,更感到心疼。她恨不得把他的头猛地拉过来,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哭喊着:“你有什么苦恼,告诉我,我来解决,我能帮你处理好的。”
但是他的客气和疏离却让她始终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