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当最后的告别已经说完,最后的车轮声和马蹄声也已经消失后,斯嘉丽走进母亲埃伦过去的办公室,从写字台的文书格子里发黄的旧纸堆里取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这里的。她听见波克在餐厅里一面摆桌子,一面抽泣,就叫他过来。他走进来时,那张黑脸像丧家之犬一样绝望。
“波克,”她厉色喝道,“你要是再哭,我——我也就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是的,小姐,俺不哭了。可是每次俺忍着不哭,就会想起杰拉尔德老爷——”
“好吧,那你就别想。别人哭,我都可以忍受,唯独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口气变得温和了,“你还不明白吗?你一哭,我就受不了,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护老爷。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波克一边大声擤鼻子,一边流露出有些感兴趣的目光,不过,与其说他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出自礼貌。
“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你去人家偷鸡,被人开枪打伤了?”
“俺的老天,斯嘉丽小姐!俺从来没有——”
“好了,你就是偷了嘛,事到如今你也就别对我隐瞒了。你记得我刚才说过了,我要给你一只表,奖励你的忠诚吗?”
“是的,小姐,俺记得。不过俺觉得您已经忘了。”
“没有,我没忘,现在就给你。”
斯嘉丽递给他一只沉甸甸的金表,上面有很多浮雕,一根链子垂下来,链子上也有一些装饰品。
“哎呀,斯嘉丽小姐!”波克惊叫起来,“这是杰拉尔德老爷的表!俺见过老爷把玩过这只表,好多次呢。”
“不错,是爸的表,波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拿去吧。”
“唔,俺不要,小姐。”波克吓得直往后缩,“这是白人老爷们用的表,是杰拉尔德老爷的。斯嘉丽小姐,您怎么能把它送给俺呢?这只表照理应该属于小少爷韦德·汉普顿。”
“它属于你。韦德·汉普顿为我爸干过什么?爸爸生病虚弱的时候,韦德照看过他吗?给他洗过澡,换过衣裳,刮过脸吗?北方佬来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过吗?为他偷东西吗?你别这么傻,波克。要是说谁配得到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也会同意的。拿去吧。”
她抓起波克的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里。波克恭敬地看着这只表,脸上慢慢显出高兴的神情。
“给我了,真的,斯嘉丽小姐?”
“是的,真给你了!”
“哎,哎,那就谢谢您了,小姐。”
“你愿不愿意让我拿到亚特兰大去,在上面刻几个字呀?”
“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怀疑地问。
“意思就是在表背面用刀刻几个字,比如——比如‘勤劳忠实的好仆人波克——奥哈拉全家赠’这类的话。”
“不用了,谢谢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攥紧了那只表。
斯嘉丽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怎么了,波克?你不相信我会把它捎回来吗?”
“不,小姐,俺相信您——不过,嗯,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会的。”
“嗯,您也许会把它卖了。俺估计它值老鼻子钱呢。”
“你以为我会把我爸的表给卖掉吗?”
“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钱的话。”
“我真想揍你一顿,竟然说这样的话,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来了。”
“不,您不会的!”悲伤了一整天的波克,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斯嘉丽小姐——”
“什么事,波克?”
“您对待黑人的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对待白人,俺想大家伙对您也许会好一些。”
“大家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斯嘉丽说,“现在你去找一下阿什利先生,就说我想见他,让他马上就来。”
阿什利坐在埃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高大的身材让椅子显得很小。斯嘉丽跟他谈经营锯木厂的事,提出赚了钱对半分。他不看斯嘉丽,也不插话,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慢慢地翻来翻去,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这双手虽然干了重活,却依然细长,看上去很灵活。对一个庄稼汉来说,这双手保护得很不错。
他一直低头不语,让斯嘉丽感到有些不安,便更加努力地夸赞起锯木厂的前景来。她甚至使出了绝招,用上了微笑和眼神,可惜全都白费工夫,因为他一直连眼皮也没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斯嘉丽没提威尔已经告诉她他们决定去北方了,言谈之中假装不知道有什么障碍能让他不同意她的计划。阿什利还是一言不发,她渐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他那瘦削的肩膀让人感觉很决绝,斯嘉丽不禁为之一惊。他不会拒绝吧!他究竟有什么理由拒不接受呢?
“阿什利。”她刚一开口,又停下来。她本来不想把怀孕也当作一条理由,而且一想到让阿什利看见她肚子鼓鼓的那副丑样子,她就不寒而栗,可是其他手段都不起作用了,她只好用怀孕和孤立无援作为最后一张牌了。
“你一定得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特别需要你帮忙,我已经没办法再管厂子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几个月,我才能再管事,因为——你看——唔——因为……”
“快别说了!”他粗暴地说,“看在上帝分上,斯嘉丽。”
他站起身,突然向窗口走去,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一队鸭子在粮仓前的院子里蹒跚而行。
“难道——难道这就是你不肯看我一眼的原因吗?”斯嘉丽伤心地问,“我知道自己看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来,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让她紧张得情不自禁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见鬼去吧,”他异常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一直都觉得你很漂亮。”
幸福之感一下子涌遍全身,到最后连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你真好,肯说这样的话。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实在不好意思——”
“你不好意思?你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确是不好意思。当初要不是我自己蠢,你现在也不必这样为难了。你也绝不会嫁给弗兰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该让你离开塔拉。唉,我怎么这么愚蠢啊!我应该了解你——知道你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你——我应该——我应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憔悴。
斯嘉丽的心怦怦乱跳起来,阿什利是在后悔当时没有和她一起出逃吧。
“你在我们走投无路时,收留了我们,我本来最起码也可以抢劫甚至杀人,替你弄到税款的。可是,唉,我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斯嘉丽的心一阵收缩,感到很失望,刚才的喜悦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她并不希望听阿什利说这样的话。
“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疲惫地说,“再说,哪能让你去做那样的事。好了,如今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说道,“你不会让我去做那些不光彩的事,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为的是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你收留了这个无用的人,你可真是太好了。”
他话里有话,说明他心灵上的创伤尚未愈合,还在发痛。他的话使斯嘉丽眼里流露出愧色。阿什利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点,脸色也就变得温和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责怪你吧?天知道,斯嘉丽,我没有责怪你。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女人,我是在责怪自己呢。”
他又转身朝窗外望去,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没有刚才显得那样挺直了。斯嘉丽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阿什利能够恢复情绪,恢复到刚才夸赞她漂亮时的那种情绪,希望他再说一些她喜欢听的话。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靠回忆两人之间的往事支撑着,直到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她知道他还爱她。这很明显,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句痛苦自责,他因为她给弗兰克生孩子而产生的不满情绪,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很想听到他把对自己的爱说出来,也很想引出话题使他能主动表白,但是她不敢。她记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园里许下的承诺,说自己再也不会挑逗他的感情。她虽然感到很难过,但是她明白,要想把阿什利留在身边,就必须遵守诺言。她只要说出一句表示情欲的话,使出一个祈求拥抱的眼色,那一切就全完了,阿什利就必去纽约无疑。绝不能让他走。
“唉,阿什利,别责怪自己了!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会到亚特兰大来帮我的,是不是?”
“不。”
“可是,阿什利,”她的声音因为痛苦和失望而变调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着你呢。我的确很需要你。弗兰克帮不了我,他忙着开店,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人!在亚特兰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自己的生意,别人呢,又都没能耐,还有——”
“说了也没用,斯嘉丽。”
“你的意思是宁可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亚特兰大来,是不是?”
“谁告诉你的?”他转过身来,看着斯嘉丽,皱着额头,心里有些不高兴。
“威尔。”
“是的,我已经决定去北方了。有个老朋友,战前曾和我一起游学,他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份差事。这样更好,斯嘉丽。我帮不上你,我不懂木材生意。”
“可是银行业务你更不懂,也更难学啊!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经验,我可以体谅,可北方佬不会轻易原谅的。”
阿什利一愣,斯嘉丽马上意识到这些话不妥当。阿什利又转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谁来原谅,我只想凭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也该做出点成绩来了,要不然这辈子就彻底完了。我依靠你活着的时间太长了。”
“可是我准备锯木厂赚的钱和你对半分呀,阿什利!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为——因为,你瞧,那是你自己的生意呀。”
“我值不了那么多,那是你送给我的。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斯嘉丽——我自己,梅拉妮,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吃的,住的,甚至穿的,都是你送的。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回报过你呢。”
“哎,你给过的。威尔就不会——”
“我现在柴已经劈得很不错了。”
“阿什利!”她绝望地叫了起来,他那讥讽的语气让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出了什么事?你现在说话这样严肃,这样辛酸!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呀!”
“出了什么事?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斯嘉丽。我一直在思考。投降以后,一直到你离开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只要有东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等到你去了亚特兰大,肩负着一个男人的重任,我那时才觉得自己还差得远,甚至比女人还不如。有这样的想法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要摆脱这样的想法。有些人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情况还不如我,可是你看看他们现在。所以我要到纽约去。”
“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亚特兰大和纽约不是一样吗?而且我的锯木厂——”
“不,斯嘉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一定要去北方。我要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干活,那我就彻底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个字眼儿就像丧钟一样在她心头回**,让她感到害怕。她朝他望去,看见那双澄澈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她以及她身后某种她看不到也无法理解的命运。
“完了?你的意思是——难道你做过什么事,亚特兰大的北方佬要抓你?我是说,你帮助托尼逃跑,或者——或者——阿什利,你没有参加三K党吧?”
他立刻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脸上的微笑一闪即逝,但没到达眼睛。
“我忘了你喜欢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并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去了亚特兰大,继续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把自立的希望永远葬送了。”
“噢,”她叹息了一声,马上松了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个!”
“是啊,为了这个,”他又笑笑,笑容比刚才的更冷了,“就为了我作为男人的骄傲,为了我的自尊心,还有一点,为了你可以称之为我那不朽的灵魂吧。”
“不过,”她又开始一个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渐把锯木厂从我手里买过去,然后它就是属于你的了,然后——”
“斯嘉丽,”他厉声打断了她,“我说不行就不行!况且我还有别的原因呢。”
“什么原因?”
“这个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噢——那个呀?不过——没关系,”她赶紧让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园里答应过的,我会信守诺言的,而且——”
“这么说,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证能信守这样一个诺言。我本不该提这件事,不过我必须得让你明白。斯嘉丽,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也已经结束了。威尔和休伦结婚以后,我就去纽约。”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疯狂。他和斯嘉丽对视了一会儿后,便匆匆地朝门口走去,用手抓住门把。斯嘉丽痛苦地望着他。谈话结束了,她输了。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软弱无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声:“哦,阿什利!”接着她就扑倒在破旧的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有些犹豫,也听见他无助地一遍一遍地在她身边唤着她的名字。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顺着走廊传过来,梅拉妮突然来到屋里,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斯嘉丽……孩子是不是……”
斯嘉丽把头埋在满是尘土的软垫里,又大喊起来。
“阿什利——他真坏!坏透了——真可恨啊!”
“唉,阿什利,你把她怎么了?”梅拉妮一屁股坐到沙发旁边,把斯嘉丽搂在怀里。“你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会早产的。来,亲爱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么事啦?”
“阿什利——他真——真顽固,真可恨啊!”
“阿什利,你真让我吃惊呢,害得她这样伤心,也不看看她那情况。奥哈拉先生还尸骨未寒呢。”
“你别冲他发火!”斯嘉丽莫名其妙地吼道。她突然把头从梅拉妮肩上抬起来,粗黑的头发也从发网里散落出来,满脸都是眼泪。“他有权爱干啥就干啥!”
“梅拉妮,我跟你说,”阿什利忙说道,脸色变得煞白,“斯嘉丽好心给我在亚特兰大谋个职位,让我到她的锯木厂去当经理——”
“当经理!”斯嘉丽气愤地说,“我说要把赚的钱和他对半分,而他——”
“我对她说,我已经有安排了,我们准备到北方去,而她——”
“哎呀,”斯嘉丽一边说,一边又哭起来,“我对他说了又说,我多么需要他——跟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人来管理这家锯木厂——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来!所以现在——现在我只好把厂子卖掉了。我知道肯定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样我就要赔钱,我们还得挨饿,可他毫不在乎。他坏透了!”
她把头搭在梅拉妮瘦小的肩上,一线希望又在心中升起,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减弱了许多。她意识到梅拉妮对自己忠心耿耿,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梅拉妮非常气愤,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只要把斯嘉丽惹哭了,都不行。梅拉妮就像一只倔强的小鸽子,飞到阿什利的面前,生平第一次指责起阿什利来。
“阿什利,你怎么能拒绝斯嘉丽呢?她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啊!你这样会让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呀!她现在怀着孩子,也是没有办法才——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咱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尽力帮了咱们,现在人家需要帮助了,你却不干!”
斯嘉丽偷偷看了看阿什利,见他两眼盯着梅拉妮愤怒的黑眼睛,脸上带着明显的讶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同时,斯嘉丽也为梅拉妮的火力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梅拉妮认为丈夫是不用妻子来指责的,认为丈夫仅次于天。
“梅拉妮……”他刚开了口,又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阿什利,你还犹豫什么?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时候,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是的,她还杀了一个北方佬,为的是保护我们。这件事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杀过一个人。你和威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像奴隶一样,什么都干,就为了我们这两张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亲爱的!”说到这里,她又飞奔到斯嘉丽身旁,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斯嘉丽散乱的头发来。“现在她头一回要求我们为她做一点事——”
“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说了。”
“阿什利,你想想!除了帮助她以外,我们在亚特兰大可以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在一起,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儿有姑妈和亨利叔叔,有我们所有的朋友,博可以有许多玩伴,还可以去上学。要是在北方,我们就不能让他去上学,和北方佬的孩子厮混,和小黑鬼同班上课,那样我们就得请家庭教师,可我们又怎么能负担得起呢——”
“梅拉妮,”阿什利的语调平静得有些吓人,“你真的这么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你可没说呀,你从来没表示——”
“噢,咱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我觉得你在亚特兰大无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说,只是跟随你就好。可现在斯嘉丽这么需要我们,这项工作又非你不可,那咱们就回家吧!回家!”她紧紧地搂着斯嘉丽,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这样我就又可以看到五星街和桃树街了,还有——还有——啊,我好想念这一切啊!也许我们还能够拥有自己的小家。小不要紧,简陋也没关系,只要是自己的家!”
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喜悦,另外那两个人瞪着她,阿什利是又惊奇又古怪,而斯嘉丽则是讶异中带有几分羞愧。她从来没想到梅拉妮这样想念亚特兰大,盼着回去,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她在塔拉显得那么心满意足。
“哦,斯嘉丽,你真好,为我们谋划了这一切。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家呀。”
梅拉妮总爱赞扬别人的好心,其实有时别人的心也不见有多好,斯嘉丽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觉得惭愧和恼火,现在正是这样。她突然感到无法正眼看阿什利和梅拉妮了。
“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你想过没有,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却还没有一个家?”
“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噼里姑妈家里,那里也就是你们的家。”斯嘉丽含糊地说。她摆弄着沙发靠垫,两眼低垂。她感觉情况正在向她希望的方向发展,不想流露真情而弄巧成拙。
“不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亲爱的。那样太挤了,我们还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阿什利,快说同意呀!”
“斯嘉丽,”阿什利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语调起伏,“看着我。”
斯嘉丽吃了一惊,抬起头,对上了那双灰眼睛。那眼中充满了痛苦、疲惫和无奈。
“斯嘉丽,我会去亚特兰大的……我对付不了你们俩。”
他说完后,转身走出了房间。有种恐惧撕咬着她,让她心中胜利的喜悦顿时消失了大半。他刚才说话时的神情,和他说去亚特兰大就彻底完了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就这样,休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去了查尔斯顿的修道院,随后阿什利和梅拉妮就带着博来到了亚特兰大。迪尔茜也跟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普丽丝和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威尔另外找到黑人帮他干农活的时候,他们就也到城里来。
阿什利家的小砖房坐落在常春藤街,就在噼里姑妈家后面。两家的后院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没有修剪、显得很乱的女贞树篱。梅拉妮特地选了这个地方。回到亚特兰大的头天早晨,她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搂着斯嘉丽和噼里姑妈不放。她说自己离开亲人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来有两层,城市被围时,炮弹把上面一层打坏了。房主回来后,因为没钱修复,只好给残存的一楼加了个平顶,这样一来,房子就显得又矮又宽,不成比例,就好像孩子们用鞋盒垒的房子玩具一样。不过这房子距离地面还是挺高的,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长长的台阶让它看上去显得有点可笑。房子虽然又平又扁,有些难看,却有两棵漂亮的大橡树为它遮阴,台阶旁还有一棵玉兰树,叶子上落满了灰尘,开着许多白花。宽宽的草坪上长满了三叶草,旁边是杂乱无章的女贞篱笆,上面还爬着芬芳的忍冬藤蔓。草地上,一簇簇玫瑰在被摧残之后,主干上又发出了新枝;粉色白色的紫薇也在争芳斗艳,仿佛从没发生过战乱,北方佬的战马也没啃过它们的枝叶似的。
斯嘉丽认为没有比这再难看的房子了,可梅拉妮却觉得就连“十二橡树”那样的大厦也没有这所房子好看。这是家,她、阿什利,还有博总算在自己的屋檐下了。
英蒂雅·威尔克斯从梅肯回来了。自一八六四年以来,她和霍妮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她也搬来了,使得小房子显得有些拥挤。不过阿什利和梅拉妮都很欢迎她。时代虽然变了,大家钱也不多,可是南方的老规矩没变:对于亲属中生活无着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热烈欢迎的。
霍妮嫁人了,用英蒂雅的话说,是下嫁了。丈夫是密西西比州来的西部粗汉,在梅肯落了户。他是个红脸膛,大嗓门,成天乐呵呵的。英蒂雅并不赞成这门婚事,正因为这样,住在妹夫家就有些不愉快。她一听阿什利来了,可高兴了,这样她就能搬出来,免得看着妹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在一起,让她难受。
家中除了英蒂雅外,其他人私下里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就知道傻笑,如今见到她也找到了男人,直说是傻人有傻福。霍妮的丈夫倒是位绅士,还颇有些财产,不过英蒂雅总认为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乡巴佬、野蛮人。她很高兴能够搬出来;霍妮的丈夫也许同样感到高兴,因为英蒂雅可不那么好相处。
老处女的外套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身上了。她二十五岁了,看上去也的确是这个年纪,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奢求美丽动人了。她那既没有睫毛又暗淡无光的眼睛直视着一切,毫不妥协;那薄薄的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如今她身上有一种庄重、骄傲的神气,这种神气,说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树”时一心想表现的少女的天真妩媚更适合她。人们差不多拿她当寡妇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要不是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的,因此都把她看作是未婚却早已有主的女人,对她十分尊重。
常春藤街上这所六间小屋很快就布置起来,用的是弗兰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显得非常简陋。而且因为阿什利身无分文,除了最便宜的必需品外,他一概不要,而现有的这些也都是赊账布置的。这让弗兰克感到尴尬,因为他很喜欢阿什利;斯嘉丽也颇为难受。他们原本打算免费把店里最精致的红木和花梨木家具给他们用,但威尔克斯一家坚持不收。斯嘉丽见阿什利住的房子既无地毯,又无窗帘,很是过意不去。不过阿什利对家里的简陋似乎毫不在意;而梅拉妮婚后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非常高兴,甚至有些骄傲。斯嘉丽要是让朋友们看到自己家既没有窗帘,也没有地毯和靠垫,甚至连椅子和茶具也不够用,会感到丢人;可梅拉妮不会,就算置身陋室,依然能从容待客,仿佛置身于豪华窗帘和锦缎沙发一般。
梅拉妮身体不好,生小博时把身体搞垮了,塔拉的辛勤劳作更是雪上加霜。她非常瘦,身上的小骨头像是要扎穿皮肤似的。她带着孩子在后院玩,从远处看,就像个小女孩,腰细得令人难以相信,更谈不上有什么身段。她没有胸,臀部和小博的一样平。再说她既不爱好也想不起来(斯嘉丽这样认为)在衣服前襟上加个褶边,或在后腰上加垫子,因此就越发显得瘦骨嶙峋。她的脸上也是,又瘦又苍白,两道柔软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蝴蝶的触须一样,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在她那张小脸上,两只眼睛太大,而黑眼圈则使得眼睛显得更大,因而并不觉得美,不过那眼神还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战乱与无休止的痛苦与劳累都未能影响她那恬静的眼神。这是一个乐观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风暴雨都不能打乱这种女人的内心平静。
斯嘉丽心里很纳闷,梅拉妮这双眼睛是怎么样保养的呢?让她一看到就羡慕不已。斯嘉丽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时像饿猫的眼睛一样。有一次雷特谈到梅拉妮的眼睛,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像两支蜡烛之类的蠢话?哦,对了,像是顽皮的世界里的两桩善行。没错,它们的确像是两支蜡烛,两支什么风也吹不着的蜡烛,光线柔和,放射着重归故里,再见亲人的幸福光芒。
这座小小的住宅总是宾客盈门。梅拉妮从小就讨人喜欢,大家都蜂拥而至,欢迎她回来。每个人都给她带了礼物,有装饰品、画片、一两把银汤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这些小东西都躲过了谢尔曼的毒手,设法保存了下来,非常珍贵,不过他们说这些东西现在自己不大用得着,一定请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曾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打过仗,他们也来看望她,并还带着别的客人来看看“老汉密尔顿上校的可爱女儿”。她母亲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这里来,因为她对长辈非常尊敬,而眼下的年轻人似乎都忘了规矩,为所欲为,所以长辈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也都喜欢她,因为她和她们一样吃过苦,受过罪,然而并不怨天尤人,还能满怀同情地听她们倾诉衷肠。年轻人也上她这里来,因为在她家里可以痛快地玩,可以见到想见的朋友。
梅拉妮为人温和,又不爱出风头,所以在她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伙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代表着战前亚特兰大硕果仅存的社会精英。这些人口袋空空,但是却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是旧制度最坚决的维护者。亚特兰大因为战争而四分五裂,因为死亡而枯竭,又因剧变而不知所措,如今在梅拉妮身上似乎看到了一个永不屈服的核心,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梅拉妮虽然年轻,但她具有劫后余生者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并以此为傲,有勇气,不抱怨,开朗,热情,慈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一切旧的传统。梅拉妮拒绝改变,甚至拒绝承认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有改变的必要。在她的屋檐下,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现,大家都兴致勃勃,以更加鄙视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来的提包党和那些共和党暴发户过着奢侈**逸的生活。
当人们望着梅拉妮那年轻的脸,从那张脸上看到她对过去的一切忠贞不渝,他们便会暂时忘记自己这个阶层中也不乏叛徒,让人愤怒,让人害怕,也让人心碎。这样的叛徒还为数不少,有些人出身世家,但由于贫穷,走投无路,最后投靠了敌人,加入了共和党,接受了征服者给他们安排的工作,从而避免全家靠救济为生。有些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不愿意花时间去积累自己的财产,于是学着雷特·巴特勒的样子,和提包党勾结,以不光彩的手段赚钱。
在这些叛徒当中,最坏的要算是亚特兰大那些名门大户的女儿们了。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后才长大的,对于战争只有小时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没有经历过长辈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她们既没有失去丈夫,也没有失去情人,她们对过去那种富裕豪华的生活已没多少印象;而北方来的军官又那么英俊,衣着那么讲究,性情那么温和,他们举办那么盛大的舞会,他们的马也那么漂亮,他们对南方的姑娘们十分心仪!他们把姑娘们当作女王来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这就使得姑娘们心里想,为什么不和他们交往交往呢?
他们比城里那帮小伙子可帅多了,不像后者那样穿得极差,态度古板,干起活儿来又认真,压根没有时间玩耍。因此发生过好多起和北方军军官私奔的事,让那些家庭心都碎了。有些家庭兄弟和姐妹在街上见了面也不理睬,有些父母再也不肯提起女儿的名字。那些以“永不屈服”为座右铭的人想起这些惨事就吓得一身冷汗,但他们一看到梅拉妮温柔而又刚毅的面孔,这种惧怕心理就消逝了。老年妇女都说,她为城里的姑娘们树立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梅拉妮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所以年轻女孩子对她也没有什么不满。
梅拉妮从没想到自己竟逐渐成了新社会圈子的领袖。她以为大家对她很好,才到家里来看她,让她参加她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等。亚特兰大一向爱好音乐,喜欢好的乐曲,随着日子越来越艰苦,气氛越来越紧张,人们对音乐的兴趣反倒越来越大,因为一听音乐,他们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无忌惮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蓝军装的驻军。
梅拉妮发现自己竟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头头,这让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荣任这一职务的,唯一的原因也许是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就连五音不全又特别爱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妹,她也能为她们伴奏。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梅拉妮巧妙地把女子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青年女子曼陀林与吉他协会都统统合并到周末乐团里,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就有值得一听的音乐了。事实上,很多人认为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还要好得多。她想办法把妇女竖琴乐队合并之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说一定要让梅拉妮负责乐团。梅里韦瑟太太声称,梅拉妮既然和竖琴乐队合得来,就能和任何人合得来。她本人是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风琴伴奏,作为一个演奏风琴的人,对竖琴和演奏竖琴的人一向是看不上眼的。
梅拉妮还当了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和邦联赈济孤寡缝纫会的秘书。这两个组织曾经召开了一次联席会,会上争论激烈,有人扬言要武力解决,并断绝多年的友谊。结果在这次会议之后,梅拉妮就荣幸地得到了这个新的职务。会上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把邦联战士墓旁的联邦战士墓上的杂草也清除掉。北方军人的墓地在这里很不协调,使得妇女们美化自己亲人坟墓的努力前功尽弃。压抑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了出来,两个组织壁垒森严,互相怒目而视。缝纫会赞成清除杂草,而美化协会的女士们却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代表后一种意见。她说:“为北方佬的坟拔草?给我两分钱,我会把所有北方佬都挖出来,扔到垃圾堆上去。”
一听这话,双方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人人各抒己见,谁也不听谁的。这次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里举行的,当时梅里韦瑟爷爷被她们轰到厨房里去了。据他后来回忆说,她们吵得就像富兰克林战役的炮声一样。他还补充说,据他观察,即使参加富兰克林战役,也要比参加这些女士们的会议安全得多。
不知怎的,梅拉妮走到了这伙人的中间,她温柔的声音竟然压住了她们的争吵声。她心里非常害怕,声音也发颤,壮着胆冲着这群愤怒的人喊,不停地喊:“女士们,请听我说!”后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人们一听这话,又**起来,比刚才叫嚷得更凶了,不过这次两个组织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意见一致了。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唉,梅拉妮,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们杀死了查利!”“他们还几乎把你也杀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会放过。他们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烧掉呢!”
梅拉妮靠在椅背上,勉强站着。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严厉指责,这压力几乎要把她压垮了。
“喂,女士们!”她乞求道,“请听我把话说完!我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亲人中只有查利遭遇不幸,而且托上帝的福,我知道他埋在哪里。而今天在座的许多人,你们的儿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且——”
她激动得讲不下去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米德太太愤怒的目光变得忧郁了。葛底斯堡战斗结束之后,她曾长途跋涉赶到那里,想把达西的尸体运回来,但是却没人能够告诉她达西埋在哪里,只知道是在敌人的领地上,埋在一条匆匆忙忙挖就的沟里。艾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着倒霉的摩根偷袭俄亥俄,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骑兵冲过来,他们在河边倒下了,埋在何处,她一无所知。艾利森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一个战俘营里,她是穷人中的穷人,无力把自己儿子的尸体运回家来。还有一些人从伤亡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别亲人远征后,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从此再无音讯。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梅拉妮,似乎在说:“你为什么又要揭开这些伤疤呢?不知道亲人埋骨何处——这样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在一片沉寂之中,梅拉妮的声音慢慢坚定起来。
“他们的坟墓可能在北方的某个地方,正像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唉,要是有个北方妇女说要把坟挖开,那多么可怕——”
米德太太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可是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北方肯定会有些善良的妇女,她们肯定不都是坏人,要是她们为我们的亲人清除墓上的杂草,摆上鲜花,我们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如果查利死在了北方,这会让我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们各位对我怎么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要退出你们这两个俱乐部,我要——北方人的坟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杂草清除干净,还要种上花,看谁敢阻拦我!”
梅里韦瑟爷爷逃离了女人的争吵,在时代少女酒馆划定的男子活动区里待了一小时后,对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大家听了梅拉妮的话,都哭了起来,和她拥抱,最后成了一次充满友好情谊的盛会。就这样,梅拉妮当上了这两个组织的秘书。
“所以她们准备把杂草全部清除干净。糟糕的是多莉说我特别愿意帮助,因为我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我并不讨厌北方人,我认为梅丽小姐是对的,那些母野猫们错了。想想吧,我这个年纪,再加上腰痛,还得去拔草,什么鬼主意。”
梅拉妮还是孤儿院女子管委会的委员;另外还要帮助征集图书,赠给刚成立的青年读书会;就连那些每月演出业余话剧的演员也吵着要梅拉妮帮忙。梅拉妮胆小,不敢站在煤油脚灯前面讲话,但是她会做服装,需要时她能用粗布制作戏服。另外,是梅拉妮决定性的一票,让莎士比亚朗读会决定朗读除莎翁的作品外,还读些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利顿先生的作品,而没有采纳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些拜伦勋爵的诗。梅拉妮私下里猜测那位年轻会员是一个**不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她那灯光昏暗的小屋里总是坐满了人。椅子不够坐,女人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则靠在栏杆上,要不就坐在纸箱或草坪上。威尔克斯一家只能用茶水招待客人,所以有时候斯嘉丽看见客人们坐在草地上品茶,心里不禁纳闷,梅拉妮怎么会让人家看到这副穷酸相,也不嫌寒碜。斯嘉丽要是不把噼里姑妈家布置得和战前一样,不能给客人喝好酒,吃冷饮、火腿、野味,她就无意在家里招待客人,更不会招待梅拉妮请的那些有名的客人。
佐治亚州的大英雄约翰·B·戈登将军常常和家里人一起造访梅拉妮家,邦联著名诗人瑞安神父每次路过亚特兰大,也必然造访。神父的连珠妙语让参加聚会的人为之着迷,也不用别人恳请,他就会朗诵自己写的《李将军的战刀》或那不朽的诗篇《被征服的战旗》。他每次朗诵后面这首诗,都让妇女们感动得落泪。前邦联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文斯每次来到亚特兰大,也都要到这里来。人们一听说他到了梅拉妮家里,就都赶过来,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倾听这位身残志坚的人洪亮的声音。一般都会有十几个儿童在场,在父母的怀里打着瞌睡。他们原本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可谁家也不想让孩子错过这个机会,这样,若干年后他们就可以说曾经接受过伟大副总统的亲吻,握过他那曾参与指挥过邦联事业的手。每一位要人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威尔克斯家做客,并且往往会在这里过夜。这就让这所平顶小屋显得更加拥挤,结果英蒂雅不得不在小博的房间里打地铺,迪尔茜得穿过后院的篱笆,跑到噼里姑妈家借鸡蛋来准备早餐。虽然这样,梅拉妮还是热心款待客人,就像自己家是豪宅一样。
“亲爱的梅拉妮小姐,到您家来做客,我总感到特别荣幸和愉快。您——还有很多和您一样的妇女——是我们的核心,我们这些劫余之人的核心。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年轻男子,也夺去了年轻女子的笑声。他们残害了我们的健康,毁灭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习惯。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繁荣,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使我们的孩子不能上学,使我们的老人不能晒太阳。我们一定会重建家园,因为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做基础。只要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么都没关系。”
后来,斯嘉丽的肚子越来越大,即使披上噼里姑妈的大黑披肩也遮不住了。但在这之前,她和弗兰克常常穿过后院的篱笆,到梅拉妮的门廊上参加聚会。斯嘉丽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躲在阴影里,这样她就不会引人注目,而且可以尽情地欣赏阿什利的面庞而不被人发觉。
只有阿什利才会把她吸引过来,人们谈话的内容则让她感到厌烦和难过。老是那一套——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女人们则抱怨什么东西都涨价,向男人询问好日子是否还会回来。无所不知的男人就总是说一定会回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生活艰难只是暂时的。妇女们知道男人在撒谎,男人们也知道妇女们认为他们在撒谎,但他们还是照样兴致勃勃地撒谎,妇女们也都假装相信他们的话。可人人都知道艰苦的日子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谈完了艰苦的生活,女人们就要谈黑人怎样越来越无礼,提包党如何令人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游**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她们问男人们,北方佬重建佐治亚,还有完没完?男人们就给她们吃定心丸,说重建很快就会结束。总而言之,一旦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重建就结束了。女人们很体谅,也就不再刨根问底追问究竟何时结束了。谈完了政治形势,就该开始谈内战了。
两个邦联支持者不管在哪里碰到一起,就只有一个话题;要是十几个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兴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如果怎样怎样。”
“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当时杰夫·戴维斯在加强封锁之前,就征集了所有的棉花,运到英国——”“如果朗斯特里特将军在葛底斯堡服从命令的话——”“如果杰布·斯图尔特将军在马斯·鲍勃需要他的时候,就在身边,而不是在进行袭击——”“如果石墙杰克逊没有牺牲——”“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如果我们能再坚持一年——”总要提到的还有:“如果他们没有让胡德取代约翰斯顿——”或者说“如果他们在多尔顿是让胡德而不是约翰斯顿指挥——”
“他们怎么不谈点别的呢?”斯嘉丽暗自思忖,“除了战争,还是战争。老是谈那场战争。除了内战,他们别的什么都不谈。大概一直到死,他们也不会谈别的了。”
她四处张望,看见那些小男孩躺在父亲的肘弯里,眼睛放光,喘着粗气,聚精会神听大人讲述如何夜间出击,骑兵勇猛突击,把战旗插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上。他们能听到战鼓声、号角声和南方起义者的呼叫声,他们能看见脚上打了泡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进。
“这些孩子将来长大后,也只会谈论内战,不会谈论别的。他们会认为打北方佬很了不起,很光荣,哪怕回来瞎了瘸了,甚至干脆回不来。他们都愿意记住这场战争,谈论这场战争。我可不愿意。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要是能忘记,我愿意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该多好啊!”
梅拉妮说起在塔拉发生的事情,把斯嘉丽描绘成一个英雄,说她怎样对付侵略者,怎样保住查利的战刀,吹嘘她怎样勇敢地扑灭了大火。斯嘉丽一面听,一面起鸡皮疙瘩。对于这些往事,她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愿意想这些事。
“唉,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忘掉呢?为什么就不能不往前看,而总是往回看呢?我们愚蠢地发动了那场战争,我们越早把它忘掉越好。”
不过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想把它忘掉,所以斯嘉丽很高兴能有机会对梅拉妮实话实说,告诉她即使是在黑夜里,她也不想露面,怕难为情。梅拉妮表示十分理解,和生育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体谅。她很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医生和方丹医生都说,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所以大部分时间就和斯嘉丽待在一起,借以体验怀孕的乐趣。斯嘉丽本来就不大想要这个孩子,而且嫌来得不是时候,因此就觉得梅拉妮这种态度极其愚蠢。不过她却暗自高兴,因为医生发了话,阿什利和他妻子就不可能真正亲热了。
现在斯嘉丽常常见到阿什利,但是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他每天从锯木厂下班回家,总是先到斯嘉丽这里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但弗兰克和噼里都在,有时甚至连梅拉妮和英蒂雅也在场。她只能公事公办地问几个问题,提点建议,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晚安。”
要是没怀孩子该多好啊!她就可以每天早上和他一起赶车到锯木厂了。路上经过那僻静的小树林,没有人盯着他们,他们就可以想象重新回到战前那悠闲的日子了。
“我要是能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焦急地盘算着,“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天天和他一起赶着车去上班,可以一路闲聊——”
她恨不得赶快把孩子生下来,不光是因为她强烈希望和他在一起,锯木厂也需要她。自从她不直接管理,交给休和阿什利来经营后,两个厂子一直亏损。
休虽然非常努力,却极不称职。他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对付工人。谁都能压他的价。要是哪个狡猾的顾客说木材质量不好,不值要的那个价,休就会觉得,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价出售。休卖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斯嘉丽知道售价后,气得大哭了一场。那是厂里质量最好的地板料,那价格简直是白送!除此之外,他也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开工钱,领了工钱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早上就不来上班。遇到这种情况,休就不得不临时去找别的工人,造成误工。因为这些困难,休一连好几天没能进城去推销木材。
看到利润就这样从休的手上流走了,斯嘉丽简直气得发疯,心想,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辞掉,另找一个人,谁都会比他强。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了,他们说走就走,靠他们怎么能干活呢?
因为工人没有上工,休前来报告,斯嘉丽和他大吵了一通,随后对丈夫说:“弗兰克,我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几个囚犯到厂里来干活。不久以前,我和汤米·韦尔伯恩的领班约翰尼·加莱格谈了谈。我说我们用黑鬼干活儿,不出活。他问我为什么不用囚犯。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可以从别人手里转雇几个,用不着多少钱,供他们吃饭也很便宜。他还说,我可以随意使唤他们,‘自由人局’也不能像黄蜂似的来给我找麻烦。约翰尼·加莱格和汤米的合同一到期,我就把他雇来经营休管的那个厂。加莱格既然能让那帮难搞的爱尔兰人干活,就一定能让囚犯们干活。”
用囚犯干活!弗兰克惊得目瞪口呆。雇用囚犯是斯嘉丽提出的许多异想天开的计划中最糟糕的一个,甚至比开酒馆的想法还要糟糕。
至少在弗兰克和他的保守圈子看来,这个点子更糟糕。雇用犯人这种新制度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战后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犯人,就把他们出租给需要大批劳力的人,让他们修铁路,或在松树林和伐木场干活。虽然弗兰克和他结交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教徒认为有必要实行这种制度,但他们照样横加指责,认为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坏得多。
弗兰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气制止斯嘉丽,不让她干,言词之强烈让斯嘉丽吃了一惊,不吭声了。最后,为了平息他的愤怒,斯嘉丽赔着笑脸说她只是说说而已,还说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没办法,才发脾气的。可是暗地里她仍在盘算这件事,雇用犯人干活,这能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不过要是弗兰克如此强烈地反对——
她叹了口气。哪怕两家锯木厂有一家是赚钱的,她也能顶得住。可是阿什利经营厂子也并不比休高明。
阿什利没有能立刻上手,没有比她自己经营时多赚一倍的钱,这刚开始还让斯嘉丽很惊讶——阿什利很聪明,又读过那么多书,完全没有道理经营不好,赚不到钱。但是他并不比休经营得更好。他没有经验,错误一大堆,根本就没有商业头脑,不愿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他和休是难兄难弟。
爱情使得斯嘉丽很快为阿什利找到了借口,她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没办法;而阿什利则是不熟悉业务。不过她也觉得阿什利不能像她那样在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出一个合适的价。有时她甚至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学会辨认地板和窗台板。而且因为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他就觉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无耻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斯嘉丽巧妙地进行干预,就赔钱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对某一个人有好感——看来他有好感的人还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别的财产。在这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不灵。
不过他总能学会的。在他学的过程中,斯嘉丽以母亲般的慈爱容许他处理不当,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斯嘉丽这里来,总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却始终孜孜不倦地给他出些主意,既不伤他的自尊心,又对他有帮助。尽管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眼睛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有些害怕。他变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她期盼着能单独见一见他,说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奥秘。
这种情况害她一连好多天睡不好觉。为了度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她曾绞尽脑汁,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今眼看着竞争对手把最好的顾客都吸引去了,实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马上重新开始工作就好了!由她亲自来指导阿什利,他就肯定能学会。约翰尼·加莱格管另外那个锯木厂,她来负责销售,这样一切就都好了。至于休,他要是还想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也就能干点这个。
汤米·韦尔伯恩虽然背驼了,却成了城里生意最好的包工头,大家都说他赚钱像造钱一样。梅里韦瑟太太和勒内也干得不错,在闹市区开了个面包房。勒内是用真正的法国人的勤俭精神来经营这个店的。梅里韦瑟爷爷也很高兴自己能从灶房解放出来,替勒内赶车送糕点呢。西蒙斯几个兄弟经营一个砖窑,也忙得热火朝天,工人一天三班倒。凯尔斯·怀廷的直发水也很赚钱。他对黑人说,要是他们的头发老这么鬈曲着,就永远不让他们投共和党的票。
斯嘉丽认识的所有能干的年轻人,包括医生、律师、店主等,情况都一样。内战刚结束时的那种麻木已经一扫而光,大家都忙着为自己赚钱,谁也顾不上帮她赚钱,清闲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阿什利这样的人。
又要做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啊。
“我绝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决心,“我可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天啊!那就意味着,我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锯木厂。现在我算明白了,锯木厂离开我一天都不行。我要直截了当地告诉弗兰克,我不再要孩子了。”
弗兰克想要有个大家庭,但是她有办法对付他。她已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锯木厂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