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她走出司令部时,正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广场上的士兵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空****的。她看不到任何车辆,便知道自己只有大老远地走回家了。

她一路艰难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退了。寒风吹得她浑身发抖,冰冷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像针刺一般。噼里姑妈那件薄薄的外套很快就被雨水淋透了,难受地裹在身上。她知道那件天鹅绒裙子也快完了,帽子上的羽毛也耷拉了下来,就像下雨天原主人在塔拉院里走动时那样。人行道上的砖块已经损坏了,而且大段大段的地方已经根本没有砖了。这些地方的泥已经齐脚踝深,她的便鞋陷在泥里,像是被胶粘住了似的,甚至一拔脚鞋就掉了。每一次她弯下腰去用手提鞋时,裙子的下摆便落在泥里。她甚至都懒得绕过泥坑,而是提着沉重的裙子径直走过去。她能感觉到裹在脚踝上的湿裙子和裤腿冰冷冰冷的,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这套衣裳的命运了,尽管她曾经在它身上押了那么大一笔赌注。她只觉得凄冷、灰心和绝望。

在说了那些大话之后,她怎么能够就这样回塔拉去见大伙呢?她怎么能够开口对他们说,你们都得离开——到某个地方去?她怎么能够丢下那一切,红色的土地、高大的松树、黑黝黝的沼泽地,还有寂静的坟地?更何况埃伦还躺在那柏林深处!

她沿着溜滑的道路吃力地往前走着,心中燃起着对雷特的仇恨之火,他真是无赖透顶了!她希望他们把他绞死,这样她以后就用不着再见到这个对她的丢脸和屈辱了如指掌的人了。当然,他要是愿意的话,本可以替她弄到那笔钱的。啊,绞刑真是太便宜他了呢!感谢上帝,他此刻已经看不见她了,看不见她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牙关打战的模样!她一定很狼狈,他准会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黑人都冲她龇牙咧嘴地一笑,她则他们的哄笑声中,在泥泞中跌跌爬爬地匆匆走过,有时则不得不停下来喘着气,扯一下鞋。他们竟敢嘲笑她,这些黑猴子!他们竟敢笑话她,笑话塔拉种植园的斯嘉丽·奥哈拉!她恨不得用鞭子把他们全都抽一顿,抽得他们的脊背鲜血淋漓。那些北方佬真该死,竟然把他们给解放了,让他们随意嘲笑白人!

她沿着华盛顿街往前走去,四周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样阴沉。这里一点也没有她在桃树街见到的那种喧闹和欢乐气氛。从前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漂亮的房屋,如今重建起来的寥寥无几。放眼望去,全都是些经过烟熏火燎的房基和孤零零的黑烟囟(如今叫作谢尔曼的哨兵)。杂草丛生的小径通往原先的房屋所在,只见曾经的草坪如今铺满了枯草,马车踏步上刻着她熟悉的名字,还有那再也不知缰绳为何物的拴马桩。凄风和冷雨,淤泥和秃树,寂静与荒凉。她的双脚是那么湿啊,而回家的路又是那么长啊!

她听到背后有马蹄踏水的声音,便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点,以防噼里啪啦姑妈的那件外套上溅上更多的污泥。一辆四轮马车慢慢驶近,她回过头去观看,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便央求他带上一程。当马车经过身边时,尽管大雨使得视线不清,她还是看得见驾车的人从齐下巴的防雨布上探出头来。他的相貌有些熟悉,于是她便走上前去看个仔细。那人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一声,马上用一种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哎呀呀,这不是斯嘉丽小姐吗?”

“啊,肯尼迪先生!”她叫了起来,蹚过街道,俯身靠在泥泞的车轮上,全然不顾外套会不会被弄得更脏。“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谁能让我这样高兴呢!”

她的话一听就知道并非是客套,这让他高兴得脸都红了。他随即从马车的另一侧吐出一大口烟叶汁,然后轻快地跳下来。他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掀起那块防雨布,扶她上了马车。

“斯嘉丽小姐,您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难道您不知道最近这里很危险吗?瞧啊,你浑身都湿透了。来,快拿毯子把您的脚裹起来。”

当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一样大呼小叫时,她一动不动,乐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是弗兰克·肯尼迪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也好,在身边忙活,大呼小叫,呵斥责骂,还真是不错!尤其在刚刚受过雷特的冷遇之后,这样更令人宽慰。还有,在异乡看到一张老家的面孔更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马车也是新的。马也显得年轻膘壮,不过弗兰克好像有些未老先衰,比他和手下人到塔拉时那个圣诞之夜又苍老了许多。他很瘦,脸色憔悴,肌肉松弛,一双发黄多泪的眼睛深陷在皱纹里。他那把姜黄色的胡子显得比从前更稀疏了,上面沾着烟叶汁,还有点蓬乱,好像他在不断地搔它似的。不过他看上去倒是精神焕发,心情愉快,与斯嘉丽到处见到的那些愁苦、忧虑而疲惫的面孔形成鲜明对比。

“看到您很高兴,”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您来城里了。上星期我还见到噼里啪啦小姐了呢,可她却没提到你要到这里来。有没有——嗯——有没有别人跟你从塔拉一道来?”

他在想休伦呢,这个老傻瓜!

“没有。”她一边说,一边用暖和的护膝毯子把自己裹好,一直裹到脖子。“我一个人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噼里姑妈。”

他对马吆喝了一声,马车于是小心地在泥泞的街道上行驶起来。

“塔拉的人都好吧?”

“哦,是的,都还可以。”

她得想出点什么谈谈才好,可是此刻要谈起来又哪那么容易?她满脑子都是挫败,因此只想裹着暖和的毯子躺下去,对自己说:“现在就不要去想塔拉了,以后再说吧。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要是她能把这老头引到某个话题上就好了,这样他可以一路谈下去;而她就用不着多开口,只需间或说一声“真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还真没想到会碰见你呢!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没有同老朋友们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这儿。我想有人跟我说过你在玛丽埃塔呢。”

“我在玛丽埃塔做生意,做大生意呢。”他说,“休伦小姐没告诉您我已经搬到亚特兰大来了吗?她没告诉您我开了个店?”

她隐隐约约记得休伦唠叨过弗兰克和他的铺子,不过她对休伦说的话从来都不太上心。知道弗兰克还活着,有一天会把休伦领走,这就足够了。

“没有,一句也没说。”她撒了个谎,“你开了家店?你可真能干!”

他听到休伦没把消息广而告之,有点受伤的样子,可是斯嘉丽的一句恭维话随即又让他乐开了怀。

“是的,我开了家店,还很不错,起码我自己觉得是这样。大家都说我天生是个生意人。”他开心地笑着,那咯咯的傻笑声让斯嘉丽一听就觉得讨厌。

真是个自命不凡的老傻瓜,她暗想!

“噢,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过你怎么会开起店来了呢?我记得前年圣诞节时,你还说过自己身无分文呢。”

他清了清嗓子,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特有的扭捏不安的微笑。

“唉,这说来话就长了,斯嘉丽小姐。”

感谢上帝!她心想,这下子就可以让他一直唠叨到家了。于是她高声嚷道:“那你就讲讲吧!”

“你记得我们上次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事情吧?对了,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参与积极的军事行动。我的意思是上了战场。那时候生意没了,也不怎么需要军需供应商了,斯嘉丽小姐,我们已经给军队采购不到任何东西了,我就想对于身体还不错的人来说,最好还是上前线去。于是我便跟着骑兵打了一阵子,直到肩膀上被米涅弹打了个洞。”

他显得很自豪,斯嘉丽便说:“好可怕呀!”

“哦,没那么严重,没伤到骨头。”他说道,不同意斯嘉丽大惊小怪的。“我被送进了南边一家医院,我就快要好了,不料北方佬进行了突击。老天,那可真叫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突然消息传来,凡是能够行走的人都得帮助把军备物资和医院设备搬到铁路上去。我们一列火车还没来得及装好,北方佬就从城镇的一端冲了进来,我们则尽快从另一端撤出去。老天,那场面真可怕呀!你坐在列车顶上,眼睁睁地看着北方佬把站台上没来得及运走的军需品一把火烧掉。斯嘉丽小姐,我们在铁路旁边堆积了长达半英里的物资,他们全给烧光了。我们差点儿就逃不出来了。”

“好可怕呀!”

“可不是嘛,太可怕了。那时我们的军队已经回到了亚特兰大,我们的火车也就开到了这里。你瞧,斯嘉丽小姐,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因此——好了,有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都没有人来认领。我猜这些都要归北方佬所有。我想这些就是投降的条件吧,是不是?”

“唔。”斯嘉丽心不在焉地应着。此刻她已暖和过来,有点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他说道,声音中略带几分抱怨,“不过据我看来,这批物资对北方佬来说也没什么用处,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些物资给烧了。我们的人当初可是为它付出了大把的钱,因此我觉得这些物资应当仍属于邦联政府或邦联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唔。”

“我很高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斯嘉丽小姐。不过我良心上总有点过意不去。有不少人对我说:‘哎,别想那么多,弗兰克。’可我怎么能够不想?只要我一想到自己做下了亏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头来。您认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对啦。”她嘴上说道,心里却不明白这个老傻瓜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良心上的挣扎什么的。一个人到了弗兰克·肯尼迪这个年纪,就应该学会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费神。可他却总是这样紧张不安,大惊小怪,吹毛求疵。

“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邦联政府宣布投降以后,我身上大概只有十块银圆,别的一无所有。你知道他们对琼斯博罗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铺都干了些什么。我当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我用这仅剩的十元在五星街旁边一家旧铺子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医疗设备搬进去,做起了买卖。谁都需要床、瓷器和床垫,我把它们便宜卖了,因为我琢磨着这些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我自己呢。我用卖得的钱又买来更多的东西,于是生意便越来越好。我想等到形势好转了,我会赚很多钱的。”

一听到“钱”字,她的神志立刻又清醒了过来。

“你说你赚钱了,是不是?”

斯嘉丽对他的话题感兴趣,这让弗兰克精神为之一振。除了休伦之外,别的女人对他都很敷衍。如今他的话竟然引起斯嘉丽这种梦中情人的兴趣,真是莫大的荣幸。于是他让马走慢一点,以便到家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讲完故事。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斯嘉丽小姐。想想我从前有过的钱,如今的钱就显得少了。我今年赚了一千元。当然,其中的五百已经用来进货、修缮店铺和交纳税金上。我净赚了五百,而且形势越来越好,明年我应该能赚两千。钱也肯定能用得完,您瞧,斯嘉丽小姐,我手上还有一桩生意呢。”

一谈起钱,斯嘉丽立即就兴奋起来。她微睁着眼,透过浓密粗硬的睫毛看着他,同时挪动身子向他靠近了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了笑,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抖了抖。

“唉,谈什么生意嘛,我想我让你厌烦了,斯嘉丽小姐。像您这样漂亮的小妇人是用不着懂生意上的事的。”

这个老傻瓜。

“嗯,我知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不过我却很感兴趣!你尽管讲,有不懂的你还可以给我解释!”

“好吧,我的另一桩生意是个锯木厂。”

“什么?”

“一个锯木料和刨木板的作坊。我现在还没有买下来,不过快了。有个叫约翰逊的人有这么个作坊,就在桃树街那头,他急着要把作坊卖掉。他急需要一笔现款,所以就想卖给我,自己留下来替我经营,工资按周支付。这一带锯木厂本来就不多,斯嘉丽小姐,大部分都叫北方佬给毁了。所以,谁要是有一家锯木厂,就等于有了一个金矿,因为目前木材的价格随你开。北方佬把这里那么多房子都烧掉了,如今房子不够住,大家都发疯似的一个劲地盖房子,木料是有多少要多少,只恨供货不够快。如今大量的人群拥进亚特兰大来——有的从乡下来,因为没有了黑人,种不了地了;还有那些蜂拥而至的北方佬和提包党,想把我们已经刮过的骨头刮得更干净一点。我告诉你吧,亚特兰大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城市,大家都需要木料盖房子,所以我想尽快买下这家锯木厂——只要把一部分赊账收回来,就动手买。到明年这时候,我手头便不会怎么紧了。我——我想您是知道我为啥这么急着挣钱的,是不是?”

他脸红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在打休伦的主意呢,斯嘉丽心中暗想,感觉有些恶心。

她本想向他借三百元,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感到难堪,会支支吾吾,会找到借口,总之就是不会借钱给她。他辛辛苦苦挣了这点钱,就是为了到春天和休伦结婚,要是没了这笔钱,他就不得不无限期推迟婚期。即使她设法博得他的同情,利用他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让他答应借笔钱给她,她知道休伦也绝不会允许的。休伦对自己事实上已成了个老姑娘越来越担心,谁要敢耽误她的婚期,她是绝不会干休的。

那个成天抱怨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哪一点让这个老傻瓜这么急着为她提供一个舒适的窝呢?休伦不配有这么个好丈夫,也不配做一个商店和一家锯木厂的老板娘。她只要一有点钱,立马就会摆出臭架子,令人恶心,想要她掏一分钱来保卫塔拉,她也舍不得。休伦是绝对舍不得的!她只会拿那笔钱来享受,只要能穿上漂亮衣裳,能被称为“太太”,她才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税金而丧失或者被烧成平地呢。

斯嘉丽一想到休伦的未来有了保障,而自己与塔拉却前途未卜,不禁怒火中烧,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赶忙把头别开,望向泥泞的街道,生怕弗兰克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将要一无所有,而休伦呢——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休伦享有弗兰克,享有他的商店和锯木厂!

休伦配不上这些。她要把它们据为己有。她想起了塔拉,想起了乔纳斯·威尔克森,恶毒得像条响尾蛇,站在屋前台阶上。在她的人生即将毁灭之时,她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雷特让她失望了,但上帝却又给她送来了弗兰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吗?”她紧握拳头,茫然地向雨中望着,“我能够让他忘掉休伦,立即向我求婚吗?既然我差点就让雷特向我求婚了,我肯定也能让弗兰克做到!”她的眼睛眨了眨,上下打量着他。“他的确长得不怎么样,一口烂牙,还有口臭,而且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她冷静地思考着。“此外,他还有点神经质,胆小怕事,喜欢唠叨,这些男人身上最糟糕的品性他全都有了。不过他至少是个绅士,我相信和他凑合着过日子,比跟雷特过会好些。他当然更容易供我支使。唉,乞丐是没有选择的。”

他是休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没有让她在心上有任何不安。要知道,她都道德沦丧到来亚特兰大找雷特了,抢妹妹的未婚夫又算得了什么?才不值得为它伤脑筋呢。

随着新希望的升起,她的腰杆也硬了起来,她忘记了双脚又湿又冷。她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弗兰克,让他有些诧异,于是她赶忙垂下目光,心里想起雷特说过的话:“我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在用手枪决斗时看到的……那样的眼睛可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热情。”

“怎么了,斯嘉丽小姐?您觉得冷吗?”

“是啊,”她无助地回答,“你会不会介意——”她胆怯地支吾道:“你会不会介意我把手放进你的外套口袋里?天太冷,我的皮手筒又湿透了。”

“嗯——嗯——当然不会了!你连手套也没有戴呢!我的天啦,看我这老糊涂,一路上只顾这么闲聊,聊得都昏头了,都没想到您在挨冻,需要马上烤烤火!快,萨莉!顺便说说,斯嘉丽小姐,我老是在谈自己的事,也忘了问问您在这鬼天气跑到这一带来干什么?”

“我刚才到北方佬司令部去了。”她脱口答道。他大吃一惊,两道灰黄的眉毛直竖起来。

“哎呀呀!斯嘉丽小姐,那些大兵——嗯——”

“圣母玛丽亚,让我想出个好借口吧。”她急忙祈祷道,千万不能让弗兰克猜到她见过雷特了。弗兰克认为雷特无赖中的无赖,一个规矩女人连跟他说话也是很不应该的。

“我到那里去——我到那里去是想看看——看看有没有军官要买我的针线活儿带回去送给老婆。我绣花绣得挺不错的。”

他惊恐地坐回座位上,愤恨中又夹着几分困惑。

“您到北方佬那里去了——斯嘉丽小姐!您不该去的。唉——唉……您父亲肯定不知道这件事!噼里啪啦小姐也肯定——”

“哎呀,你要是告诉噼里啪啦姑妈的话,我会死的!”她急得哭起来了。要哭还不容易?此刻她可是身上又冷,心里又难受,一哭起来,那可是惊天动地。弗兰克这下子感到难为情极了,却又毫无办法,即使是斯嘉丽突然要把衣服脱下来,也不会让他更难堪,更无助。他发出啧啧的声音,嘟囔着“天啊,天啊”,徒劳地示意让她停止哭泣。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心头,想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拍拍她,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这样做过,几乎不晓得该怎样动手。斯嘉丽·奥哈拉,如此高傲美丽,如今却在他的马车里哭泣!斯嘉丽·奥哈拉,女神一样的人物,正在向北方佬兜售针线活。他的心燃烧了。

她继续抽泣个不停,间或说一两句话。从这些话中,弗兰克猜想塔拉的景况一定好不了。奥哈拉先生仍然是魂不守舍,家中那么多人,粮食不够吃,所以她才不得不跑到亚特兰大来,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弗兰克再次发出啧啧声,然后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头是怎样靠过来的。他肯定没有挪动过她的头,但是她的头偏偏就靠在他肩上,斯嘉丽无助地靠在他瘦削的胸脯上哭泣,一种刺激而又新奇的感觉走遍他的全身。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起初还是怯生生的,后来发现她并不反抗,才变得胆大起来,拍得也更起劲了。多么无助而又可爱的小女人啊。她居然想凭自己的针线活儿挣钱,这是多么勇敢而可笑啊!不过同北方佬打交道——这就太不应该了。

“我不会告诉噼里啪啦小姐的,可是您要答应我,斯嘉丽小姐,您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只要想想您是您父亲的女儿——”

她那双眼泪汪汪的眼睛无助地搜寻着他的目光。

“可是肯尼迪先生,我总得做点什么呀。我得抚养我那可怜的儿子,如今其他人都指望不上了。”

“您真是个勇敢的小女人。”他称赞道,“不过我不想让您做这样的事,您的家庭会蒙羞的!”

“那我该怎么做好呢?”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认为他什么都懂,现在就等他说出来呢。

“嗯,眼下我也不晓得。不过我会想想办法的。”

“噢,我就知道你会的!你真聪明——弗兰克。”

她以前从没叫过他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叫他,他又高兴又惊讶。可怜的姑娘大概是太心烦意乱了,连自己说漏了嘴也没发觉。他对她感到十分亲切,满怀爱怜。要是他能替休伦·奥哈拉的姐姐做点什么,他当然是乐意的。他掏出一条红色大手绢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然后对他嫣然一笑。

“我真是个小笨蛋,”她抱歉说,“请不要见怪才好。”

“您才不是小笨蛋呢。您是个非常勇敢的小妇人,您想挑起的担子太沉了。我恐怕噼里小姐帮不上你的忙。我听说她的大部分财产都已经失去了,而亨利·汉密尔顿先生自己的状况也不太好。我倒是希望自己有个家可以接待您。不过,斯嘉丽小姐,请您记住:等到我和休伦小姐结了婚,我们家将永远给您和韦德·汉普顿留个地方。”

现在是时候了!肯定是圣徒和天使们在保佑着她,才给她带来了这么个天赐良机。她装成一副吃惊和难为情的样子,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脱口而出,可是却又“吧嗒”一声闭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当您妹夫了,您别装着还不知道似的。”他说道,样子紧张而滑稽。最后他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又惊恐地问:“怎么了?休伦小姐没有生病吧,对不对?”

“啊,没有!没有!”

“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头。您快告诉我。”

“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一定写信告诉你了呢——啊,真丢人!”

“斯嘉丽小姐,什么事啊?”

“唉,弗兰克,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我以为,当然喽,你知道——我以为她已经给你写信了——”

“写信和我说什么?”他急得声音都哆嗦起来。

“唉,竟然对你这样的好人做这种事!”

“她做了什么呀?”

“她没给你写信?噢,我想她是觉得太丢人了,不好意思给你写信。她是该觉得难为情!唉,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丢人的妹妹呢!”

此时弗兰克连提问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脸色发灰,手里的缰绳也松了下来。

“她下个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结婚了。唉,我真抱歉,弗兰克,竟然要由我来告诉你。她实在等不及了,生怕自己成了老姑娘。”

弗兰克搀扶斯嘉丽下车时,奶娘正站在房子的前廊上。很显然,她在那里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了,破头巾都已经淋湿了,那件紧紧围在肩头的旧披肩上也有许多雨点。她那皱巴巴的黑脸上流露着气恼和忧虑的神色,嘴噘得老高,比斯嘉丽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高。她瞟了弗兰克一眼,等发现是谁时,才变了脸色——变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时掺杂着一丝罪恶。她蹒跚着走上前欢迎弗兰克,等到他要同她握手时,她却咧开嘴大笑起来,行起屈膝礼来。

“能看到老家人真好。”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这是阔起来了啦!要是俺晓得斯嘉丽小姐是跟你出去了,俺也不会担这份心了。我晓得她得有人照顾着。我一回来发现她不见了,就慌得像只没了头的小鸡,心想她怎能一个人在这城里乱跑呢,这大街上可到处都是刚解放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宝贝儿,你咋不吭一声就出去了?你还在感冒着呢!”

斯嘉丽狡猾地向弗兰克眨了眨眼睛。尽管刚刚的噩耗令他沮丧,他还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他保持沉默,让他成为一个愉快的共谋者。

“你快上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奶娘,”她吩咐说,“再弄点热茶。”

“天哪,新裙子全给糟蹋了,”奶娘嘟囔着,“俺得花时间把它烘干刷净,这样才能穿上去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

她进屋里去了,斯嘉丽贴近弗兰克,悄悄说:“今天晚上来吃饭吧。我们太孤独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一定要当我的护花使者噢!还有,关于休伦的事,什么也别告诉噼里姑妈,那会让她伤心过度的,我可不忍心让她知道我妹妹——”

“嗯,我不会说的!不会的!”弗兰克连忙说。他一想起这事还胆战心惊呢。

“今天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有勇气了。”分手时,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两眼电力全开,深情地望着他。

此时,正在门里头等候着的奶娘一脸的莫名其妙,跟着她呼哧呼哧地到了楼上卧室。奶娘一声不响地替斯嘉丽脱下湿衣服,挂在椅子上,然后让她上了床。然后,奶娘端来一杯热茶,一块包在绒布里的热砖,然后俯身看着斯嘉丽,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咋不告诉奶娘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要不,俺就不会这么大老远地跟着你到亚特兰大来了。俺年纪也大了,身子也胖,没办法到处跑了。”

“你什么意思?”

“宝贝,你骗不了俺。俺可知道你的底细。俺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对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俺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休伦小姐的。俺要是早晓得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的,就待在家里不出来了。”

“好吧。”斯嘉丽不愿多说,便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知道想要让奶娘听不到一点风声是不可能的。“你以为我是来找谁的呀?”

“俺也不晓得,可是俺昨天实在不愿意看你那张脸。俺还记得噼里啪啦小姐曾写信给梅丽小姐说过,巴特勒那个流氓有许多钱,俺还记得当时听到的那些话。不过弗兰克先生嘛,他丑是丑了点,却是个绅士。”

斯嘉丽瞪了她一眼,奶娘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一切我都知道。

“好吧,你准备怎么样办,透露给休伦吗?”

“俺要想办法帮帮你,讨好弗兰克先生。”奶娘一边说,一边将斯嘉丽脖子旁的被子掖好。

趁着奶娘忙着收拾房间,斯嘉丽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两人间终于不需要再费口舌了,一阵轻松的感觉爬过全身。既没有强求你解释,也没有对你进行责备,奶娘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说。斯嘉丽发现和自己比起来,奶娘才是个毫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双斑驳睿智的老眼睛不仅看得深,而且看得清楚,带着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当心爱之物受到威胁时,便会挺身而出,才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呢。斯嘉丽是她的小宝贝,小宝贝想要什么,哪怕是别人的东西,奶娘也一定会帮她弄到手。至于休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利,她压根就没想,最多也只是在心中冷笑几声罢了。如今斯嘉丽有了难处,正努力克服困难,何况她还是埃伦小姐的孩子呢,所以奶娘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帮助她。

斯嘉丽感觉到了这种默默的支持。脚旁的热砖让她暖和了起来,刚才在马车上挨冻时隐约闪烁的那个希望此刻变成了熊熊大火,让她浑身发热,心脏怦怦直跳,将血液送入血管。力气也恢复了,一种肆无忌惮的**让她想大声笑出来。还没有失败呢,她愉快地想。

“把镜子给我,奶娘。”她吩咐说。

“把被子盖好,不要把肩膀露出来。”奶娘命令道,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斯嘉丽在镜子中打量着自己。

“我脸白得像个鬼了,”她说,“头发也乱得像马尾巴似的。”

“你的确不那么精神。”

“唔……雨还下得很大吗?”

“可不嘛,大雨倾盆呢。”

“哎呀,不管了,你得给我到市中心跑一趟。”

“这么大的雨,我可不去。”

“不行,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

“有啥事急着要办啊?我看你这一整天也累得够呛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斯嘉丽边说,边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你可以给我洗一下头发,用科隆水漂清。再给我买一罐温柏子油来,我好用来把头发抿平。”

“这种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发的,你也不必往头上洒什么香水,弄得像个**似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干这种事。”

“啊,不,我就是要洗嘛。到我的钱包里找出那个五元的金币来,上街去。还有——哎,奶娘,你到市中心后,顺便给我买盒胭脂回来。”

“买盒什么?”奶娘疑惑地问。

斯嘉丽尽管内心火热,但是冷冷地望着奶娘的眼睛。谁都不知道奶娘到底吃软还是吃硬。

“你不要管,买回来就是了。”

“俺可不买俺不懂的玩意儿。”

“你怎么这么好奇,好吧,那是颜料,用来擦脸的。不要傻站在那儿,像只蛤蟆一样气鼓鼓的。快去吧。”

“颜料!”奶娘喊道,“擦脸的颜料!好吧,别以为你长这么大了,俺就不能揍你了!俺还从来没丢过这种脸呢。你真是昏头了!埃伦小姐这会儿正在坟墓里翻身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

“你明明知道罗比拉德外婆就常常用胭脂擦脸的,况且——”

“是啊,她还只穿一条裙子呢,再故意用水打湿,让裙子裹在腿上,就像什么都没穿一样。这并不说明你也可以那样做呀!在老小姐年轻的时代,那样就很不要脸,如今世道变了,而且——”

“看在上帝分上!”斯嘉丽叫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发起脾气,把被子掀掉。“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

“除非俺自己愿意走,否则你甭想让俺回塔拉去。你管不着俺,”奶娘回嘴说,脾气也上来了,“俺就是要待在这里。还是上床躺着吧,你还想得肺炎不成?把胸衣也脱下来!脱下来吧,乖乖。你瞧,斯嘉丽小姐,这种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才不去给你买什么颜料呢!谁都会知道俺是给自家娃买的,那不羞死人了!斯嘉丽小姐,你那么可爱,长得那么漂亮,用不着擦什么。宝贝,除了坏女人,谁会擦那玩意儿?”

“不过擦了却有效果,是不是?”

“耶稣基督啊,听听她都说了什么!宝贝,快别说这种丢人的话了。把湿袜子脱下来。俺绝不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儿的。埃伦小姐会恨我的。快躺**去。我就走,说不定能找到一家不认识俺们的铺子呢。”

那天晚上在埃尔辛太太家,范妮举行了婚礼,当老利瓦伊等乐师出来为舞会演奏的时候,斯嘉丽心情愉悦地环顾四周。能够再一次参加舞会真是令人激动啊。她也很高兴自己受到了热情接待。当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膊进屋时,人人都冲上前来惊喜地叫着欢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说他们有多么想念她,让她再也不要回塔拉去了。男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从前她曾挖空心思让他们伤心,而女孩子们似乎也不记得她曾想方设法引诱她们情人的事了;甚至连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等在战争后期曾对她十分冷淡的寡妇们,也忘记了她当初的轻率举动,忘记了对她的反感,而只记得她和她们曾经共同患难,记得她是噼里的侄媳和查尔斯的遗孀。她们亲吻她,详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们的情况;在谈到她母亲去世时,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人人都问起了梅拉妮和阿什利,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回到亚特兰大来。

斯嘉丽尽管因为深受欢迎而高兴,但是她却感到有些惴惴不安,并竭力掩藏这种不安。不安是由天鹅绒裙子引起的。虽然奶娘和厨娘已经用滚水壶烫了又烫,用刷子刷了又刷,又提着在火炉眼前使劲抖了半天,但是裙子膝部以下仍是湿的,裙摆上还有泥污。斯嘉丽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这副邋遢相,从而明白她只有这一件漂亮裙子了。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还不如。那都是些旧衣裳,都是仔细补过和烫过的。她的衣裳尽管湿了,但至少是新的没缝补过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她这件实际是晚会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斯嘉丽想起噼里姑妈告诉过她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不清楚他们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钱,竟然买得起缎子衣服以及晚会上的茶点、装饰和乐队等等。这得花一大笔钱啊。也许是借了债,要不就是整个家族都给予支援,才为范妮举行了这么个奢华的婚礼。如今世道艰难,在斯嘉丽看来,举行这样一个婚礼完全是一种奢侈浪费,与塔尔顿兄弟们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尔顿家墓地上那样,不仅有些恼火,而且缺乏同情之心。随意挥霍金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既然旧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些人为什么还要像以往那样摆阔气呢?

不过她耸耸肩,将一时的反感抛在脑后。这又不是花她的钱,她也用不着因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烦恼,从而败坏了自己今晚的兴致呢!

在人们把椅子和家具推到墙边,准备跳舞时,汤米、休·埃尔辛,还有那个小猴子似的勒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谈话。斯嘉丽最后一次见到休时还是一八六二年,如今他仍是个瘦弱敏感的孩子,前额一绺浅褐色的头发,那双手还是那么纤细无力,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勒内从那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倒是变了不少。他那双黑眼睛里仍然闪烁着高卢人的神采和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情,不过尽管不时开怀大笑,他的脸色却有些严峻,他身着耀眼的义勇军制服时那种傲慢优雅已经**然无存。

“两颊似玫瑰,双眼如翡翠!”他一边亲吻斯嘉丽的手,一边赞赏她脸上的胭脂,“还像义卖会上第一次看到你时那样漂亮呀。你还记得吗?咱可永远也忘不了你把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过咱还真没想到你要等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

他缺德地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捅了捅休的肋部。

“我也没想到你会赶馅饼车来了,勒内·皮卡德。”她回敬道。勒内并没有因为被人当面贬低自己的职业而感到羞耻,相反,他显得高兴,拍着休的背放声大笑。

“说得对!”他叫了起来,“不过这是丈母娘让干的,是我这辈子干的头一份工作了。我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饲养赛马的呀!可如今却赶着馅饼车,不过我喜欢!丈母娘让你干啥就得干啥。她本来可以当将军,带领我们打胜仗的,你说呢,汤米?”

好吧!斯嘉丽心想。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长达十英里的河段沿岸拥有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如今他竟然能够坦然地赶车卖馅饼!

“要是咱们的丈母娘都参了军,咱们一个星期就就能把北方佬打垮了,”汤米附和道,一面偷偷望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严的身影,“我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全靠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的太太们。”

“决不投降。”休纠正道,脸上的笑容自豪而又稍带讥讽,“今晚光临这里的先生太太们在阿波马托克斯河的表现如何,都没有投降过。她们比我们要难过得多。我们至少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

“给咱们些时间吧!”勒内喊道,“到时候咱会成为南部的馅饼王子哩!休将成为柴火大王,而汤米你将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天翻地覆——多好玩啊!还有,斯嘉丽小姐和梅丽小姐,你们会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挤牛奶,摘棉花?”

“不!真的,”斯嘉丽冷静地说,她不能理解勒内这种逆顺受的态度,“这些活儿都是黑人来干。”

“梅丽小姐嘛,我听人说她给儿子起名叫‘博雷加德’。你转告她,勒内赞成,并且说除了‘耶稣’,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虽然他微笑着,但他却由于路易斯安那州大英雄的名字而目光炯炯,充满自豪。

“是吗?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汤米提醒说,“我并不想贬低老博的名气,不过我的大儿子将起名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勒内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给你讲个笑话,不过是真事。你知道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吗?一列火车驶近新奥尔良,李将军部下有个弗吉尼亚人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弗吉尼亚人滔滔不绝地讲啊讲,说李将军干了这个,李将军干了那个。克里奥人显得很客气,他皱着眉头听着,好像要全都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将军!就是博雷加德夸赞过的那个人!’”

斯嘉丽也想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可是除了觉得克里奥尔人也像查尔斯顿人和萨瓦纳人那样傲慢外,她压根就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而且,她一直认为阿什利的儿子也应该叫阿什利。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演奏起《老丹·塔克》来,这时汤米请她跳舞。

“你想跳吗,斯嘉丽?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勒内——”

“不,谢谢。我还在为母亲守孝呢,”斯嘉丽连忙婉言谢绝,“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他们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走过来。

“我想坐到那边壁龛里去,请你给我拿点吃的喝的过来,然后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等那三个人一走开,她便对弗兰克说。

他匆忙离开,去给斯嘉丽拿葡萄酒和薄饼,斯嘉丽在客厅尽头的壁龛里坐下,仔细地摆弄着裙子,让那些明显的污点不至于被人看出来。又看到这么多人,又一次听到音乐,这让她很兴奋,就把早晨她和雷特之间发生的丢人的事暂时置于脑后了。等到明天她再去想雷特的行为,想自己遭受的耻辱,再去遭罪吧。等到明天她再去弄明白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上留下印象。不过今晚就用不着了。今晚她感到浑身充满活力,满怀希望,两眼放光。

如今吊灯虽然还在,却歪歪扭扭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经损毁。这些漂亮之物似乎是北方佬长筒马靴的靶子。如今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大部分光亮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呼呼燃烧的火苗。在闪烁的火光下,不难看出灰暗的旧地板已经磨损和破裂到无法修补的程度了。褪色墙纸上留下的那些方块印迹表明那里曾经挂过画像,而墙灰上那个大的裂口则使人记起城市被围时这所房子上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层楼的一些建筑给炸毁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红木餐桌在空****的饭厅里尽管仍然很抢眼,可是好多地方都被划破了,断的桌腿也只是简单修理过的。那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都不见了。客厅后面那些拱形落地窗的暗金色锦缎窗帘也不见了,如今挂的是带饰边的旧窗帘,干净倒是干净,但显然是缝补过的。

她从前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毫无舒适可言的板凳。她坐在板凳上,尽量装得优雅些,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能够再次跳舞真好!不过与气喘吁吁地满场飞相比,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僻静的壁龛里,会更有收获。她可以痴迷地倾听他谈话,并且鼓励他更加想入非非。

音乐的确很动人。当老列维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令时,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起拍子来。脚步在地板上嗖嗖嗖地挪动着、擦着、磨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朝着对方前进又后退,旋转着,举起手臂连接成拱形。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在塔拉过了一段无聊而劳累的生活以后,能够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看到朋友们熟悉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开玩笑,说说俏皮话,挑逗,挖苦,调情,的确是很开心。这就像是死而复生。五年前的光辉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要是她能够紧闭眼睛,不去看那些翻改过的裙子、补过的马靴和便鞋,要是她头脑里不再浮现那些从舞蹈队中消失了男孩子的面孔,她几乎会以为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可是她却不能不看。当她看到老年人在饭厅里摸索酒瓶,看到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空手遮着嘴谈话,看到年轻的舞者们在摇摆、蹦跳,这时她突然浑身发冷,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彻底变了,这些熟悉的人影仿佛都是鬼魂似的。

他们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实际上已经不同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仅仅因为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这不只是时间流逝的结果。某种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五年前,他们被一种安全感轻轻包裹着,轻得连他们自己也觉察不到。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他们进入了锦绣年华。如今这种安全感一去不复返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往日的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就在眼前的感觉,也就是他们曾经的生活方式的那种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过和他们的变化却不同,这让她很困惑。她明明就在那里坐着,观察着他们,却发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陌生而孤独,仿佛来自另一世界,彼此都听不懂对方语言似的。突然她醒悟了,这种感觉也就是她和阿什利在一起时的感觉。她和阿什利以及他那一类人(这些人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时,总感觉格格不入,弄不明白。

他们的面容变化不大,态度更是一成不变,但在她看来,她这些老朋友身上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历久不衰的尊严,一种超越时间的勇敢,仍旧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的生命尽头。不过,他们也会怀着无尽的痛苦,一种深得无法言表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是一群说话温柔、个性凶悍却疲倦了的人,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虽然满目疮痍但却仍然不屈不挠。他们一败涂地,无依无靠,沦为被占领土地上的公民。他们注视着心爱的国土,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敌人践踏,看着恶棍戏弄法律,看着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看着自己的人民被褫夺公权,看着女人遭受污辱。他们就是令后人怀念的坟墓。

除了外表,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昔日的习俗还在继续流行,也必须继续流行,因为除了这些,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牢牢抓着从前所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那种处事不惊的风度,那种彬彬有礼的习惯,交往中的那种随意,特别是男人对待女人所持的保护态度。这些男人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使他们待人一贯彬彬有礼;他们也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环境,将一切不适合女人入目的事物摒除在外。斯嘉丽心想,这才是最荒谬不过的事呢,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被保护得最严密的妇女,要说有什么看不到听不到的,那几乎是不存在的。她们护理过伤员,合上过死者的眼睛,蒙受过战争、大火和灾难的折磨,也经受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斯嘉丽很清楚,她自己的变化也很大,否则她就不会做出这一切,现在也就不会去考虑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不过她与他们还是有区别的,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差别也许就在于她无所顾忌,而这些人却有所不为吧。差别也许就在于他们虽已无望,却依然笑对生活,优雅地一鞠躬,然后飘然离去,而斯嘉丽却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得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想让她对生活的艰辛一笑置之都难。在朋友们身上,斯嘉丽看到的不是和善、勇气和宁折不弯,而是愚蠢和固执,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会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通红的人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一样经历了许多苦难,身不由己,比如痛失爱人、丈夫伤残、儿女嗷嗷待哺、痛失土地和可爱的家园。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也身不由己!她了解他们的境况,也仅仅比了解她自己的略少一点而已。他们的损失一如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也是她的苦难,他们的问题也同样是她的问题。不过,他们和她的应对方式却不同。她此刻在客厅里看到的都不是真面孔,而是假面孔,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制作精良的面具。

可是,倘若残酷的环境让他们也像她那样痛彻心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那他们又怎么能够这么快活轻松的呢?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呢?他们让她无法理解,也让她有点恼火。她可不能像他们这样,她不能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审视这劫后的世界。她就像一只被追猎的狐狸,跑得心都快爆炸了,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们来了,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对待损失的态度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也永远不想拥有。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恨这些骄傲的傻瓜,恨他们以某种失去的东西为荣,好像失去这件东西本身值得荣耀似的。女人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尽管她们每天得做些卑贱的活,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做件新衣服。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哪怕她身穿天鹅绒裙子,头发喷了香水,哪怕她出身高贵,曾经家境殷实。自从她同塔拉种植园的红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的温文尔雅就不见了,她知道除非餐桌上摆满了银器和水晶餐具以及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马车,种植园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摘棉花,自己是不会觉得像一位太太的。

甚至在这突如其来的新发现中,她也隐隐觉得这些人虽然显得愚蠢,可他们的态度却是对的。埃伦也会这样想的。这让她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应当像这些人一样去感受,但是她却做不到。她也知道自己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哪怕已沦于贫困,也永远是太太,可是她如今却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一直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因为北方佬的高雅是用财富堆出来,而不是通过教育养成的。然而就在此刻,尽管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她却不能不承认北方佬即使在别的方面都错了,在这件事上是对的。要做太太就得花钱。她知道,要是埃伦从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准会昏过去的。再怎样贫困,埃伦都不会觉得丢人。丢人!没错,这就是斯嘉丽的感觉。她因为穷,凡事都得亲自操劳,干起了本该黑人干的活,感到丢人!

她懊恼地耸了耸肩。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却错了,不过管他呢,这些骄傲的傻瓜得过且过,不像她这样有远见,绞尽脑汁,甚至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要夺回已经失掉的东西。不择手段地捞取金钱,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太掉价了。面对艰难无情的时世,他们本该针锋相对的。然而斯嘉丽却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去针锋相对,阻止他们以挣钱为目的的抗争。他们全都觉得毫不掩饰地挣钱,甚至谈论金钱,是俗不可耐的事。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梅里韦瑟太太做起了馅饼生意,勒内赶起了馅饼车,休·埃尔辛劈柴卖柴,汤米搞起了承包,连弗兰克也有勇气开店呢。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呢?那些种植园主会弄到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那些法官和医生会重操旧业,等待也许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可其余的人,那些本来依靠收入过闲散日子的呢?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呢?

她不会一辈子穷下去的。她不会坐等奇迹降临。她要闯进生活中去,夺取她所能取得的东西。她父亲是从一个移民穷小子起家的,却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父亲能做到的,女儿自然也能做到。她跟这些人不同,他们曾经将一切都押在一桩已经完蛋的事业上,如今却还在心安理得地为丢掉那桩事业而感到自豪,因为它值得牺牲一切。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而她却从未来汲取勇气。现在,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最起码他有间店铺,也有现金。只要能同他结婚,弄到那笔钱,她就可以让塔拉再支撑一年了。一年以后呢,弗兰克肯定会买下那个锯木厂。她能看得出这座城市的重建速度有多快,在这个很少有人竞争的时候,谁能办起一家木材厂,谁就会有一个金矿。

“在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在文明兴起时一样,有大量的金钱好赚。”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吧,”她想,“他说得对,如今只要不害怕工作,或者去攫取,都有大把大把的钱可赚。”

她看见弗兰克从对面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黑莓酒和放在碟子里的一小块蛋糕,便又强装出一副笑脸。之前她没想过为了塔拉是否值得同弗兰克结婚,如今她明白这是值得的。既然主意已定,她也就不再三心二意。

她一边呡着酒,一边朝他微笑着,心里明白自己的脸颊比其他任何舞者都红润迷人。她挪动了一下裙子,让他坐在身旁,然后有意无意地挥动手帕,让他能闻到科隆香水淡淡的芳香。她为喷了香水而自豪,这可是别的女人都没有的,而且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出于一时冲动,他还在她耳边悄悄说过她红润、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这么羞怯就好了!他让她想起一只怯懦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点塔尔顿兄弟那样的勇气和热情,哪怕像雷特·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该多好啊!不过那样的话,他也许就精明到能够觉察她的绝望了,哪怕是这种绝望暗藏在那故作正经地扇动着的眼睑之下。实际上,他对女人还不够了解,想不到她的目的所在。这是她的幸运,但并不足以让她对他更尊敬。